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公突然病重
别人竟然都不在家,甚至永远在家里呆着的朗尼叔叔也不在。爷爷这才说,叔
公突然病重,住在医院,朗尼叔叔和维尼叔叔都去医院了,爸爸则去找外面的医生,
简妮去上英文课。但范妮认为他们是成心避开的。
“先洗洗,就休息吧。”爷爷吩咐说,他把范妮的箱子放进她的房间,也离开
了。
范妮的房间还是原来的样子。充做写字台的缝纫机放在窗前,上面放着红雷牌
收音机,有三道短波频率。从前,在自己的房间里安稳地做功课,看书,收音机里
的短波传来美国之音的英文节目的声音,是和托福听力练习里面相似的稳妥的男声。
那时候,伏在缝纫机上,两个脚踩动没有上皮带的缝纫机踏板,范妮想像过许多次
自己的将来,自己将要爱上什么人,嫁给什么人,那想像是模模糊糊的,像在沙沙
的短波干扰里传过来的声音一样遥远,但是充满了空中楼阁的美。在上海雨季湿润
的空气里,将腿在裙子里交叠在一起,少女时代,就是这样的肌肤相亲,也能让人
想入非非。范妮站在自己房间的门边,望着里面。地上的红箱子让她想起了was 这
个词。她竟然想,要是告诉鲁的话,千万不要忘记所有的动词都要变成过去式。
范妮打开箱子,将自己的衣服拿出来,这次她带回来的都是在美国买的衣服。
她买了一些便宜的衣服,在商标上都是made in USA 的,她最警惕不买中国出口的
东西,虽然它们看上去也许比美国制造的还要合适。从衣服下面,范妮拿出一包东
西来。
家里鸦雀无声,能听到不远的复兴路上,公共汽车进站的刹车声,像一个临死
的巨兽在喘息。那也是范妮从小听惯了的市声。小时候,范妮曾经十分害怕爷爷也
会象别人那样自杀。爷爷说过,他厂里有一个工程师,因为海外关系复杂,在林彪
事件的时候,被厂里关了几天,他受不了,就在关他的办公室里上吊自杀了。爷爷
说这些的时候,什么别的评论也没有,但是,范妮总是觉得爷爷的意思是自己也会
象那个同事一样。她总是在黄昏时听着复兴路上的刹车声,在心里盼望,那就是带
爷爷安全回家的那班车。范妮蹲在地上,握着那包东西,她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内
心也想用自己的力量弥补爷爷被毁灭的生活。从小就是这样。但自己竟没有一次成
功过。
范妮走出自己房间,妈妈和爷爷正在吃饭间默默坐着。看到范妮突然进来,妈
妈惊慌地站了起来,眼睛里又充满了泪水,象兔子那样惊慌地眨个不停。
范妮把给简妮的经济担保递给妈妈,把格林教授送给自己的关于王家历史的研
究文章递给爷爷,那里面夹着奶奶的照片。最后,她把鲁的照片放到桌子上,向爷
爷那边推过去,说:“是他。”
爷爷看着鲁的照片,“啊”了一声。那是鲁最好看的一张照片,带着眼镜,精
神抖擞,象个年轻有为的主流青年。就是头发有点长,幸好还不怪异。
“他怎么没有一起来?”爷爷问。
“本来是要一起来的,但是他要从经济系毕业,论文要修改,时间来不及。他
叫我问你们好,他说很抱歉出了这样的事,他又走不开。”范妮说。
“那,你们以后准备怎么办?”爷爷问。
“等他毕业了,我也毕业了,再说。我自己也总要自立,不能只当家庭妇女吧。
我也要建立自己的生活,要有自己的自尊。”范妮说,“我回去以后就要准备考大
学了。在美国,受的教育越高,将来的生活也就越好。我还认识了一个哈佛大学的
教授,在婶婆那里认识的,他愿意帮助我考到哈佛去。要是能上哈佛,将来真的前
途无量。我也不一定真的和鲁结婚。所以,我得轻装上阵。”
范妮不知道自己怎么能这么说话,而且,还象倪鹰那样高高地昂着头,她心里
诧异着,但嘴里仍旧滔滔不绝,“我们学校里的老师都说,看到我,就想到American
dream comes true。因为他们都知道我们家是comprador ,也知道我们后来被弄得
走投无路。”
“婶婆知道吗?”爷爷问。
“什么?”范妮问。然后,她马上意识到爷爷指的不是American dream comes
