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曾爷爷那一代,王家成为巨富
爷爷打铃,叫来医生。医生一看,就说,叔公已经开始进入弥留状态了。这呼
噜是濒死呼吸。爷爷伸手握住叔公的手,他们的手都是修长的,很相象。能看出来
遗传上挺讲究。其实,爷爷和叔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范妮猜想,这是因为曾爷爷
的手是修长的。在曾爷爷那一代,王家成为巨富,鸦片生意和人口生意,给他们家
带来了巨大的财产,在曾爷爷的时代,王家有船队,有银行,有杜邦公司在华总代
理的身份,还保留着在法利洋行的世袭买办地位。曾爷爷的汽车经过外滩到洋行上
班,警察会拦下别的车,先让他的车拐进洋行。他是王家第一个留美生,而且考上
的,还是鸦片战争后庚子赔款的官费。范妮想,那时候,王家的遗传应该就很好了,
足以造就一双修长的手。眼看着叔公的呼吸慢下来,好象在做深呼吸。他甘美地打
着长长的呼噜,直到心电图上的那个小绿点不再波动,变成一条绿色的直线。
“他已经走了。”医生直起身体来,宣布说。
医生离开尸体,去办公室开死亡通知书。在经过家属身边的时候,他看到他们
的脸都默默的,没有人象通常的家属那样爆发出号啕大哭。医生心想,到底不是普
通人家,懂得克制,也很冷漠。医生认为,他们那嗒然若失的沉默和他的信用卡里
没有遗产有关,在外宾病房当住院医生,他见得多了。
爷爷和维尼叔叔为叔公换上自己家的衣服,叔公的白色塔夫绸衬衣是送到洗衣
店里烫好的。突然,病房里出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象艰涩的笑声。大家面面相墟,
不知道是什么。从来没见过死人的范妮和简妮,以为故事里的诈尸出现了,吓得紧
紧抓住爸爸。然后,大家看到扶着叔公尸体的维尼叔叔涨红了脸,带着哭腔急叫:
“爹爹,爹爹。”屋里的人这才明白过来,那古怪的声音是爷爷发出来的。爷爷从
来没在家里人面前大声说过话,所以他的哭嚎声谁也不认识。只见爷爷一只手抓住
叔公的胳膊,另一只手抓着衬衣,他就停在这种奇怪的姿势里,仰着头,断断续续
地发出那样的声音。然后,王家的人才明白过来,那是爷爷的干嚎。这么多年以来,
两代人,都没有见过爷爷失态,没见到过爷爷哭,谁也不知道怎么办,大家只是望
着爷爷,看他的背,肩膀和腿索索地抖着,眼看着就站不住了。
范妮呜咽了一声,走过去抱着爷爷的肩膀,她摸到满手冷汗。她这一抱,爷爷
的衣服便紧紧贴在身上,很快就湿透了。范妮哭着,想将叔公的衣服从爷爷手掌里
拉出来,帮叔公穿上。可爷爷的手紧抓着叔公的衬衣不肯放,范妮哭着劝:“让我
来帮你啊,我是范妮啊。”她伸手去拉爷爷的手,爷爷紧张地转过头来,不认识似
地看着范妮,断然说:“你不是范妮。”这时简妮也哭着过来了,她帮着姐姐拉开
爷爷。这时候,爸爸妈妈也上来拉开了爷爷。
叔公的衬衣落在范妮的手里,范妮去拉叔公的胳膊。没想到,叔公的身体象死
鱼那样又湿又凉,范妮正哭着,没有防备,被吓到了,她“哇”地一声,胃里的东
西直接冲了出来。
“姐啊。”范妮听到简妮叫了一声,然后,简妮拉起自己的裙子,兜住了范妮
吐出来的秽物。范妮却连忙掩住口,再也不肯往简妮身上吐,直憋得满眼是泪。
这是个沮丧的中午。一家人好容易送走了叔公,相跟着回到家。他们匆匆吃了
些汤面。吃饭桌上只有呼噜呼噜吸面条的声音,谁也不抬头,谁也不说话,谁也不
愿意见到谁的脸。只有一贯沉默的郎尼叔叔,这时显得自若,他用一贯恶毒的眼睛
打量着家里人,把玩他们脸上沮丧的神情。一家人吃完面以后,爷爷照例去洗中午
的碗,钟点工要下午才来工作。妈妈要洗,爷爷只是朝她摆摆手,表示不必。
一家人在桌边就散了。范妮看了爸爸妈妈一眼,看到他们满脸的疲惫和心不在
