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梦中遇救,冲破罗网觅亲人 后来,长工中来了一位姓庞的汉子,名叫淑明。这人有文化,有胆略,能说 会道,遇事很有些办法,肚子里更装着说不完的故事。有人问他:“像你这样的 人,为什么出来做长工?”他说:“这事儿说起来话长呢!我本是个教书匠,教 书人的家里也穷着哩。如今国难当头,老百姓穷得叮当响,而乡保长却变着法儿 发财。今天派壮丁款,明天缴支前费。实际呢?都放进了他们自己的腰包里。我 这个人的脾气,不知道就罢,知道了就要说,为此触怒了那个姓阎的乡长。他唆 使一班地痞流氓杀死了我的儿子,抢走了我的老婆,甚至扬言,总有一天要结果 我的老命。所以我不得不离乡背井,来同大家一起干活儿了。” 一天晚上,大家围坐在一盏小油灯前,要庞淑明讲故事。庞淑明清了清嗓子, 给大家讲开了: 七百多年前,北宋宣和年间,山东登州山下,住着兄弟两个,哥哥叫解珍, 弟弟叫解宝,都是有名的好猎手。有一天,他们在山上射中了一只猛虎,滚下悬 崖,落进山下毛太公的院子里。解珍解宝寻到毛太公庄院,向毛太公说明来意。 毛太公说:“那好说,好说。想必两位壮士一定饥渴了,先喝了酒,吃了饭,再 取不迟!”解珍、解宝是两位痛快人:“不论什么东西拿点儿来充一下饥就行, 一发算还你钱!”毛太公笑哈哈地说:“说哪里话,要你算钱!” 吃罢酒饭,毛太公陪解珍、解宝来到后院,打开了铁锁说:“你们自己进去 找,找到尽管抬走就是了!”姓解的兄弟俩,谢过毛太公,进去满院找遍了也不 见这只死虎。解珍说:“我明明看见它滚进这院子里的,怎么没有呢?”解宝说: “喏!这里的茅草被压塌了一大片,还有血迹呢!怕是死虎被庄客抬走了吧?” 毛太公听了说:“你两个也真是忒多心,刚才明明同你们一起打开的锁,一起进 来的,我家庄客又哪里知道这里有虎呢?怕是你俩有意懒我家吧!”解珍、解宝 睁圆了眼睛:“你敢让我们搜一搜么?”毛太公说:“搜不出来又怎样?”解珍、 解宝也不理他,管自出了院子,在毛太公家前前后后搜了一遍,找不到死虎,一 时性起,就打翻了毛太公的家什,怒骂着冲出了庄院:“官府里见!” 走不多远,正好碰到毛太公的儿子毛仲义从外面回来,问明此事,说:“两 位兄弟息怒,我父亲被我家庄客瞒过了也未可知,待我再去问来,如有抬过,要 他们抬回来就是了!”解珍、解宝谢了。毛仲义叫开庄门,叫他俩进去。待解珍、 解宝进得门来,就关上庄门,喝一声:“下手!”两廊走出二三十个庄客,还有 刚才马后带来的人,原来都是公差。解家兄弟两个措手不及,众人一齐上,把解 珍解宝绑了。毛仲义说:“我家昨晚射得一只猛虎,如何来赖我的?乘势抢掳我 家财产,打碎我家什物,当得何罪?快解上本州,也为本州除了一害!” 原来毛仲义五更时先把那死虎解上州里去了,却带来了许多做公的来捉解珍、 解宝。不想他这两个不识局面,正中了他的计,分说不得。那州里有个六案孔目, 姓王名正,却是毛太公的女婿,已事先去知府面前禀明了。于是解珍解宝一解到, 就被钉了木枷,关进了死牢。 听到这里,大家一齐怒吼了起来:“狗娘养的,揍死他!”恰巧尤老板走了 进来,谁知他在外面窃听多时了,他一进来,就气势汹汹地手指着庞淑明呵斥: “你鼓动大家造反耶?……” 庞淑明慢慢站起来,哈哈大笑:“茶余饭后,给大家讲个故事听听,犯什么 罪?