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尼终于如愿地被撞到了
哈尼工作的餐馆老板,是个台湾人,他恨死了大陆,所以也恨从大陆来的人。
常常一口一个你们大陆人,你们共产党,对哈尼说个不停。好象哈尼就是大陆,就
是共产党。哈尼终于有一天被说毛了。他突然说,看到香港报纸上说,大陆马上就
要进攻台湾了,解放军和导弹都已经在福建海边显形,照片都登在报纸上。这才一
举将老板那张嘴堵住。但是,那天的小费因为老板心情大坏,而少分了几十元。哈
尼憋了一肚子的气。通常,哈尼总是默默干活,象块海绵。洗碗的人问他从那里来
的,他只说是从新疆来的,家里是农场职工,准备挣下些钱来,回去好给儿子讨媳
妇用。披萨饼店的意大利人奇怪他的英文怎么有这么标准的发音,他诚恳地解释说,
是小时候,跟住在镇上的美国传教士学的,他家穷,只能去教堂的救济学校上学。
哈尼渐渐将自己的心龟缩起来,尽量放在不容易遇到的地方,就象他刚到新疆去的
时候一样。他在纽约就这样生活着,等待着把简妮从上海办出来的机会。
但范妮却不是一只箱子,只等哈尼回家的时候才用,她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刚
开始的时候,范妮的情况比鲁说得要好多了。药将她紧紧按在椅子上,象抱枕一样
安静和消极。要是你不招呼她,她就整天在张椅子上坐着,不再自言自语。开始哈
尼还按时带范妮去看医生,去配药吃。后来,医生说范妮的病情已经得到了暂时的
控制,应该可以旅行回家。这下,吓得哈尼再也不去医生那里了。为了防止万一,
他甚至在护士那里说了谎,改了一个假的联系电话给诊所。
无法去诊所调整药物,哈尼只能接着给范妮吃从前的药,为了保持她的镇定和
缓慢,保证她不会在他外出的时候发生意外。他知道那些药对范妮来说已经太重了,
医生不让范妮再吃了,但他每次还是将那些蓝色的小药丸放到范妮手里,看着她吃
下去。他心里说,等简妮到美国了,他会牺牲自己留在美国的机会,带范妮回上海
去好好治病。不一会,范妮的舌头就大了,嘴也有点歪。药还没有完全发挥作用的
时候,范妮就盯住他,不停地问:“我的嘴是不是歪了,是不是歪了,是不是歪了。”
一直问到她被药物的力量完全控制住。哈尼不知道,她的嘴是不是因为吃了医生不
让继续吃的药才歪的,也不知道这样下去,对范妮身体和头脑的伤害会有多大,范
妮现在变得又脏又软,面色浮白,要是你不给她吃喝,她就不吃不喝,她的样子,
常让哈尼想起用旧了的拖把。
哈尼心惊肉跳,他没想到自己能对范妮做出这样的事来,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
狠心。他几次想开诚布公,求范妮的原谅,但最后都忍住了没说,他怕一旦范妮不
肯吃药,反而将事情弄僵。他说服自己要学习爷爷的冷静,范妮已经病了,总是病
了,要是不找到将简妮从中国大陆救出来的方法,就伤了两个孩子,范妮更是百无
一用。有时哈尼扪心自问,要是将范妮换成简妮,他是不是还有那样的硬心肠,能
将简妮的病象范妮一样地拖着,让她为姐妹牺牲。哈尼想,大概自己不如现在这样
容易硬起来。这时,他才理解了自己连队里那对上海夫妇。他们七岁的女孩在回新
疆的路上被朋友诱奸,回到新疆的家里以后,他们夫妇就开始虐待这个女孩,让她
睡在弟弟床边的地上,为了让她明白这是新疆,不是上海,不给她吃饭,为了治治
上海小姑娘的娇气,打她,为了让她“皮实”一点,最后,他们将亲生的孩子打死
了。当时,连里的上海人都猜想,他们讨厌那女孩子,是因为她失了身。现在,哈
尼又想到那件事,他在里面发现了那对父母心里对失身了的女孩子身上残留着的娇
气的恨,那种恨,很复杂,让哈尼想起爹爹对自己的感情,也想到自己对范妮的感
