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一粒玻璃跳棋那样
一桌子的亲戚,对买办的家史并没多大兴趣,简妮是他们见到的第一个从甄展
家出来的人,他们想听简妮说说,他们离开上海后,那里发生的事,他们的心情,
就好象犹太人从欧洲成功逃出来以后,听到别人横尸遍地的消息。
简妮说了爷爷在造船厂的生活,又说了爸爸去新疆的经过。她细细地看着亲戚
们的脸,他们眯着眼,嘴里啧啧有声,摇着头,唆唆地吸着冷气,那既痛苦又兴奋
的样子,好象小市民在百老汇剧场看《悲惨世界》。简妮心里想,果然,上海的痛
苦成功地衬托出了美国的幸福生活。当年爷爷的骄傲,留在骨肉兄弟们心里那被冲
撞的不快,终于在他一家人的潦倒里得到了报应。简妮嘴里说着,好象一个天真的
穷亲戚,心里明明白白地感受着彼此的妒意,在这彼此交错的妒意中,她那穿着爱
丽丝的旗袍,丝袜和高跟鞋,走进格林教授书里的全家福照片的恍惚渐渐消失了,
她渐渐在心里肯定下来,自己就是王家的人。
简妮觉得,此刻,自己也象一粒玻璃跳棋那样,滚落在棋盘上那属于她的颜色
的圆坑里,稳稳地定住。来餐馆时,穿在爱丽丝旗袍里,被王家的老老小小注视时
的心虚,现在完全消失,她第一次感受到,提着一口气说话行事,有种特别的力量。
她一件件,一桩桩地往下说,有求必应。从上海到新疆的火车,怎么一连四天
都没有水洗脸。在新疆,爸爸的锁骨怎么给摔断了,但农场医院的医生下班了,要
到第二天下午才能接骨,这期间连片止痛药都没有,爸爸一直呻吟了一天一夜。为
范妮到美国送行的时候,家里怎么小心算计家宴的支出,叔公怎么天天给大家画空
心汤团。爷爷怎么只好住在吃饭的房间里,因为叔公回上海来了,家里把最好的房
间让给了叔公。朗尼叔叔怎么在劳改农场几十年,一口牙全掉光了,而且一直没机
会接触女人,所以一直单身,成了脾气古怪的老光棍。维尼叔叔怎么一辈子都没有
工作,在家里吃老米饭。奶奶怎么不肯和家里人联系,让家里人为送孩子到美国读
书费尽心机。而范妮又怎么在纽约突然得了神经病,不得不休学回家养病。上海的
那个黄毛签证官是怎样刁难去签证的人,在淮海中路上美国领事馆前面排队的人常
常拥得半条马路都是,连公共汽车开到那里都不得不猛按喇叭。王家在上海那令人
难堪的隐私,一件件地象暖锅上的蛤蜊一样张开了自己的贝壳,被简妮暴露出来。
简妮用过去进行时,过去完成时,现在完成时,虚拟,还有过去将来时,婉转
流利,连一个复数加S ,都不曾用错。她的英文是标准的美国腔,象美国中学生那
样烂熟地在嘴里卷着舌头,适时地吃掉一些t 的尾音。她带着少年人说到可怕的事
情时,会采取的谐戏和害羞的感情。她半边脸上浮着一个淡淡的笑,定定心心地说
着,留给大家时间,让他们可以从容地惊叹和议论,听他们摇着头感慨:“Those
Chinese 。”等他们停下来以后,她再接着往下说。她表现出了比她实际年龄要小
许多的人才会采取的态度:无辜,听之任之和事不关己,在她脸上并看不到痛苦。
楼下被爷爷交了公,奶奶原先用的那架钢琴被捐给了里弄幼儿园用,在走廊里
晒衣服,因为卧室的阳台被搭成了一间房间,给朗尼叔叔住。在新疆,有一个深夜,
有人敲门,但爸爸妈妈不开,说那是从劳改农场逃出来的人,不能开门放他进来。
那个人一直轻轻地在门上敲,后来不敲了,妈妈吓得在门里面直哭,因为那个人饥
寒交迫,死在她家门口了。
简妮看到那个服务生站在屋角,手里捧着一叠干净的骨盆,定定地看着她,脸
上充满了怜惜。
简妮这才停了下来,她这才觉得,自己的胃在肚子里抖作一团。
卢夫人隔着吃得只剩下一层薄底的沙锅,赞了简妮一句:“好精致的英文,到
底是甄展的孙女。”