古话说:' 水能载舟,也能覆舟' ,舟同水的关系正如朝廷同老百姓的关系 一样。当皇帝的也好,做官的也好,财主也好,如果丝毫不顾老百姓的利益,一 意倒行逆施,一旦触怒了千万个种田、做工的,还不是像水上之舟,立刻会翻覆 么?老百姓会不会起来造反,这就看他们对老百姓的态度了。” 一席话说得尤老板无言以对,只得转嗔为喜,把大拇指一竖说:“姓庞的, 算你是条汉子!” 庞淑明的舌剑唇枪极大地维护了长工们的权益,也使尤老板收敛多了。 有一天,庞淑明安慰小陶剑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 筋骨,饿其体肤,以坚其志!苦越深,志越坚,将来越能成大事!”说得小陶剑 也乐了起来。 谁知庞淑明只干了两个来月就悄然而走了。后来才知道:庞淑明是他的化名, 他原名叫严汝良,是某县中共县委书记,因领导当地农民组织抗日武装,遭到了 国民党投降派的镇压,失败了,又与上级党组织失去了联系,反动政府以“扰乱 社会治安罪”到处通缉他。他才改名庞淑明逃到这里来当长工。他与上级党取得 联系后,上级党委派他到另一个县去开辟工作了。他在临走前,还给小陶剑送了 四句话:“瓦片总有翻身日,穷人自有出头时;莫道山穷水尽疑无路,必然柳暗 花明又一村。”庞淑明的话使小陶剑意识到革命还在继续,亲人还在斗争。也许 在那天涯海角,也许在那千里之外,革命烈火正如燎原之势,熊熊烈烈地燃烧着 呢!他暗暗祈祷:烧吧!烧吧!彻底烧毁这座人间的魔窟吧! 又经数月,早值冬天,牛已归栏。小陶剑身披单衣,头戴箬帽,脚穿草鞋, 迎风冒寒,上山打柴。但见岭梅将破玉,池水渐成冰。红叶俱飘落,青松色更新。 淡云飞欲雪,枯草伏山平。满目寒光照,阴阴刺骨冷。他边看边想:冬天到了, 春天也就不远了。就以面前的景物,赋诗一首: 风啸长天雪琼瑶,寒凝大地结冰霄。 苍松不畏冰凌挂,铁梅喜欢白雪飘。 待他打柴回来,天已昏暗。其他长工都已吃过晚饭。他只吃了点剩饭,就钻 进牛栏旁的草窝里去了。 严冬的深夜,天上冷月稀稀,寒星抖抖,狂风呼呼掠过露天一般的牛棚。小 陶剑仍然独自蜷缩在墙角落的稻草窝里。他头发焦黄,眼窝深陷,一副瘦骨伶仃 的身躯,被这无情的寒风吹得瑟瑟发抖。庞淑明叔叔的离去,使他寂寞,使他失 落,也使他涌起许多回忆。那惨痛的往事,又一桩桩一幕幕重现在眼前。直到凌 晨,他才睡着了。 突然“啊呜”一声,丛林里窜出一头饿虎,一双铜铃般的大眼射出闪电般的 光焰,张开血盆大口向他猛扑过来。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迎面赶过来一支骑马 挎枪的队伍,“噼!”地一声,击倒了那只饿虎,救起了他。他一看,为头的这 位:体魁身伟,浓眉大眼,满腮钢须。这不正是昔日常抱着他逗玩儿的杨天宝叔 叔吗?记得四岁那一年,他不小心掉进小河里,恰好杨叔叔浑身大汗,干活儿刚 回来,一见是小陶剑,上衣一脱,“扑通”跳下水里,把他救了上来。想不到这 一回又是杨叔叔带着队伍救他来了。他一阵高兴,挣醒了过来,却是做了一梦。 他决计离开这个虎穴狼窝,去追寻这支梦中救命的队伍。爬起来打开窗子看 看天空,只见月明星朗,就悄悄儿打开柴门,冒着刺骨的寒风,倏地窜出村野, 跃入山林。小陶剑在这里已经将近一年了,天天在这山上放牧,十分熟悉这条山 道。