情。与范妮相处,哈尼觉得自己受到了太大的煎熬,他受不了,所以不想在家里,
周末的时候,他又在曼哈顿岛上的那家匹萨店增加了工作时间,象苦力一样忙碌,
对哈尼来说,成了最好的借口,自己也竭尽全力了,为了就是在自己手里实现爹爹
的理想,也是王家的理想,将孩子送到美国。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范妮已经把药都吃光了。因为没有医生的处方,到处都买
不到药。刚一停药,范妮又开始自言自语了,那是病情出现反复最明显的征兆。这
一次,哈尼亲眼看到范妮对着鲁的椅子,一直说到嘴唇流血,仍旧停不下来的可怕
情形。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带范妮回上海去了。范妮在美国的医疗保险已经过期,
他没钱让范妮在美国治病。但是,他更清楚,一旦他和范妮离开美国,王家的人就
再也不可能回到美国。他们俩,是唯一通向美国的桥梁。哈尼在一家家药店碰壁,
到处都不卖给他处方药的时候,在上海时的那种莫名恐惧逐渐在他心里清晰起来,
从得到美国签证的时候,他就在心里隐隐觉得自己踏上了绝路,现在,他知道,自
己走到了绝路的尽头。
这时,他想到了自己得以进入美国的原因,因为他必须得将不能自己照顾自己
的范妮接回上海。于是,他想到,如果他自己也需要有人帮助,才能回上海。简妮
作为家里唯一有能力照顾他们两个人回上海的成员,美国领事馆无法拒绝发给她签
证。在他得到了美国签证以后,才知道美国给的签证最少也有三个月,不是象德国
签证那样写好日子,多一天也不给的。即使简妮只申请一个星期的签证,他们也会
给她至少三个月。
哈尼觉得自己真是绝路逢生。
第二天一早,他连学校都没有去,直奔唐人街运河街上的保险公司,那里的保
险代理可以用中文解释保险条例。哈尼将人身保险的情况仔仔细细问了一遍。他从
来不懂保险的事,开始一点也听不懂,更不懂怎么选择。保险代理于是问哈尼,投保
的目的,一种是给自己留更多享受的保障,另一种,是更多照顾法定受益人。哈尼
马上说:“当然是更多照顾受益人,我的孩子。要是我出了意外,我的孩子能够在
这里活下去,她不至于没有钱接着读书。”说完以后,哈尼马上后悔了,怕保险公
司看出来自己的目的,但那个代理人好象司空见惯,他什么也没说。
哈尼很小心。他找了个借口,没有买那家的保险。而是转到布鲁克林桥下的另
一个保险代理行,去买了十份大都会保险公司的学生健康险。他只说,自己所在的
学校要求学生都买保险,自己就来买了。他十分聪明地买了学生的健康保险,和意
外伤害险,而没有象一般准备敲诈保险公司的无赖那样去买高额人寿险。不是他不
想要那一大笔保险费,而是他怕被识破以后,会影响简妮出国的签证。他在保险赔
偿受益人那一栏里面,写了简妮的英文名字,好象简妮已经在美国了一样。
然后,他把第五大道和第六大道仔仔细细走了好几遍,专门研究有哪些汽车,
可能属于那些全纽约最豪华的老公寓的主人的,他们什么时候会开车进出。那都是
些沉稳气派的好车,宽大富贵的美国车,很少有轻便的日本车。它们飞速驶来,无
声地停在金碧辉煌的公寓玻璃大门前,戴雪白手套的黑人门卫,大多是头发花白,
举止庄重的男人,而不是青年,从门厅里快步出来,打开金色把手的大门,象企鹅
那样高高地挺着胸。那些训练有素的门仆,不象中国人那样点头哈腰,但一点也没
有失去他们的恭敬和本分。专职的司机穿着笔挺的灰色双排扣制服,领口露出一小
条雪白硬挺的衬衫领子,有着仪仗队式的威风和讲究,漂亮得象南北战争时代的将
军。他们的专注而果断的脸,让哈尼看不够。哈尼对纽约的富人并没有多少想象,
也并不那么喜欢他们的样子,有的人看上去普通得要让人妒忌他的运气。但是,他
却真的喜欢上了那些司机和门仆。他最认同的,是他们的态度,甚至是钦佩。他小
时候见到过他爷爷家的中国仆人,他从一个小孩子的判断力,觉得他们在点头哈腰