true,而是自己怀孕的事。
“我没有告诉她,怕那个哈佛的教授要是知道,他会认为我不够用功。”范妮
说,“而且,这种事也没有必要到处讲。”
“最好不要告诉她,她也是简妮的保人呀。”妈妈说。
范妮转脸看妈妈,她关节粗大的双手,紧紧握着那个黄色的美国信封,带着一
个洋铁皮的搭攀。拿着那里面的材料,简妮就可以去签证了。这是范妮忍着孕期反
应陪婶婆做完的。“是啊,”范妮说,“我就是怕连累了简妮,才不告诉婶婆的,
她连我回上海都不知道。”
妈妈接不上话,僵在那里。
范妮的眼泪突然涌上来,一下子流了满脸。开始,她为自己突然失控吓了一跳,
她本来想表现得更象海外回来探亲的人那样不知魏晋,过两天,还会因为大气污染
而嗓子不舒服。一说起来,就说“要回去了。”但,她的眼泪象打破的热水瓶一样
不停地,不停地流出来,所有的事,跟着眼泪涌出来,挤满了她的心。范妮记得自
己从来还不曾这样当着家里人哭过,王家的人不愿意这么感情冲动。妈妈和爷爷都
不作声,也不说话。妈妈仍旧紧紧捏着那个信封,爷爷垂着头,将眼睛停在吃饭桌
子的一角。范妮生气他们那种尴尬的样子,竟然不如鲁,他什么也不懂,也会过来
轻轻抱住她;伤心他们不能体贴她的心事,担心他们猜出来自己的破绽,不相信自
己的故事;恼火他们没有如自己想象的那样温情,范妮索性豁出来,呜呜地哭出了
声。把自己的悲伤放大。
她泪眼婆娑地望着爷爷,他的身上又呈现出靶子的样子,而且是被击中的靶子,
在她的哽咽声里向后仰去。从小范妮就看着爷爷这种样子长大。但范妮此刻心里想,
你并不比我更可怜啊!
范妮这一哭,意外地结束了本来艰难的时刻。王家的人从来都不那么容易流露
感情,尤其是自己的悲伤。当范妮哭出来的时候,爷爷和妈妈都吃惊和尴尬地一声
不吭,等着范妮自己平复下来。范妮其实心里也紧张着,因为她不知道自己渐渐收
声,是不是意味着自己前面的哭是虚张声势。她一面想,一面接着哭,不能专心于
自己的伤心。这使她想到在鲁面前哭的事,范妮总是在心里怀疑自己的哭声会让别
人觉得是心计。这时,妈妈去拿了湿毛巾来给范妮擦脸。为了表示并不原谅妈妈,
范妮挡开妈妈的毛巾,自己去洗澡了。洗了澡以后,范妮理所当然地回到自己房间
里去休息。
她将自己放平在床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终于结束了,她想。哭其实是个好
东西,哭了以后,总是让人感觉到,那让你哭的问题变得小了。范妮闭上肿胀的眼
睛,全身都放松下来。
这张小床让她的身体回忆起上海小床的硬和舒服,她的背脊已经习惯了格林威
治村小床的软,现在躺上去,自己少女时代的许多身体上的感受,随着小床的硬和
棉花垫被的植物的气味,而苏醒过来。范妮感到自己的身体的松弛和柔软,它现在
象揉熟的面团一样,不再象离开上海以前,象一只冻鸡,紧紧缩成一团,拉都拉不
开。鲁是那个改变了自己的男人。一个金发的男人。范妮平躺在她度过了童年和青
少年时代的小床上想。从某个角度上说,这不是实现了自己的理想了嘛,只是不晓
得这理想竟然是个灾难。令范妮感到吃惊的是,她竟然一发不可收拾地想到了鲁的
手,鲁的身体,鲁的嘴唇在自己嘴唇上划过的感受,她紧闭上眼睛,感受着自己身
体对鲁的身体的渴望。有时,正在做爱,范妮会睁开眼睛看看近在咫尺的鲁的脸。
脱掉眼镜以后,鲁看上去象个盲人。她想念那张模糊的脸。范妮真不知道,即使是
在这种倒霉的时候,自己的身体竟然还是贪恋着鲁的身体,贪恋着鲁急促呼吸中从
食道里冲出来的奶酪气味。“中邪了。”范妮嘟囔了一句。
范妮睡着了。
中途,范妮醒来过一下,那时,外面的天是黑的。范妮算了算时间,现在正是
纽约的早晨,应该要起床的时候,难怪自己要醒来。她听到门外有人轻轻说话,是
维尼叔叔和爸爸,妈妈在跟他们说什么,好象在讨论简妮的签证问题。范妮闭着眼
睛,她知道家里人一定传看鲁过的照片,还有格林教授的那本论文,以及奶奶的照
片。她放任地想,大家都已经知道她得向他们交代的事了。她认为自己最难堪的时