“你在美国学什么?”凯恩问简妮。
“学商。”简妮朗朗地说。
“你喜欢什么?”格林教授问。
“国际市场营销。”简妮说,“这是我家的传统,对吧。”
桌上的人都对格林教授说:“你的生意又来了。”他们看上去麻木不仁的,没
有觉出简妮这么说的含义。简妮觉得他们不在乎,是因为他们没将简妮放在心里,
也没把已经分崩离析的家族命运放在心里。他们实在就是一些燕雀。
简妮注意到了那个一次次来上菜的男人,每次都特意多看自己一眼,他和简妮
对上眼睛以后,就向她微笑了一下。她觉得,这个人想要和她说话。果然,在换骨
盆的时候,他站在简妮边上,对她轻声说:“我是王范妮的朋友。请你原谅,我想
问问她现在可好些。我们在这里见过一面,后来就失去消息了。”他对她说的是上
海话。
简妮看了他一眼,他马上接住了简妮的眼神,马上连连抱歉着解释说:“我在
上海与范妮同过学的,希望她一切都好。”
他带着点颓唐的风情,简妮眼前浮现出范妮在上海的房间,那里也有种与他相
配的干玫瑰似的情调。简妮猜想,也许他就是范妮的那个一起读夜校的男朋友吧,
范妮自己以为掩盖得很好,其实维尼叔叔早就通报了在新疆的父母。因为范妮自己
懂得把握,所以大家都装不知道。简妮听说,这个男朋友比范妮先到纽约来了。简
妮觉得,这张脸的什么地方,与相片上的鲁也有相似之处。他令她想起自己在前进
夜校时班上的同学,那些上了年纪,有许多次美国领事馆拒签经历,但仍旧不折不
饶的男同学,他们小同学暗地里叫他们这样的人“上甘岭”。那1989年的冬天,在
托福强化班的教室里,滴水成冰的晚上,“上甘岭”们传播着可怕的消息,好象中
国的文化大革命马上就要再次开始,,国门马上就要再次关闭,同学之间传染着流
离失所的孤儿的恐惧感。
“我会告诉她,见到你了。”说完,简妮转过脸去不再看他,顾自放正面前的
干净骨盘。
他端着从桌子上撤下来的脏骨盘,马上就离开了。
等他将甜点心端上桌来时,他已经还原成一个安静而殷勤的跑堂。八宝饭热气
腾腾的,洋溢着融化了的猪油散发出来的油腻香气,还有燕窝银耳莲心羹。他稳稳
地将一小碗一小碗甜羹放到大家面前,简妮看到了他瘦长而油腻的手指,那是失意
的手指。
格林教授听到托尼对身边的女孩轻声说:“我一闻到这味道,就整年都不再想
吃中餐了。”那个女孩说:“最好是不要牛奶的清咖啡,连糖都不要。”他看到简
妮默默地吃着那些又甜又油的糯米,默默地挺直着她的后背。她用传统的方式,穿
着传统的旗袍,不象在美国长大的人那样设法在旗袍里解放自己的身体,加进美国
元素。也不象她的姐姐范妮,或者其他家族从大陆出来的年轻一代一样,他们对自
己祖先历史的兴趣,只是来自于对曾经被蒙蔽的反抗,并不是真正的兴趣。在格林
教授看来,这是中国人对自己历史的糟蹋和背弃。有时,他真的认为,自己才是那
个为近代中国保留完整历史的普罗米修司,虽然他知道这个想法非常殖民主义,但
他总能在中国的年轻一代身上得到证明。简妮与众不同。
格林教授觉得,简妮从外表看,正在迅速美国化。中国女孩的含蓄和害羞,象
在热咖啡上倒下的砂糖迅速下沉融化那样,被美国式的礼貌和热烈笼罩。她几乎就
象一个真正的ABC 。但是,简妮的身上没有ABC 的单纯,她什么都象,只有气质里
的那一点点深不可测的感觉,不是美国的。格林教授认为,那一点点的深不可测,
多半是由于她在大陆的成长经历比一般美国女孩要复杂和艰难得多。如今,她的经
历在美国的机会面前,正在转化为巨大的能量,就象王家的老买办在1850年在中外
贸易的机会前,爆发出一个贫穷青年的巨大力量。他觉得,简妮在餐桌上说出的,
就是她的誓言。他觉得非常好奇的是,过去了一百四十年,在红色中国,这个王家
的女孩能做什么?