的背后,藏着许多冷酷和怨恨。后来,他经历的事情果然为他证实了这一点。他也
渐渐习惯了对人点头哈腰,但那时,他知道自己在心里也充满了敌视。而第五大道
上的仆人们却让他心悦诚服。
哈尼站在马路边上,欣赏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然后,他决定,自己应该被那些
穿制服的司机中的一个撞到。他觉得那些司机一定都是技术高强的人,不至于将他
一举撞死,他们一定会将损失减少到最小。
他站在街边,手里拿了张地图,装作旅游者的样子东张西望。他瞪大眼睛,看
着过往的汽车,计算着怎么能让人不会怀疑自己是恶意骗保的无赖。他知道这是狗
急跳墙的无赖才做得出的事,他认为,就算自己是那命不值钱的无赖,而他家的简
妮不是。
一向自以为脆弱的哈尼,此刻并不感伤,也没有自怜,反而感到很兴奋。他觉
得胜利也许就在眼前,他终于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方法,终于在自己的生活中找到了
意义,终于有了机会向爹爹证明自己是怎样的人,自己能做得出怎样的大事。这件
事,哈尼认为是给爹爹“一记响亮的耳光”,让爹爹应该无地自容。终于有一天,
咸鱼翻身了。
那几个晚上,他躺在床上,两眼大睁着,直到天亮。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在
肋骨后面勃勃地跳动,设想一个一个地从脑海里跳出来。这是哈尼一生中最振奋的
几个夜晚,他第一次如此肯定自己要做的事,肯定它的重要性,肯定它带给自己的
成就感。他从来没体会过这种成就感,原来,它就是让自己钦佩自己,让自己赞许
自己,就是带着点甜蜜的自恋的感情。格林威治村的深夜是安静的,凌晨时分常有
夜风扫过街道,它在经过墙上的常春藤时,发出潮湿树叶的悉索声。街口的喷泉,
在深夜里发出索索的水声,哈尼在咚咚的心跳声里,想到了在新疆时的凌晨,要是
醒来,听到的就是猪在猪圈里的呼噜声,马在吃完夜草以后的喷鼻声,还有,就是
长风从戈壁吹来,夹着风沙直扑窗门的扑打声。哈尼想起了在那些声音里自己的绝
望,其实,在身上还穿着兵团发的新军装,带着大红花,当在兰州换上了去新疆的
火车,眼看着越走越荒凉了,人少了,房子少了,最后连树少了,就象从这个世界
上离开一样,那时,他心里就绝望了。他的心,一直就是绝望的,但还有什么东西,
还一直在绝望里挣扎,象已经被开肠破肚,挖腮去鳍的黑鱼,仍旧不停地,有力的,
无意义地蹦跳着,象一条偶尔离开水的鱼。哈尼带着那样的心情生活了几十年,终
于在这几个失眠的静夜里,听到自己绝望中的那条黑鱼再一次跃起,带着一种妖魔
般的力量。
哈尼觉得,自己身上终于也爆发出了那种妖魔般的力量。即使整晚都不睡,白
天还能浑身是劲,不停盘算着怎么才能做得更完美一点,更合算一点。想到自己在
刚到纽约的时候,就在这家第五大道和第六大道中间的披萨饼店里找到了工作,而
且正好又是送外卖的工作,犹如神助。
他特地找了个借口,和晚上送外卖的那个波多利哥人换了时间,晚上由他去送
披萨饼,这是完美的被撞的理由。
一切都准备好了。
哈尼从唐人街收工回家,按照计划,这应该是最后一天在这里工作了,所以,
这天他偷偷将客人给自己的小费留下,没有全都交到帐台上去。他离开餐馆的时候,
心里一阵轻松,这时,他才知道自己其实很恨这个地方。
路过华盛顿广场的时候,发现街边的小酒馆贴出了一张告示,说今夜有南方来
的爵士乐队驻唱经典爵士曲,那个classical 撞进了他的眼睛。他已经走过去了,
可突然想起,这家店他曾来找过工,那里的小舞台上放着架子鼓和黑色的旧钢琴,
当时他多看了一眼钢琴,因为他小时候曾弹过琴,后来几十年里,再也没碰过琴。
