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什么是我的individuality呢?”
被那陌生人一点,简妮和Ray 都想起来,在电影里出现的鸦片烟枪,好象真的
是象手杖那样笔直的。
“但是,它那么香。”简妮说,“那种奇异的香。”
“大概是上好的烟丝留下的吧。”那个白人说。
“那你知道唐人街的博物馆吗?” Ray问。
“就在这条街上,一家潮州面条馆的旁边。”那个白人告诉他们,“但是你们
要先打电话预约,它不是正常开放的。”
“你是谁?你这么熟悉唐人街。”简妮打量着他问,甚至他穿得都跟唐人街上
的草根阶级一样,好象化了妆。
“我的博士论文,是写唐人街的街区调查。”那个白人说,“我叫亨利. 史密
斯。”
Ray 自然是大喜过望,拉着他问个不停。而亨利则对在唐人街找到了一个来寻
古的买办后代大喜过望,他居然也读过格林教授的书。他们说着,一起走到店铺外。
亨利陪他们去认了认那个小博物馆的门,然后,他们决定一起找个地方喝一杯。唐
人街到处都是餐馆,惟独没有可以喝一杯的咖啡馆。
“我是这样渴望喝一大杯奥地利黑咖啡!”简妮说。
“我也是。” Ray赞同说,“每次我到唐人街来,几个小时以后,就特别累,
特别想要喝黑咖啡。特别需要它。”
亨利笑了:“我也一样。但是,为什么是奥地利的咖啡?意大利式样的咖啡可
以吗?我知道有家咖啡馆,我每次都到那里去歇脚,就在小意大利。”
“可以吗?” Ray问简妮,“意大利咖啡?我还以为你要喝中国茶。”
简妮说:“只要是好咖啡,是个安静地方,有点音乐。”
“爵士的行不行?”亨利问。
“行!”简妮和Ray 齐声答应。简妮知道Ray 喜欢美国南方的爵士,他喜欢那
里面那无可奈何的乡愁,她也喜欢。
穿过唐人街的时候,简妮又在杂乱的人群中看到那些腐烂水草一样,站在街边
的男人们。她脸上也浮起了好奇的微笑,象Ray 一样。简妮笔直也看着那些男人,
她感受到了一种优越。继而,她在这种优越里找到了平衡。她终于将自己和他们区
分开来了。她注意到,有些男人被她看毛了,他们的脸色阴骛起来。她想,他们是
感到受了她的侮辱。因为Ray 是单纯的好奇,但她的好奇里,有种象刀一样的东西。
简妮知道,Ray 的好奇里没有她的刀似的东西。简妮知道,这种不同,可能就是华
裔和中国留学生之间的距离。于是,她努力换成Ray 脸上的样子,那是美国式的要
解释一切的自信与钻研。 Ray的脸上,还有夏威夷人的甜美,美国学生的单纯和华
人的温顺,这对简妮来说太困难了。
“我总觉得他们怕我们,为什么?” Ray问。
“` 因为我们不是他们的人。”亨利. 史密斯说,“我们是‘鬼佬’。”
下午,简妮刚下课,要离开教室,她嘴里吃着一个苹果。系里的秘书就找到她,
告诉她,这次微观经济学的paper 她没有成绩,海尔曼教授明天下午下课以后,约
请她到他办公室去谈话。
“我写了,也按时交了的。”简妮含着苹果,将脸涨红了。她心里升起了不祥
的预感,“会有什么不妥?”她问。
秘书耸着肩膀摇头,表示不知道。
看到简妮真的着急,秘书伸手抚了一下简妮的手臂,安慰她说,“也许只是一
次谈话,马上就能解决的。”
简妮心里充满了惊弓之鸟的感觉。她回家,就去敲Ray 的门,Ray 已经修过微
观经济学。她问Ray ,他也猜不出有什么值得教授不给成绩,而且约见。简妮察觉
到Ray 犹豫了一下,看着她不说话,就问:“你好象有话要说,告诉我好吗?”为
了不要使自己显得太急,简妮还开了一个玩笑,她说,“我们可以做个交易,你给
我一些提示,我再给你做一个中国汤,我可是会做好多种中国汤。”
Ray 看着简妮,有点为难:“我不想让你难过。但我又想帮你。”
简妮的心“忽悠”一声沉了下去:“你别吓我。”她勉强笑着说。
“要我说吗?我也只是猜测。” Ray问。
“你说。”简妮眼巴巴地看着Ray ,他看着她,流露着温柔的抱歉。简妮的心
软了一下,这是她第一次在男孩子的脸上看到对自己这样爱护的表情。Ray 一定想
不到,在交大,男生们叫简妮“德国坦克”,她是没有感情的,无坚不摧的,隆隆
向前的。她的功课曾经好得让他们认为“不是人所能为”。那些叫简妮“德国坦克”