刻已经过去。剩下来的,只是技术性问题,找到一个医院做手术,然后,悄悄回美
国。这时,她有点同情妈妈,范妮知道自己利用了妈妈对自己的负疚,还有被发配
去新疆的上海人的自卑,让妈妈为自己担待了最难堪的时刻。
她闻到了清凉的雨水气味,听到了淅淅呖呖的雨声。她想起来每年,上海人都
对这时候的雨又爱又恨,恨它没完没了,爱它阻挡了北方已经轰轰烈烈的暑热。大
家都知道,等这雨季过去,上海就将陷入火炉。所以,这雨水的气味里总有一些令
人惆怅的气息。上海总是让人又爱又恨的。范妮想。自己旧时的房间,让她想起了
从前在这小床上躺着的时光,隔壁维尼叔叔房间打开的窗里会飘出来调颜料时的刺
眼的气味,维尼叔叔的录音机里放着旧歌曲,经历了鲁的方佗,格林威治村的CD店,
范妮这才真正确定那都是些战前的老歌了,范妮想起来了那些歌词:There is no
verse to the song, Cause I don't want to wait a moment too long.那是有些
刺耳的老歌,Sunny Rollins 的,现在在美国的歌手里面,好象听不到这样刺耳的,
让人不安的,而且一定会搅得人心里难过的声音了。
从这支歌开始,许多歌词浮现在范妮的记忆之中。
鲁说过,夏天他会回他康州的家里去看看父母,然后要去西班牙旅行,去看他
的欧洲。他说,他会把西班牙的电话留在他们公寓的答录机里,要是有什么需要,
范妮回纽约以后可以找到他。范妮知道,鲁实际上的意思,是希望范妮做完手术回
到纽约以后,让自己知道一下,好让自己安心。鲁到底怕范妮会把孩子留下来,日
后要侠他。鲁和自己的关系,在将要离开纽约的时候,好象又恢复到从前,只是他
们不再做爱,也回避堕胎的事。小心翼翼维持着客气和体贴。这还算是爱情吗?在
老歌词里面,范妮盘算着他们的关系。然后,她又睡了过去。
等范妮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上海雨天的天色晦暗,可以一整天都
象黄昏一样。但范妮几乎立刻就认出了现在上海的时间。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并
不用调整时间,因为在夏令时,纽约和上海正好差了12个小时。现在是纽约的晚上,
是她上床睡觉的时间。她不得不承认,自己这几个月以来,第一次这样安心地睡着
了一大觉,睡得浑身软软的,几乎握不起拳来。在纽约时,她总是醒得早,醒得彻
底,象被鬼赶着一样。即使是睡着了,也好象还有一只耳朵彻夜醒着,能听到各种
声音。
维尼叔叔正在等她。说要带她去医院见一见叔公,医生说叔公过不了今天晚上,
让家属去送终。家里人差不多都去了,他留下来等她。
“那你怎么不来叫醒我。”范妮说。
维尼叔叔没有说话,伸手帮范妮整理了一下她的头发,又用手指擦了擦她脸上
新长出来的斑点。怀孕以后,范妮的脸颊上象阴影一样长出了不少青青的斑点,象
擦到脸上的灰尘。开始发现的时候,范妮也象维尼叔叔这样用手擦,以为可以擦掉
它们。实际上,它们是擦不掉的。当维尼叔叔意识到那些斑点是范妮的妊胗纹,他
的心里,掠过了没有控制住的厌恶。他昨天听说范妮突然对爷爷和妈妈大哭的事,
当时,他也眼睛一热,他能体会到从小不流露什么感情的范妮心里的委屈。他知道
自己必须安慰和鼓励范妮,但不知道说什么。在他心里,范妮的事象一块打到镜子
上的石头,击碎了他对美国的整个梦想。他那天甚至不想听什么音乐,连它们都突
然变得陌生了。但是他必须听些什么,找了好久,许多伴随他几十年的音乐和曲子
支离破碎地掠过,它们居然变得不足以安抚自己。他感到那种象被情人抛弃似的怨
怼。对范妮,他恨她辜负王家的一片苦心,到美国才这么点时间,眼睛一眨,就已
经从美国落荒而逃,而且身败名裂。维尼叔叔想起范妮在上海的时候,从来对男孩
子小心翼翼,不肯在感情上有瓜葛,就象那些去了外地的上海知青一样。现在终于
还是浪费了。
