托福做题技巧
范妮在倪鹰的身后,深深地剜了一眼那个全神贯注的背影,心里想,不过是癞
蛤蟆想吃天鹅肉吧,那个美国人会喜欢这种乡下人,真是瞎子。范妮希望那只是倪
鹰造的谣,给自己壮行色。但范妮心里明白,倪鹰不是要造这种谣的人。
范妮发现莲娜也很专心在做听力,她用的是范妮教她的方法,用尺拦着,一行
行地往下移,这样可以避免出错。托福的答题纸上,一行行密密麻麻的小空格,一
不小心就会填错,而且,只要填错了一行,接下来所有的答案就全会填错。在上海
时,老师就教大家用尺挡着做题。后来,为了报答莲娜的友善,范妮把这方法教给
了莲娜。范妮隐隐感到莲娜最近突然用功了许多,而且也常常说要争取上更好的学
校,不管学费有多贵,都要争取。
大家都紧张起来了,为了九月能进大学的夏季班。然而,范妮的思想还是不能
集中。
风和日丽之时,范妮突然有点同情简妮了。家里来的信里,也总是提到简妮在
交大的处境,好像是越来越危险了。他们的毕业生不可以直接出国,必须先为国家
服务三年,就是上海学生,也有国家的指标,有一些学生得去外地,去山区的大工
厂,去葛州坝那样的地方当工程师。对王家来说,这种去向等于当年爸爸被逼去新
疆建设兵团,叔叔被送到大丰农场。范妮从家信里看到满纸的惶惶之色,心里体会
到,什么叫做隔岸观火,原来兴趣,庆幸和厌烦是混合在一起的。她劝自己,不该
再拖下去了,还是应该陪婶婆去公证,把简妮的经济担保表格弄好,赶快寄给简妮。
简妮来了以后,一定会与自己一起住,这样会不方便。还有潜在的,对那笔小
小的读书经费的争夺。但大敌当前,这些还是应该要放到后面。来美国以后,范妮
才了解到,当时自己在上海等婶婆的经济担保书,等得死去活来,其中的原因,就
是因为婶婆一个人出门并不方便,要等到有人陪她,才能办齐那套材料。范妮望着
倪鹰,突然想,要是简妮来与倪鹰同学,才叫有得一拼。
那天傍晚,范妮放学回家,一进门就看到鲁在走廊上晃悠。鲁的脸上一派写毕
业论文时的寂寞和痛苦,还有蠢蠢欲动的样子,那是因为在明丽的春日不得不在室
内做无聊的事,痛苦地克制着自己在太阳下走一走的欲望。
“你的脸色看上去很好啊。”鲁说。
范妮冲他笑:“是呀,今天春天突然就来了。”见到鲁在毕业压力下百无聊赖
的样子,范妮在心里悄悄地幸灾乐祸。她想要让鲁也尝尝,什么叫“病树前头万木
春。”于是,她将自己的手臂伸到鼻子前嗅了嗅,说:“满身都是阳光的味道。”
然后将自己的手臂伸到鲁的脸前。
鲁放下手里的咖啡杯子,就抱住她。
他们去了鲁的房间,他们做了爱。
落日是通红的一大片,夕阳长长的,从鲁房间的窗上一直拖到房间的门旁边,
范妮和鲁裸着的身体,在迎着夕阳的那一面,被照成了金红色的。鲁望着她,又从
心里感到了自己对这个东方人精巧苗条的身体的爱,这样的身体,像西方女人在少
女时代那样,有单薄和无辜的样子,和羞怯的性感。范妮也学会了看鲁的裸体,她
也不再像刚开始时候那样张皇失措了。他的小腹很平坦,长长的金发浮在肩上,乍
一看,像个读十二年级的男生。鲁一直努力保持自己的身体的清瘦,他不喜欢自己
很快发展得像一般的美国男人那样强壮。像少年那样的清瘦,使得鲁感到自己还像
一个没有逼近成年人的少年,还可以远远地离开社会。范妮和鲁都喜欢看对方的身
体,都在心里忍不住赞叹那身体的奇妙。
鲁再一次要求:“让我照一张你的裸体照片吧,我会拍得很美的。等你老了以
后,这些照片就是一个很好的纪念。”范妮再一次笑着摇头拒绝:“No. 我们中国
人不做这个。”
现在,鲁和范妮都承认,他们能够在一起,真的不能不说是异国风情的吸引,
直到现在,各自身上的异国风情仍旧是吸引人的。这也是他们会常常做爱的原因,