焉。范妮照例不先跟他们说话,她保持着自己一向冷漠的态度。但这次,他们也没
有真正跟她说什么,范妮站在桌边等了一会,她想爸爸至少要唠叨一下,她准备爸
爸叫住她,要谈一谈。但爸爸吊着他的长脸,沉浸在他自己的心事里。是啊,他大
女儿要打胎,小女儿刚被拒签。日子不好过。范妮想。见维尼叔叔一头钻进自己的
房间里,不一会,便有音乐从他房间的门缝里泄露出来了。范妮也将椅子靠进桌子
里去,回到自己房间。
范妮躺在床上,她等着爸爸妈妈推门进来。她以为他们是为了照顾她的面子,
避开还没有恋爱过的妹妹,才没有把她叫到他们房间里。简妮叫了她姐姐,这是她
第一次自动叫范妮“姐姐”。范妮在医院吐了简妮一身,但简妮仍旧紧紧扶着范妮
索索发抖的身体,一步也没离开。维尼叔叔把叔公最好看的一套衣服带来了,他们
一起打扮了一具仪表堂堂的尸体,让它与叔公的身份相配。范妮躺在床上,哭过的
眼睛还肿着,脸上紧绷绷的。她等待着,可并没有人来推她的门。范妮听见爷爷从
底楼的厨房走上来,关上二楼的腰门。然后,他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范妮等了又等,然后爬起来,打开门走出去。在二楼走廊上,她看到爸爸妈妈
房间的门已经关上了,里面鸦雀无声。过道上的房门都关着,爷爷的房间也没有声
音,郎尼叔叔的房间里更是静的,他走路都不出声的,两个手贴在腿上,让人一看
他,就想起他的劳改生活来。维尼叔叔房间里有音乐声,那象不服帖的头发一样又
细又撬的小提琴声,被调到极轻,闷孜孜的,不甘心似的。这声音,和文化大革命
时的听到的一样,这时,心里被翻飞起来的郁闷也是一样了。那就韦伯乐队的唱片,
是当年太平洋战争时期,在上海的美军电台留下来的。
搭在竹竿上的衣服一动不动。范妮认出来那上面还有叔公的汗衫,还是件法国
名牌。衣服还没有干,但已经成了遗物。她也看到了自己从飞机上穿回来的米色长
裤,它长长地吊在十字架上,带着无辜又放任的样子。要不是这两件衣服,范妮会
以为自己回到过去那处处都是惊恐和绝望的日子。
范妮没有想到,现在的绝望,比过去国门紧锁时代的绝望,竟然更深。
范妮站在过道上,听着,等着。走廊上那些关着的门,奶油色的油漆斑驳,象
禁闭着的蚌壳,越是想要打开它,它就越是紧紧地合起来。爷爷的,爸爸妈妈的,
维尼叔叔的,朗尼叔叔的,都是这样。她开始怕家里人说她回上海打胎的事,现在
她发现,大家都没有要和她讨论的意思。甚至自己的爸爸妈妈也没有想要和她谈,
他们带着简妮睡午觉去了。范妮退回到自己房间里,将自己的门也合上。
“好吧,随便。”范妮低声说。她睡回到床上。从前的小床,还是象穿旧的鞋
子那样另她感到舒服。天还是下着雨,很凉爽,到处都是潮湿的,席子散发出竹子
爽朗的香味。在这张小床上,她躺着读完了《樱桃园》,《海鸥》,《嘉丽妹妹》,
《贝姨》,《欧也妮. 葛朗台》,《少年维特之烦恼》,一定还有更多的小说,用
繁体字排的旧书,许多都是解放前出版的。范妮记得那些书里都有蚀刻画做的插图。
她躺在床上,看书里的悲欢离合,想象着屠格捏夫式的爱情,应和着巴尔扎克式没
落的悲哀。这是她的空中楼阁。即使是在雨中,她也总是开一点窗,雨声滴滴答答
地响着,她记忆里充满了上海的宁静和凋败,复兴路上开过的公交车叽嘎作响地经
过街口,傍晚的时候,看门的老伯在弄堂里摇铃,提醒各家门窗关紧,火烛小心。
但是在范妮更小的时候,傍晚的铃常常会下午突然大作,那是招呼弄堂里的人出来
参加批斗会,或者另外什么可怕的事。范妮躺在小床上,怀念着过去。甚至是那些
胆战心惊的过去,那些绝望的,象被人埋起来似的过去,那种不用面对现实的自由,
还是让范妮怀念。
令她羞耻的,是她渐渐又陷入了和鲁在床上的回想中。她的身体回忆着被抚摩
的感觉,腮边的汗毛竖起来了,带着渴望。范妮觉得自己在心里,可以体会日本女