而且还要回上海来丢脸:“哪怕自己在美国处理掉,也体面一点呐。”维尼叔
叔心里想。
范妮闻到了维尼叔叔指甲里的松香水气味,还有力士香皂清新刺鼻的气味。
范妮将自己的脸闪开。她心里从踏上美国国土的那一刻就积攒起来的委屈和失
望,几乎要喷薄而出。但是,她恼怒地制止自己想要倾吐的意愿,将千头万绪紧紧
团起来,象团一张不想让别人看到的废纸。她感到维尼叔叔沉默里的异样,他是说
不出他应该说的话。虽然范妮的心往下沉了一下,但她并不见怪,她能猜到维尼叔
叔是这样的人,她心里笑自己把上海想得太温情了。
她用力撑起水肿的眼皮,因为哭过,也因为睡得太沉,范妮的眼皮肿得象桃子。
她撑不开自己的眼睛,索性眯起眼睛来,微笑着对维尼叔叔说:“我本来想给你买
韦伯乐队的CD回来,但是我根本找不到。美国人现在不听这种音乐了。好多人连乐
队的名字都没听说过,人家说那是20年代的音乐,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的。”在维
尼叔叔高兴的时候,他常常和着韦伯乐队的小提琴独自在房间里转圈,跳他自己那
种华尔兹。这是他少年时代起最喜欢的音乐。也是他和贝贝都钟情的音乐。范妮知
道韦伯的音乐是维尼叔叔的软肋,那是他梦寐以求的。只要有人出国,他就让人家
为他带韦伯乐队的唱片回来,但,从来没有一个人为他带回来过。
维尼叔叔高高地扬起眉毛,惊奇地看着范妮,他没想到范妮会提到韦伯乐队。
她在浮肿的笑容里顽强地看着他,让他不能小看。“到底是王家的人啊。”维尼叔
叔心酸地想,“到底还是要体面的人。”维尼叔叔知道范妮看穿了自己的心思,他
有点慌乱,为自己的势利感到抱歉,但他并不认为自己错了。
维尼叔叔定了定神,跟上范妮的话头说:“我以为美国人在咖啡馆里,夜总会
里,都应该演奏这种音乐的。从前的美国电影里不是都这样的嘛。”
“没有了。”范妮说,“他们现在很多地方都听方佗。”
“什么方佗?”维尼叔叔问,他努力集中精力,顺着范妮的话题。
“一种从欧洲传过来的阿拉伯怨曲,也算好听。”范妮说。
“这么说,美国人也变了。”维尼叔叔说。
“大概是我们在开始的时候就想象错了。“范妮说。
“真的啊。”维尼叔叔应着,范妮也努力点头。他们都高兴找到了这样一个音
乐的话题,将自己心里的东西粗粗掩盖了过去。
妈妈为范妮准备了生的小馄饨,维尼叔叔去厨房帮她下了一碗,在汤底还放了
葱末,蛋丝和榨菜末。爸爸妈妈已经住进了叔公的房间,简妮也住进了爸爸妈妈的
房间,他们为范妮空出自己的房间来。范妮路过他们房间的时候,看到叔公的房间
已经被爸爸妈妈重新布置过了,简妮的小床放在最靠窗的地方,爸爸妈妈的大床靠
在门边,那房间的每一寸地方都被精心利用起来,浑然一体。范妮想起传说中自己
在新疆的家,他们在桌上铺着妈妈用白色棉线编织的桌布,他们在家里放900 句的
唱片当音乐听,他们的口音里都有种范妮怎么也学不象的声音。她心里“别”地跳
了一下,她想起自己家里的人对自己统一的隐忍的态度,他们宁可挤在一起也不和
自己来商量,他们的房间里其实根本就没有她的位置。
范妮突然觉得,自己是个被抛弃的人。她看起来拒绝这个,拒绝那个,其实,
她才是那个被拒绝的。
站在那间屋门口,范妮的心象冬天穿皮鞋的双脚一样又湿又冰。
范妮吃完小馄饨,抬起头来,维尼叔叔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范妮的头,说:
“小姑娘真的长大了。硬扎了。”
范妮笑了笑,说:“你刚刚晓得我很灵啊。”
维尼叔叔说:“我从你小,就晓得了。”
“那时候我还没有长大呢,你讲话矛盾。”范妮说。
“我告诉你,我听到一句最有道理的话,说,富人落难不走样,穷人变富不象
样。”维尼叔叔说,“这个意思就是说,富人才是真正要体面的人,这是一种靠钱
堆起来的自尊心。”
范妮的心动了一下,她想起婶婆说奶奶的那些话。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