的同学,也一定想不到简妮此刻心里如天崩地裂般的惊恐与不解。
“要是你的作业是作弊的,被发现了,就会被教授约谈。” Ray说。
“什么叫作弊?”简妮吃惊地问,在中国,考试偷看别人的答案,叫做作弊。
“你抄袭。” Ray说。
简妮急了,她轻声叫起来:“我没有,一个字也没有,完全是自己写的。”她
看看他的脸色,强调说,“我说的是真的。”
“好的。”Ray 点点头。他看着简妮,她与刚开学的时候相比,整整瘦了一圈,
好象连个子都变矮了。她面色苍白,在她薄削削的下巴上,能看到一条发青的小静
脉,象地图上的河流那样在她的皮肤下蜿蜒,但她的眼睛却格外的黑亮,象发烧的
人。他知道,简妮为功课花的时间,是他不能置信的。她的房间有时竟然会通宵亮
着灯。她虽然用力做出轻松的样子,但他看到她紧抿着嘴唇,压制着它们的颤抖。
他猜想,简妮恐怕真是抄袭了。要不,她这么紧张干什么。
Ray 隐约感到简妮有时不说真心话,她常常在身后藏着什么,他不知道这是中
国人的天性,就象美国人说的那样,中国人天生爱说谎。还是因为自己误解了简妮。
Ray 不习惯和简妮这样相处。所以,他说:“那么,也许,教授是要特别夸奖你。”
这话在简妮听来,有点异想天开的意思。她不相信海尔曼教授会为了夸奖她而
约见她,在Seminar 上,她都不敢看他的脸,生怕他会注意到自己,会叫自己起来
发言。海尔曼从来没将简妮发言的任何一个词写到黑板上,作为讨论的关键词。简
妮看出来,他不认为自己能提出什么有价值,或者是有趣的观点。他对她没什么信
心。
她认为Ray 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她听出来他话里相反的意思,虽然它层层包裹
在客气里。这更加刺痛简妮。
“哈!”简妮短促地笑了声。她借此含混地表达出自己的自知之明,同时也表
达出一个优等生的不在乎。简妮惊慌地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在中国时对自己学业
的自信。对老师赞扬的当仁不让,现在,在她看来,已经不敢当,甚至不敢想。自
己笑得这么短,就是自惭形秽。
简妮好不容易等到海尔曼教授约见的时间,心蹦蹦跳着,去了他的办公室。海
尔曼教授和教务主任已经在等着她了。她看见,自己的paper 正平平整整地放在教
授的桌子上,象已经从十字架上放下来的死去的耶稣。
海尔曼教授委婉地开始:“我们知道你的英文程度很好,你是一个用功的学生,
考试没问题,”坐在简妮对面的,长着一个犹太式鼻子的教务主任也满脸都是关切
的表情,好象面对一个重病人。简妮迷惑地听着,她感到教授慢慢地兜着圈子在接
近主题,就象打青霉素的时候,护士会先在肌肉上捏几下那样。“让我困惑的是,
你文章的观点,我太熟悉了。”他脸上的痛苦表情,让简妮想起,他在同学们的课
椅和龙飞凤舞写满关键词的黑板之间穿梭时的样子。那时,他脸上的痛苦是创造的
痛苦,没有现在的遗憾。
简妮终于明白,他们真的怀疑简妮抄袭。
“我没有,我发誓。”简妮压低嗓子喊了声。
“但是,这一点,还有这一点,显然不是你自己的陈述。”海尔曼教授将简妮
的作业从桌子上推向简妮,他在她的作业上面用铅笔划出一些段落。简妮看了看,
那都是她引用教授推荐书目里的相关段落,是她赞同的观点。
“是的,你可以赞同,但那是别人的观点,不是你的。”教授说,“这篇作业
的要求,是请写出你自己的观点,不是要你复述你赞同的观点。当然,我能理解,
你自己的观点会建立在学习的基础上,你必须引用一些别人的观点,但要是这样大
段的引用,你需要注明,这是起码的学术道德。”
“对不起,我不知道。”简妮说。她看到海尔曼教授责备地看了她一眼,“他
一定觉得这样辩白是令他吃惊的无耻吧,但这却是真实情况。”简妮心想。
“好吧,我可以算没有人告诉过你基本的常识。”海尔曼教授说,“这还不算
问题的关键。”说着,他将简妮引用的段落一一划掉,然后给简妮看;“你自己的
话,只剩下一些连词,或者起到连词作用的句子。”
简妮看着教授手里握着的蓝色铅笔象剔肉刀那样,礼貌而坚决地肢解着她的第
一份paper ,不得不承认,他说得那么难听,但他说的有道理。她浑身疼痛地看着,
仿佛教授那灵巧的蓝色铅笔肢解了她的身心,它们变成了碎片。她被准确地告知,