孩子对金发男子的渴望,只是不敢认同。范妮猜想,如果鲁以后要她,她还是会跟
他。要是回到纽约了,鲁在答录机里留了在西班牙的电话号码,她大概也会给他打
个电话。即使经历了这么多不堪回首的事,她还是认他做自己的男朋友。她吃惊地
想,不知道自己这么贱。但是,那些回忆不可抗拒地激动了她的身体,她紧紧地闭
上眼睛。
范妮感到自己的身体突然摇晃起来,不可控制的,纽约的景物也都摇晃起来。
她惊慌地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有一块洇水,然后发霉了的屋角,她想,要找大楼管
理员来了,怎么房间会突然漏水了,而且位置和上海家里房间漏水的位置一模一样。
然后,她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然后她看到爸爸和维尼叔叔的脸,因为他们伏着身
体,他们脸上的皮肤都向下坠着,显得很老。范妮奇怪地想,怎么爸爸和维尼叔叔
能到纽约来,简妮刚刚因为移民倾向被拒签。
“范妮,不要白天睡觉,你晚上要睡不着了。”维尼叔叔对她说。
范妮醒了醒神,意识到,自己是在上海。
是爸爸将自己摇醒的。
爸爸说:“我要和你谈谈打胎的事。”他停了停,接着说,“家里的情况你也
都看到了,除了在美国扎下根来,没有别的路好走。美国领事馆的人,认为婶婆一
个退休教授,没有经济能力担保两个外国留学生,所以简妮才没签出来。我们家的
希望只能放在你一个人身上。你现在是个机会,将孩子生在美国,盯住鲁. 卡撒特,
让他和你共同抚养,不结婚也没有关系,只要尽义务抚养孩子就行。这样,你的身
份就算一劳永逸了。然后,我就作为你的直系亲属移民,然后,简妮再作为我的直
系亲属移民。我算来算去,你那个孩子是条捷径。等你慢慢读书,找工作,换工作
签证,等到什么时候!”
维尼叔叔说:“一个人带孩子,开始大概会苦一点,但是,一级级上学,找工
作,也照样苦。你爸爸说的到底把握大一点。他也是为了你好。”
“我当然是为了你好。有了孩子,说不定你和鲁. 卡撒特的感情才能真正成正
果。”爸爸说。
范妮觉得自己决定回上海时,就预计到家里人最后会提这样的建议。她只给妈
妈写快信,也有怕家里人群起阻止她回上海来的念头。但范妮没想到爸爸能这么准
确地估计了她的真实情况,直截了当就说出这么自私的话。她听着爸爸话音里那点
点滴滴的西北口音,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混血的孩子总归好看的。象洋娃娃,穿天蓝色的衣服,配金头发。”维尼叔
叔对范妮说,好象哄三岁的孩子那样。范妮猜到,他们是商量好了来找她的。爸爸
怕被范妮弹回来,找了维尼叔叔来唱白脸。范妮看着维尼叔叔,她觉得他们经过早
上的那次关于韦伯乐队唱片的对话以后,早先那种温柔的互相依傍已经瓦解了,她
觉得维尼叔叔也应该明白这一点,她没想到维尼叔叔照样还来动员她。
“现在只有一条路了,没办法了。”爸爸说。
“你没办法了,关我什么事?”范妮说。
“你不好这么说话的,范妮。”维尼叔叔打断她,“要是你也在美国站不住脚,
王家彻底算完了。”
范妮恨恨地看着维尼叔叔,看他那又薄又长的眼皮吊着,皮肤薄得象一张纸,
眼皮上的一根小血管都鼓在上面,他不停地眨眼睛,象兔子一样。范妮回想起来,
很早以前,贝贝出事的时候,维尼叔叔也是那样跌坐在地上,慌得灵魂出窍。他的
眼皮每当绷着脸的时候,就吊了起来,好象脸上的皮肤太紧的关系。他连夜将贝贝
放在他房间里的画都从画框上割下来,他不敢就这么丢到垃圾筒里去,就在浴缸里
用汽油先把它们洗糊了,再剪成小块,丢到好几个小菜场附近的大垃圾箱里去。早
先他和贝贝摸索抽象派画法的热情,已经荡然无存。范妮刻毒地想,“他生就一副
薄相。难怪命运不好。”范妮掉开自己的眼睛去看爸爸。他比维尼叔叔要壮实粗鲁,
他有一个宁波人挺拔秀气的高鼻子,还有一个薄薄的尖下巴,但神情里的防范和戒