但他还是记得,将琴盖打开时,钢琴散发出的那种干燥的木片与油漆的气味。哈尼
一转身,走回到那家小酒馆门前,他听到象红房子西餐馆一样的对开玻璃门里,丝
丝缕缕地传来小号的声音,呜呜咽咽的。他推门进去,颓废的南方爵士铺天盖地而
来,那个唱歌的,是个看上去满腹心事的中年男人,他的声音象洪水一样,淹没了
他。
他要了一小瓶德国啤酒,酒保端了一小碟咸花生过来当小食。他在摇曳的烛光
里望见那酒保仿佛是个亚洲人,也是个中年男人。他把短短的头发向上胶了起来,
象短促的火焰。他一定练过身体,肩膀和手臂的线条完美无缺。他向哈尼亲热地笑
了笑。哈尼对一切精致东西的刺激仍旧敏感,他仍旧喜欢看到好看的景象,他的眼
光追随着那个用了香水的精致的酒保,看他象水草里的大尾巴金鱼那样摆动着亚洲
人长长的腰身,在烛光迷离的店堂招呼客人,在店堂的暗处养着大把的白色百合花,
它们很妖娆。酒保象是沙龙殷勤的主人,他身上那种亚洲人华美而颓废的魅力,迷
住了哈尼。对带着点虚荣的美的渴望从他的心里渐渐蠕动着苏醒过来,哈尼的眼睛
追随着那个酒保。哈尼突然想,自己想在这里工作,大概心里也希望自己能变成这
样的人吧,他想,在自己的本性里,自己可以比这个人更妖的吧。
哈尼看到乐队里有个人在玩沙锤。他已经有三十多年没见过这东西了,当年的
黑灯舞会里,也有一个自己组织的小乐队,乐队里面也有一个人专司沙锤。当时,
带着警察来冲舞会的,是居委会主任,是个小业主的太太,眉毛细得象一条虾须,
一脸的旧相,但满嘴都是革命口号。警察冲进屋以后,她负责在走廊里堵住大门,
防止有人乘乱逃脱。结果,所有去跳舞的人都被堵在了屋子里。她告诉他们两条路
走,一条是被强迫去劳动教养,到江苏的大丰农场,另一条,是自己报名到新疆农
场当农工,有大红花戴,算革命青年。
命运从此就改变了。
回想起来,哈尼觉得自己当时也真的不想再留在上海了,那黑灯舞会里面的被
抛弃感,无所事事的空虚感,蹩脚货的屈辱感,它们是和虾须眉毛的居委会主任一
样有力的理由,推动哈尼去新疆,无论如何,他的生命可以动起来了,那时候,他
才二十岁。他也能得到一朵大红花,那是王家的唯一一朵由政府发给的大红花,用
红色的皱纸和一根细铅丝做成的。这点要强的想法,他从来没对任何人提起过,他
为自己曾经有那样的想法感到羞耻。
哈尼将眼睛掉开去,他不想看到那个沙锤,今天晚上,他需要的是享受,他有
资格好好享受。他象其他男人那样喝了口啤酒,其实他不怎么喜欢喝啤酒,因为它
还是有点苦,他不喜欢那点留在嘴里的苦意,他还是喜欢老式的山东红葡萄酒,甜
甜的,粘呼呼的。他有点后悔为便宜而叫了啤酒,省钱成了他的本能,超过了他的
心意,他想,当时,他真的应该好好叫一杯红酒喝的。
打断哈尼思绪的,是歌声。他听到了熟悉的歌声,真正的Classical 的。
I'd love to get you on a slow boat to China,
All to myself alone,
There is no verse to the song,
Cause I don't want to wait a moment too long.
哈尼侧着头,把手罩在耳朵上,细细分辨着歌声,那是Sunny Rollins 唱的,
《在一条开往中国的慢船上》。在上海的时候他听过,他并不喜欢这个曲调,更喜
欢《你的眼睛里起了迷雾》,《星尘》。但他还是记得它,有时上海的电台里能听
到,听说是世界大战时美军电台留下的唱片,他最喜欢的是《莉莉. 玛琳》。
I'd love to get you on a slow boat to China,
All to myself alone,
Get you and keep you in my arms ever more,
Leave all your loves weeping on the far away shore.