而不是因为心里的爱情。他们还不能肯定自己有没有爱上对方,但却也不是完全的
黄色出租车的关系,他们的心里其实也有对彼此的爱意,它混杂在对彼此身体和习
惯以及背景的兴趣里,若隐若现。一次做爱以后,在融洽的气氛中,范妮半真半假
地逼着鲁对自己说好听的话,也许,范妮的原意是想让鲁说“我爱你”,而不是他
们通常说的“我喜欢你”。但鲁却诚恳地说出了对他们之间的感情,是不是纯粹的
爱情的怀疑。范妮久久看着鲁坦然的眼睛,她开始同意鲁的话,他们的身体虽然已
经有了很好的关系,但他们的心还没有。
范妮和鲁的关系是复杂的,在范妮这一方面尤其复杂。是他们对彼此身体的爱,
对床第之爱的贪恋,使他们对对方的心灵抱着兴趣,努力克服着走向彼此心灵的困
难。在鲁那一方面,他确定自己爱范妮精巧的身体,他随时愿意和范妮做爱的身体,
让他肯定自己是真的爱那个身体。但是他不确定自己也爱那个人的心,他感到自己
不怎么了解她的心。范妮从来不对鲁说自己的困难,也不要求鲁为自己做任何事,
甚至不要求鲁教她英文,像别的有一个美国男友的外国女孩那样,甚至鲁有时出于
好心,纠正范妮发音上的错误,都会让范妮涨得满脸血红,满眼含泪,一副无地自
容的样子。范妮古怪的强烈自尊心,她的骄傲,还有她时时让鲁感觉到的小心翼翼
的掩盖,让鲁总是不能轻松地和她相处。鲁这样单纯斯文的康州男孩,不要说进入
范妮的内心世界,连想像她的内心世界都做不到。他没有想到连范妮自己,实际上
都不能面对自己的曲折。他偶尔听说,那些外国女孩子为了在美国留下来,会利用
美国男人的感情。鲁暗自猜测范妮爱情的纯洁,但他得不到证明。这样,他就更不
知道范妮到底掩盖的是什么,他一直警惕着,许多次,他都能看出来范妮眼巴巴地
等着他说“我爱你”,特别是做爱以前,可是他就是不愿意说。在他不肯定这个女
孩的心里有什么的时候,他说不出口一个“爱”字。虽然美国人到处把“爱”字放
在嘴上说,全世界都知道他们的电影有黄色镜头,动不动就离婚,但是真正的那个
“爱”字,还是郑重其事。
他们的关系里,遍布误会和不解。有时,范妮很肯定地对鲁说:“你是不会理
解我的。”鲁生气她的放弃,居然连解释都不愿意解释,鲁不甘心自己就不能理解
一个上海女孩的内心世界。但他其实也在心里怀疑,也许范妮说的是对的,不过,
遇到范妮这样说,鲁总是马上反驳说:“要是两个人真的想要理解,就可以找到一
条路去理解彼此。”鲁不说像范妮那样多愁善感的话,他也不喜欢听这样的话。在
他反驳范妮的时,总能看到范妮的眼睛里闪出希望,他知道,其实范妮正等着自己
有这样的决心,像好莱坞电影里的白人英雄那样去救她这个落难的东方美人。可是,
鲁最讨厌这样的被动。他讨厌那些电影里面象小鸡似的中国女人,浑身鸦片味,穿
着红衫。鲁不喜欢美国女孩的主动,觉得她们太强悍,可也不喜欢范妮的被动,他
觉得她并不够努力,也不够诚实,只是等待。而鲁知道自己根本不想当那可笑的白
人英雄。所以,范妮和鲁,从感情上来说,真的很混乱也很复杂。
在范妮觉得鲁并不爱自己的时候,鲁也觉得范妮不爱自己。在这样的时候,范
妮总是藏起自己的感受,假装什么也没有想,而鲁则先沉下脸来,表示自己的不满。
这些不满和怀疑,就是靠着他们之间强烈的身体之爱克制住,不至于反目。他
们的身体爱上了对方的,当它们紧紧贴在一起时,皮肤自己开始变得烫了,对方迷
人的气味让人来不及理会心头的疑问,他们的身体游离开他们的复杂的感受,深深
地依恋。这是他们只要一有空,就会一起上床的原因,他们的身体热烈地享用着对
方的美好,身体的激情像烟花一样腾空而起,在做爱的几个小时里照亮了所有黑暗