备破坏了他的斯文。范妮从前一直讨厌他身上那种挣扎在虎狼之境似的样子,现在
更讨厌他强求的样子,她认为那神情里面是有种无赖相的。她不由自主地用鲁来与
他们相比,她认为鲁身上就没有这些令她讨厌的习气。虽然他使得她陷入困境,但
是范妮并不恨鲁,而是恨维尼叔叔和爸爸。她不能相信自己心里的感情,但它却象
雷电一样在她心里炸响,超过了其他所有的声音。
范妮冷笑一声,不理会维尼叔叔正说着,只接着自己的话往下说:“我为什么
要用个孩子拉住人家,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下三烂的事情,简直莫名其妙。”
“我正是为你想,才这样劝你。”爸爸说。
“你是为简妮想,为你自己想。你们自己没本事到美国去,就这样利用别人。”
范妮不等爸爸说完,就打断他的话,“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自私。”范妮这时及时闭
住嘴,将最后一句话关在自己嘴里,那句话是:“你们不要脸,我还要脸。”她知
道这话太过分了。但是,这真的是她心里想的。这话在心里转了个弯,还是忍不住
说出来:“我还有自己的自尊心,你们想到过没有。”
等范妮住了嘴,才发现爸爸和维尼叔叔都没有说话,他们站在范妮的床边,让
范妮想起上午他们站在叔公床头的姿势。范妮连忙一跃,从床上跳了起来。
爸爸却以为范妮要离开房间,他连忙上前一步,堵在门口。爸爸说:“你的自
尊心总归已经受伤了。要是你不从里面得到点什么,不是白白重伤一次嘛。我可以
说,你那个男朋友现在就让你打胎,将来就不可能跟你结婚。你们总是要分手的,
所以不用太考虑他将你看成什么人。你仔细想想,他考虑过你怎么看他吗?考虑过
我们家里怎么看他吗?我可以说没有,人家不在乎你怎么看他,你想那么多,又有
什么用。”
“其实,就是看到你这样的情况,我们才为你这样考虑。要说自尊心,你已经
被摔成十八瓣了,就算再摔成二十四瓣,又怎么样。要是你考不上好学校,找不到
好工作,不得不回上海来,那你的自尊心,真的三十六瓣,四十八瓣都不止。除非
你能象你奶奶一样永远也不回来。”维尼叔叔说。
范妮看着爸爸和维尼叔叔,他们挡在她面前,真的急眼了。照准范妮最痛的地
方一刀挑开。
“不要你们管!”范妮急叫。
范妮想起从妇科医生的诊所出来的那个下午,自己和咖啡店酒保说的那些话,
想的那些事。想起鲁瞪大的眼睛里面,毫不掩饰的怀疑。范妮知道他怀疑两件事,
第一件,他怀疑范妮也是黄色出租车,第二件,他怀疑美国男人只是外国女孩的护
照,绿卡的传说在他身上会变成现实。他将冰凉的蓝眼睛睁大,以至于高高挑起眉
毛,将额头皱起。他的样子,象刀一样飞来,深深扎进她的心里。范妮还想起后来
那朵将信将疑的玫瑰,在她的铅笔刀下粉身碎骨。还有,纽约冬天那象刀锋一样蓝
的天空。
范妮的眼泪渐渐就下来了,一滴一滴的。“不要你们管。”她说。
维尼叔叔将自己的手绢递过去,被范妮一把拍到地板上。
这时,范妮听到二楼的腰门上有人在用钥匙开门,索索地响。是钟点工来上班
了。但她好象打不开门,范妮想,一定是有人在里面把锁别上了。果然,她听到了
妈妈的动静,妈妈压低声音说了些什么,她没让钟点工进门,直接将她引到楼下厨
房里去了。这是他们家一贯的风格,从范妮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家里的事情是不能
让外人知道的,家里人的感情也是不能让外面人猜到的。甚至,是不能让家里人彼
此讨论的。范妮从小就学会了关紧自己的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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