在格林威治村的小酒馆里听到Rollins 的歌,哈尼第一次从里面听出了爵士里
面那如烟而逝的情调,那是黑奴们的感情,那么软弱,那么无助,那么伤怀,那么
无奈,那么纠缠,那么苦。在他看来,在上海无所事事的那些日子里,他的感情也
是一样的。
哈尼看了看四周,还有几个象他一样沉默的单身男人,默默地听着。那些男人,
大多穿着精致,表情撩人,将他们修长白皙的手指静静交叠在圆桌上。他们让哈尼
想起朗生打火机的上乘质地。哈尼将自己的棒球帽握在手心里,放到小圆桌下。这
是个为男人开的酒馆,哈尼坐在里面,闻着空气里淡淡的香水气味和烟草气味,小
号和撒克斯管,钢琴和架子鼓,都在炫技,象这里虽然沉默,但可以看出内心洋洋
得意的男人们,他们的骄傲,还有挑剔。他看到了一个男人独自听爵士乐时的舒服
和尊严,男人们的口味是尊贵的,当他有独处的要求时,他们看上去象一头悠然自
得的狮子,皮毛金灿灿的,不可一世。即使是这样动人的歌声,对他们来说,也象
微风吹过厚厚的皮毛,只是舒服吧。他看到他们手里大多数是威士忌,或者是葡萄
酒。他突然想,要是司机不敏捷的话,也许会撞死自己吧,或者司机太专业了,在
自己面前及时刹了车。
象金鱼一样撩人地摇摆着的酒保轻轻路过哈尼的身旁,他的托盘上放着一瓶漂
亮的红酒,还有两个亮晶晶的高脚酒杯。看到哈尼默默盯着他看,酒保向他微笑了
一下,轻柔地问:“想要什么吗,先生?”
“想要一杯这样的红酒。”哈尼说。
他说了个牌子,但哈尼听不懂,听发音,象是法国酒。哈尼点点头,巴尔扎克
的小说里,写过多少贵族喝的法国红酒呀!在最风雅的格林威治村的酒馆里,喝过
风雅的法国红酒了!哈尼对自己说。他准备把自己今晚偷来的小费都用在这杯红酒
上。
红酒来了,放在玻璃酒杯里。
但那漂亮的红酒没有一点点甜味,满口都是涩的。他心头一惊,不相信似地再
喝一口,仍旧是涩的,那酒象轻薄的小刀子,将所到之处都细细的,贴着每个毛孔
刮过去,微微皱起来似的,没有一点甜的味道,一点也不甜。哈尼当时的感觉,是
自己阳痿不举时的那种深深的沮丧。
“味道好吗?”酒保风一样擦过他的身边,妖娆地问。
“Super 。”他不得不说。
渐渐的,他的头有点飘了起来,他问酒保要了一张纸,还有笔,他得留下点什
么,万一司机不够敏捷的话。但是,他知道不能留下太明显的痕迹,这关系到那笔
赔偿金的问题。“这就是遗书呀。”他握笔的手在纸上比划着,不知如何下手。
“爸爸:”他写道,“要是你认为1964年上了大学的人就能如何,那就错了。那些
出身不好的,就算进了大学,后来一到文化大革命,也都成了反动学生,我听到分
到我们团部的大学生说起过。我从来不愿意你伤心,但是,你的确是错了,错了。
而且,要是你不错第一次,也不会错第二次。”哈尼小心地停下笔,将自己的右手
吊起来,他心里有许多话奔突汹涌,但他知道不能再写下去了。
第二天,上帝来成全哈尼了,天下了雨。深夜,他骑在披萨饼店送外卖的脚踏
车上,街灯照亮了那些汽车前排司机的脸,他能看到他们的制服。他看到了一张黑
人诚实认真的脸,稳稳地注视着前方,雨刷哗哗地刮着他面前的玻璃。哈尼脚下一
用力,自行车便在雨水中向它冲去。柏油地上真的很滑,他小心控制着自己不要用
刹车。他特地戴了头盔,因为不想把自己撞成傻子。说起来,他真的没有过一点犹
豫和后退。
在那个下雨的深夜,哈尼终于如愿地被撞到了。那个过程很快,什么都还来不
及想。而且,一切就象他希望的那样,没有被撞瘫,没有被撞死,没有被撞傻,但
撞得很严重,股骨碎了,肋骨骨裂,连累了肺部,手肘也有粉碎性的骨折。撞他的
车是个富翁家的,除了保险外,他还得到一大笔钱作为赔偿。他没有想到,自己在
格林威治村的地址让那家的律师减轻了对他成心敲诈的怀疑,他看到那张僵硬的脸
在听到他的地址后,虽然没有笑容,但柔和下来了,浮现出一点点大水冲了龙王庙
的遗憾。因为纽约人认为,肯去撞汽车的无赖不会住在格林威治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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