新学期在东部漫天的大雪中开始了,Ray 选的课开学晚,他回到新泽西的时间
也晚了几天。他在飞机上突然十分想念见到简妮的那个下午,吃到的那个放了油条
的中国汤。他相信那是地道的中国汤,以致在美国的唐人街的餐馆里都吃不到这样
的汤。下午,他从纽约的拉瓜迪亚机场坐地铁,到下城的唐人街,他在唐人街迷宫
般的街道上乱走,想要找到一家简妮提到过的,叫“大旺”的油条店,上次她说过,
油条就是在那里买的。
红堂堂,金灿灿,闹哄哄的老旧街道,飘动着街头小摊上中国葱油饼和春卷的
在滚油里散发出来的香味,香港生鱼铺子里面新鲜的鱼腥气,以及中国南北货铺子
里金华火腿和湖南腊肉刺鼻的干肉味道,还有供奉在大小商店里的财神菩萨前的香
火气,要是细细的闻,就能将它从刺鼻的新鲜鱼生的味道里分辨出来。到了这里,
连纽约寒冷的冬天都不那么冷了。Ray 试图问人,但他们都对Ray 摇头,多嘴的人,
对他说No English,大多数人连话都不说。从前在唐人街那种被排斥在外的不快,
又重新回到他的心头,他恨他们的冷漠,也恨自己不会讲他们那奇怪的语言。象从
前一样,Ray 只好去问看上去象旅游者的人,说英语的人大多是热心的,而且在得
不到帮助的街区里,彼此更加帮忙。Ray 心里知道,在说英语的人里面是得不到指
点的,他只是想要得到些心理上的安慰而已。
就这样折腾了一阵,Ray 才终于在一条鱼刺似的小街上,看到了一家晦暗窄小
的店堂,透过门口油气腾腾的玻璃窗,他看到红色的塑料托盘里,整齐地放着硕大
的油条和淡褐色的鸭膀,铁钩上,吊着油红发亮的烧鹅,他居然找到了“大旺”。
他猜想,那些褐色的鸭膀就是简妮吃过的。她象动物园里吃橘子的猴子一样灵
活而且急促,紧闭着嘴,舌头在嘴里快速将连着骨头咬碎了的鸭翅膀送到门牙那里,
然后,她的嘴扭歪了,她在用力,然后,她张开嘴,象小鸟大便那样,轻巧而坚决
地将已吃干净了的骨头从嘴里吐出来。Ray 吃惊地看着她,小时候看动画片,里面
的巫婆吃孩子,就是这样灵巧而粗鲁的,不用刀先将骨头上的肉分离出来,在嘴里
拉进拉出,象小孩吃棒棒糖。她被他撞见,她那些无地自容的小动作,其实他都看
见了。他感受到了那里面的中国情调,那种又狡猾,又灵巧,又粗鲁,然而躲闪的
风格,将他迷住,他隐约发现了自己父母竭力洗刷的东西。他买了一大包鸭翅膀。
那些被粗鲁地吊在油腻铁钩上的红色烧鹅,让Ray 想起他妈妈烤的火鸡。家里
的烤箱是新式的,有一个专门烤鸡用的座盘,座盘的中间有一根铁棒,可以将火鸡
插在铁棒上,让它竖着。Ray 记得他怕看到烤箱里在灯光下慢慢转动的坐着的火鸡。
他也怕吃感恩节火鸡,妈妈烤火鸡的手艺不坏,但是,到家里团圆的亲人很少,即
使来了,他们又都几乎不喜欢吃火鸡,坐在餐室的橡木台子前,吃得并不尽兴。所
以,感恩节过后的几天,天天都得吃剩下的火鸡。吃到他恨死它;
小店的门口是外卖的柜台,里面放着一些桌椅,温暖而幽暗,能看到一些衣着
整齐的老人在桌前吃下午的点心。那些敞开的木头桌椅,带着异国的风情。在那里,
Ray 看到一个气概非凡的老夫人,脸上画着两道象钢丝一样又弯又细的眉毛,她满
头的白发梳成整齐的发髻,带着老式妇女的庄严。她将油条用竹筷子灵巧地撕成小
块小块的,夹起来,放到一只白色的小碟子里,蘸了蘸里面棕黑色的液体,然后放
到嘴里。他简直被她迷住,慢慢跟着向窗口取食物的队伍向前去,Ray 一边在暗处
盯着她看,看她手腕上的翡翠镯子随着她手臂的移动,沉甸甸地滑上滑下。他设想,
她就是自己的外婆,在战乱中飘洋过海,穿着苏丝. 黄那样华丽的衣裳,带着象爱
丽丝岛移民局旧址博物馆里陈列的老式牛皮箱,和在唐人街老杂货铺里供着的神色
神秘的菩萨,或者还有一杆华丽的水烟枪,她平静的面容后面,藏着不可告人的秘
密。象唐人街的街区一样,带着隐约可见的危险。
带着喷香的中国食物,疯狂的幻想,和每次到唐人街都会有的被排斥的隐约不
快,Ray 回到了新泽西。
路过门厅的衣架,Ray 看到简妮灰蓝色的运动服,那是她在家穿的衣服。Ray