的角落。
当身体的激情被满足了以后,他们可能躺在一起,真正敞开自己的心,说一些
心里话。也可能就马上起来,各自去淋浴,出现那样的情况,多数是因为在他们两
个人心里,对没有心心相映的性交的耻辱和失落油然而生。为了害怕自己心里耻辱
的感受伤害到对方,所以逃向合用的浴室,他们会独自在浴室的淋浴下呆上很长时
间,热水帮助他们平复心里的不快。不光是范妮,后来,连洗澡飞快的鲁,也把浴
室弄得像土耳其浴室一样雾漫漫的。他们到底是纯洁而认真的人,既不是范妮有时
怀疑的,和自己玩玩尝新鲜的美国男生,也不是鲁有时候怀疑的,抱着种种新移民
现实的目的来交换的中国女孩,或者抱着东方女孩的性幻想来换取奇遇的中国女孩,
他们两个人,其实都不肯忽视那在困难重重中若隐若现的爱情,不肯将他们的关系
仅仅建立在身体亲密的联系上。
做爱以后感到耻辱和失落,是最伤害感情的。在范妮和鲁几个月的交往里,这
样的时候并不算少。每一次独自在赫赫作响的热水龙头下冲着自己身体的时候,他
们都想过要离开对方,退回到仅仅是同屋的关系去,可每一次都没有导致他们关系
的真正破裂。过了不久,他们又会在一起。除了身体之爱的原因,其实还有感情上
的原因,鲁和范妮的孤独,鲁和范妮的异族梦想,以及鲁对美国现实生活的排拒,
范妮对美国现实生活的攀附,这牵丝盘藤的联系使得他们总是舍不得离开对方,但
是也不知道会怎样继续下去。范妮喜欢跟鲁讨论他们俩的关系,因为鲁到底是个诚
实的人,不会为骗范妮的欢心,说违心的话。这让范妮信他说的每一句话,好听的
和不好听的。有一次鲁说:“我不能说得完全肯定,但我可以说,你几乎就是那类
对我不合适的人。”那次,范妮平静地说:“我认为你也是这样的。”有时,他们
简直好像是为了证明那最后一小部分尚不肯定的不合适其实也是不合适而继续在一
起。
这次结束以后,他们在床上说了不少话,开始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两个人小
心翼翼的,随时准备起床去浴室,但这次却越说越融洽。他们说到了小时候不同的
往事,九岁的时候,鲁和妹妹弟弟,放学以后总在屋后面的树林里玩,那一年的冬
天,整个东部下大雪,他们将一只受伤的松鼠带回家里的地下室里养伤,但妈妈却
不肯在家里养小动物,他们兄妹三人不得不连夜把松鼠送回到树林里去。那天晚上,
他们三个孩子抱着装松鼠的纸板箱,走向屋后的树林,心里第一次感受到对弱小生
物的担心。而范妮在五岁的时候,就亲眼见到弄堂里的人杀野猫,因为野猫偷吃了
放在后窗篮里吊着的过夜小菜。那时,鱼和肉都是重要的荤菜,家家都没有冰箱,
将晚上吃剩下来的菜放在吊篮里,挂在通风的窗上过夜。弄堂里的人将猫抓住,打
死,切下它的头,放在后窗的窗台上示众,以吓退别的野猫。到现在回忆起来,范
妮还是吓得打寒战。鲁感觉到范妮的颤抖,把范妮抱紧了,亲她的脸,表示安慰。
“你看,我们就是这么不一样。”范妮总是把他们之间的距离挑得大一些说,
等待鲁来反驳她,给她鲁不畏险阻的鼓励。
“但是这些不同并不要紧。”这次,鲁的回答很温柔。他抚摸着范妮的肩膀,
胳膊和手指,他细细的抚摩,让范妮感到受到了珍爱。“我想,人和人的不同并不
是致命的,因为不同,我们才有对彼此的兴趣,要是什么都是一样的,一定会很乏
味。你知道南方的人吗?密西西比河那边的人,他们的生活很乏味,比我们康州的
生活还要糟糕,从那里出来读大学的人,一听到南方口音的人就赶快避开,他们再
也不想见到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了!”