她是个没有自己思想的人,在美国,没有什么比这个评价更负面的了。虽然海尔曼
教授和教务主任分头坐在办公桌的两边,他们三个人的座位,看上去象是在开个小
会,虽然他们两个人的脸上充满了关切的表情,更象小时候发烧的时候父母看自己
的表情,而不象在责备,但简妮还是无法从鲜血淋漓的羞耻中挣脱出来。
教授停下手来,说:“很抱歉,简妮,这就是我不能给你分数的原因。你的句
子很漂亮,文法上的错误比有些美国学生都少,你知道,本来这也是我产生怀疑的
原因之一。这一点,教务主任先生解释了,那是因为你在中国背诵过大量英文作品
的缘故。我很佩服你的认真,我也愿意相信你不是有意要挑战我的阅读量,但我无
法给你分数。”
“你需要重做。”教务主任说。
“也许,我要开始学习怎样找到自己的观点,然后,怎样表达出来。”简妮索
性一刀挑开自己的痛处,她到底是个骄傲的人,“我是从来没受到过这样的训练,
在中国的学校里,常常要是学生不按照老师的方法学习,就拿不到分数。没有人鼓
励你说自己的话。但是我知道,现在我是在美国,我要学习找到自己,建立自己的
世界观。我猜想,这也是我上Seminar 时,很难加入大家讨论的根本原因。”批判
自己的疼痛和羞耻,使简妮变得很兴奋,她收不住自己的话,“我象大多数中国孩
子一样,只管读好书,保证每次考试成功,我做过的卷子,摞起来的话,真的象我
的人一样高。我没有机会发现自己的问题。现在,可以将课本上的东西完成得毫厘
不差,懂得揣摩老师的心思,考试的思路,但无须用自己的观点去分析事物。因为
老师关心的只是,你有没有掌握他教的知识。因为我父母将他们一生的希望都寄托
在我的出人头地上,所以我比别的孩子更努力做到老师的要求,我是那么努力,甚
至超过了父母的期望。”简妮说到这里顿了顿,她想起Ray 说过的话,她认为海尔
曼教授会象Ray 那样想的。但是,过去的情形却出现在简妮眼前,开始的时候,她
的爸爸还象其他家长那样,抽空检查她的作业,告诉她说上海学校的功课比新疆的
难,要是不多学一点,回上海一定会赶不上学校的进度,特别是英文。但是,很快,
她的爸爸就发现简妮学得又多,又好,又快,而且从来不需要家里人督促。爸爸和
妈妈都感叹,简妮小小年纪,就懂得了危机和努力。懂得要靠自己的努力才能回上
海。她的妈妈还为此落了泪。
“我们美国教授关心的是,一个个体的人怎样创造性地学习。”海尔曼教授说,
“你有你的自我,这才是一切学习和研究的基础。”
“是的,我现在找到了自己为什么在美国学校里感到破碎和痛苦的原因了。”
简妮说。
海尔曼教授说,“我相信你能做到,你是一个勇敢的女孩,我看出来了。”他
望着简妮鼓励地笑了笑,“我很高兴你是这么想的,但愿我没有扼杀你,而是激励
了你。”
“你没有,我感谢你能这样告诉我。”简妮肯定地说。
从海尔曼教授的办公室里出来,路过楼梯口的废物箱时,简妮把手里握着的paper
撕碎,扔了进去。
教学楼外面的草坡上,三三两两的学生躺着晒太阳,读书。大地阳光灿烂,留
着夏天最后的暖意。书上说,这种天气在美国叫“印地安之夏”,强烈的温暖里带
着稍纵即失的伤感。秋天的草坡,开始变得干燥而芬芳,但仍旧绿意葱茏。灰色的
野兔飞快地跳过草坡,钻进橡树的树洞里。简妮有点恍惚,她慢慢在草坡上走着,
突然,她看到几棵白杨树,它们洁白的树杆上也长着一些看上去象安静的眼睛那样
的树叉,它们的细小绿叶也在枝条上索索抖动着,一切都象阿克苏的白杨树一样。
简妮走过去,摸了摸它们,她以为自己会哭的,那份象受难耶稣般躺着的paper 也
让她疼得直哆嗦。但,简妮发现自己的眼睛里并没有眼泪,甚至心里也没有什么悲
哀。她只是有点恍惚,腿脚有点象高烧时那样发软。于是,她靠着白杨树坐下,然
后又躺下,将身体平放在开始发干了的草地上,感觉自己就象刚刚被撕碎了的作业
纸。
该撕碎的,终于被撕碎了。简妮想,“那么,什么是我的individuality 呢?”
海尔曼教授总是提到这个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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