想起来,在海尔曼教授约见她之前,她来敲他的门,她的脸衬在灰蓝色里面,显得
那么惊恐和羞耻,那是美国学生不会有的表情,特别是自己知道没做错什么的时候。
Ray 在家里过节的时候,也常常想起简妮那样的表情,他觉得当大家都纷纷回家过
节的时候,简妮的脸上也有类似于羞耻的表情。与美国同学的不一样,也使她感到
惊恐和羞耻吗?Ray 不愿意看到简妮这样的表情,这让她感到有点负疚似的。
厨房里有一纸板已经拆开玻璃纸封的Muffin,那是既便宜,又顶饱的食物,穷
学生都喜欢吃。Ray 知道,那就是简妮的食物。那是地道的美国食物,甜得让人嗓
子发辣,Ray 从小就不喜欢吃。在窗台上,他看到简妮放假前就买的一网兜土豆,
如今已经干了。他想到,他几乎看不到简妮吃饭。看来,她并不怎么会烹调,这与
他想象中的东方女子很不同。他将从唐人街买来的东西放在厨房桌上,突然想,也
许自己可以为简妮做一顿中国油条汤。让她惊喜。他在厨房桌前坐了下来,闻着唐
人街的食物散发着与美国食物不同的香味,比美国食物更复杂的,暖洋洋的香味,
令人放松,甚至有点怀旧似的感伤。Ray 想着简妮。他觉得自己这个假期一直想念
这个女孩,那种莫名的亲切的感情再次从心里涌起。
家中的卧室里,仍旧保留着原来的样子,墙上挂着飞镖,书架里放着自己买的
书,抽屉里是旧CD和磁带,Back street boy 。高中时代那令他痛苦的无聊和漂浮
的感觉,也象他房间里的陈设一样,伸手可触地保留着,再次将他击中。他再次看
到自己留在书架上的那些八十年代黑人作家寻根的小说,那时他买了那么多不象是
中学生口味的黑人小说,让他的父母害怕,他会某一天将一个黑媳妇领回家来。他
这次回家,在同学会上又见到高中时的女朋友佛郎西丝卡,她的父母都是意大利人,
她也有一头乌黑的长发,她是他高中最后一年时的女友,他们做伴去参加毕业舞会
的。对于佛郎西丝卡,从前他一直都认为自己喜欢她对人对事的灵敏和她的温暖天
性,在这次同学会上,他才发现自己可能更喜欢的,是她的黑发。那黑发给了他非
常贴切的亲切,带着神秘的感觉。与佛郎西丝卡分手的时候,她说,他并不爱她,
而是在爱与她相爱时的自己。佛郎西丝卡是学校里有名的聪明女生,Ray 相信她判
断和表达的能力,此刻,他想起佛郎西丝卡的话来。他相信人生有很多重要的认识,
是从与他人的亲密关系中获得的。
简妮不在家,这是Ray 预料到的。她不象美国学生,能够自然和放松的学习,
她天天都在学校里,出没在图书馆和教授的办公室。Ray 知道,她修的国际市场营
销学已经开学了。
大雪之中,还没到黄昏,天色就暗了下来。街灯早早就亮了,照亮纷飞的雪花。
这时,Ray 在自己房间的窗上,看到一个女孩在风雪里慢慢走来。他认出了简妮的
连帽黑大衣,那是美国女孩不会穿的黑色粗呢大衣,式样粗糙,好在它简单而结实。
简妮在风雪里并没有低着头,象Ray 从前习惯她的那种默默抵抗的样子,而是仰着
她的脸,好象有意用脸去接天上的雪花。在Ray 的心目中,简妮一直是有点心事的
人,她的眼神常常让Ray 想起排球手在网对面高高举起拦网的双手,将别人的探询
统统拦在外面。此刻,看到她高昂着脸的样子,Ray 有点惊奇她的变化。
简妮用钥匙开了门,然后,在门外啪啪地跺干净鞋上的雪,才走进来。“咚”
的一声,是她将自己沉重的书包放在门厅的地板上了。简妮正往上走,在楼梯的地
毯上拖着她的大书包,象一个在学校累坏了的孩子。她黑色的长发在背后辫成一根
松软的辫子,象个印地安姑娘,那油亮的黑发打动了Ray 。
简妮好象感觉到什么,抬起头来。她的脸容光焕发,面颊飞红,简直象个血色
鲜艳的英国姑娘。“嗨。”她惊喜地叫了一声。她向他深深地微笑,咧开了她的大
嘴。这是Ray 第一次看到简妮全心全意的欢喜,换了个人似的。他也随着心头一喜。
Ray 向简妮长长地张开手臂:“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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