“你不觉得我们常常有困难的时刻吗?”范妮说,“你也不高兴,我也不高兴。
不知道怎么才能继续下去。”
“我喜欢的一个西班牙作家说过,人生就是由一个个的困难组成的。”鲁总是
重复这句话,他说,“没有困难,也就没有人生了。”
“可我真的是希望能过上十全十美的生活,我生活里面已经遇到过足够的困难
了,再也不想要一丁点的困难。”范妮仰望着天花板,说,“不要一丁点不顺利,
不要一丁点麻烦。逃到美国来的人,都希望美国是我们的天堂。”范妮闭上嘴,在
心里继续说,“在天堂里,不要没有钱,不要考不上,不要签证的麻烦,不要和中
国人混在一起。”但渐渐逼近的千种万种的麻烦,渐渐像涨大水一样地淹没了范妮
的心,“不要读得太苦,不要过得太苦,不要受伤。”范妮继续想着,“不要最后
沦落到去当唐人街那样的美籍华人。要是爸爸的话,他可能就什么都不管也行,在
穷地方久了,人也就贱了。”范妮想。
鲁把范妮抱到自己胸前,紧紧地抱着她,他有时喜欢范妮言辞里面的沧桑感。
虽然范妮没有说什么,但鲁还是能够感受到范妮成长时不平常的经历,这种经历让
鲁一方面感到麻烦,另一方面也感到兴趣。而且,他也喜欢范妮那种典型的移民对
美国的钟爱之情,对美国的生活方式,他抱着些知识分子气的批判精神,他不喜欢
和对美国生活沾沾自喜的美国人相处,他讨厌他们的自大和愚蠢,而范妮让他在批
判之余又有了微妙的满足感,让他感到自己幸运但是不俗。
鲁对范妮说:“我不是像你想的那么自私,我能看出来你有心事。我的心里也
有压力,因为我看到你和我在一起,不像好莱坞电影里那么快乐。你心里其实一直
梦想那样的快乐,是不是?你虽然什么也没有说,也不抱怨,但我知道你要得其实
很多。”鲁说着用手指点了点范妮的心,点得范妮向后缩了缩身体,“我也不像你
想像的那么傻。我有眼睛。虽然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美国男孩,不是超人,也不能给
你十全十美的生活。”
范妮努力摆脱自己心里的麻烦,吃吃地笑着,躲开鲁的手指。她不知道该说什
么,才不会破坏这个融洽的时刻。自己的过去,将来,担忧,向往,不是一时可以
说清楚的,也不怎么合适这良辰美景。所以,在她亲吻鲁的眼睛的时候,她决定什
么都不说了。许多次,在他们之间开始的讨论,都是这样知难而退地结束了。
“我要的多吗?”范妮问自己。爷爷写信来,针对范妮在美国并不快乐的说法,
写了极简短的一句话,爷爷说:“你想一想美领馆前有多少人排队等待签证,你也
曾经是里面的一员。”是的,那时候,只求自己能够得到美国的签证,从来没有想
过以后会怎么办,在上海的时候,签证以后,就是天堂。而现在才知道,生活仅仅
是刚刚开始。而父亲的信里则表达出不理解,父亲要她“甩开膀子大干快上”。范
妮明白父亲的意思就是要赶快成为美国人,赶快把简妮办到美国,再把他们全办到
美国来,范妮觉得父亲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梯子,一条绳子,而不是一个人。范妮在
心里抱怨父亲,“他才是要得多的人。要是让鲁知道了,会吓死。”范妮感到鲁的
睫毛在自己的嘴唇上,毛刺刺的。现在她已经学会怎样亲吻了,原来,是要像吃冰
激凌那样的。
鲁用食指在太阳穴那里转动着,表示他看出来范妮在浮想联翩,这也是他们之
间常用的手势。范妮摇摇头想要否认,但鲁在她的嘴上亲了一下,说:“没有关系,
有时候我喜欢在神秘地想着什么的女人,我并不喜欢梦露那样的无脑女人。”
范妮笑了笑,但她心里说:“那是你并不知道我想的是没有一点点浪漫的问题。”
鲁让范妮为自己惭愧。在美国罐头那里,范妮已经习惯了不染凡尘的风格,她不肯
做别样的女人。更不肯在鲁的面前说出自己的真相。也许,出生在六十年代处处捉
襟见肘的王家,范妮从小就学会了这样幕帘重重的处世姿态。
那是个难得如此融洽的傍晚,他们并肩躺着,看夜色一点点的侵入,渐渐灌满
了整个房间,路灯的黄色灯光在地板和天花板上勾画出长窗的窗棂,还有窗外防火
铁梯的影子。鲁说,想去下城的小意大利吃披萨,他想念那上面融化了的热忌司长
长的丝。
“我请你一起去吃晚餐。”鲁对范妮说。
这是范妮第一次受到邀请去吃晚餐。范妮小心地按照莲娜的风格打扮自己,她
猜想莲娜是鲁喜欢的那种欧洲女孩子的风格,不是自己这种上海女孩子的赫本的风
格。她里面穿了低胸的短袖汗衫和牛仔裤,外面穿大衣。
鲁将他的手搭在范妮肩上,经过维尔芬街上的石头喷泉,经过范妮第一次去买
东西的超级市场,在百老汇大道上,他们见到了拉着小推车从唐人街出来的中国人,
范妮对鲁解释说,这里根本不应该叫做中国城,应该叫做广东城,或者福建城,上
海就根本不是这个样子的。上海人从来不蹲在路边,从来不讲话声音这么响,从来
不这么把赤金的首饰挂得满脸满身,从来不将小馄饨烧得像石头一样硬。范妮一直
说到鲁笑起来,鲁笑着说:“嘿,范妮,你想你的上海了。你的上海才是天堂,哪
里是美国。”
“我说的都是真的,鲁。”范妮强调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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