他沉重的思想仿佛释然了,压抑的心情也舒展了。他轻捷地快步飞跑着,不 多时翻过了儿座山头,跨出了林区,面前横着一条河,挡住了去路,他愣住了。 这时一阵北风刮过,天空顿时混沌起来,面前变成了一片灰茫茫的大地,寒风钻 进了他的衣缝,冷得他上下直打哆嗦。肚子也饿得咕咕响,他再也迈不开大步了。 抬头四处一看,只见不远处的山脚下有几间草房,草房里透出一丝灯光,他 拖着沉重的脚步,来到了草房前,轻轻叫门,迎出来的是一位老大娘,让他进了 草房。原来是老大娘起来烧早饭,儿子要挑柴赶集去。老大娘问明情况后,很可 怜他,也让他和儿子一起吃早饭,等儿子走后,就领他到儿子的房里歇息。一夜 的奔波,困倦已极,一会儿,他就呼呼入睡了。 嘭、嘭、嘭,“开门,快开门!……”急促的敲门声和低沉而紧急的叫喊声, 把小陶剑惊醒。开门后老大娘扑进来,连喊:“快走,快走!尤老板带领一群家 丁追上来了,四周都被他们的人包围了,要是在我家被搜出,连我们也在这里住 不成了。快点儿,我送你从暗道走!” 临分别前,老大娘又塞给他一包苞谷饼,并指点他如何走,还再三叮咛: “千万小心,别再落入虎口。” 小陶剑在朦胧的夜色中,避开尤老板的家丁,先一步进入竹林小道。可是山 上乱石多,一动就滚,发出响声。“谁?”众家丁齐声喝问,并打了数枪。小陶 剑趴伏在地,没再发出声音。他们听听再没响动,也就不再追搜。于是小陶剑又 小心前进,走进坟堆,越过棘丛,摸过一条旱沟,又爬上一座山梁,坐在一个山 头上喘息,浑身汗湿而寒冷。只见另外几个山头上火光窜动,布满了追找他的家 丁,而山下溪水轰鸣,水深流急,不能行动,小陶剑只得坐到天明。 天色放亮,小陶剑发现溪水对面有户人家在冒烟,山下那条大河,看来有浅 有深,还可以试探的。于是他爬下山来,手攀岩石、灌木、老藤,下到溪边,摸 索着涉水上了岸,悄悄儿进入那户人家。主人告诉他:“这里是日军的占领地, 而且有个维持会长,经常出来挨家查户口,发现生人就当作抗日分子抓走,不知 道坑害了多少人。”说完送他一包熟白薯,叫他快上山隐蔽。小陶剑只得爬上另 一座山腰,找了个外面长满小树、茅草的山洞,钻了进去。 这时,他已疲惫不堪,正想打盹,忽听两面山头枪声大作,机关枪得得得, 手榴弹轰轰轰,小陶剑意识到这里有自己的抗日队伍跟日寇开火。他处在双方的 夹击之中,只得躲在洞中屏息以待。但他担心抗日队伍的胜败。直到下午,一切 才告平静。他摸下山来一打听,才知道是两股日军企图夹击粟裕同志率领的一支 新四军,而粟部机灵脱出,使日军自相残杀半日,等到弄清楚了情况,已经损失 惨重。小陶剑一阵高兴,一心想追赶粟裕这支新四军队伍,却不知道他们到哪里 去了。 小陶剑只得化装成要饭的,左手肘弯上挎着要饭篮,右手拿着一根打狗棍, 继续在江岸上走。忽闻身后有响声,急忙回头一看,却是两个鬼子兵,肩扛两支 大枪,口里唱着淫调,一歪一扭,一摇一摆地沿着他的脚印走来。趁鬼子还没发 现他,小陶剑急忙闪进路旁的一块大岩石后躲了起来。就在这时,从山嘴的转弯 处却绕过来一位手提青布包袱,穿着一身花格子上衣的姑娘。两个鬼子一见咿哩 哇啦狂叫着,向那姑娘迎面奔去。 这姑娘叫小梅,才十三岁,是山前王老汉的小女儿,今天一早从姥姥家回来 的。一见鬼子向她奔来,看看左右无路,回头跑已经来不及了,吓得不知如何是 好,一时惊呆在那里了。两个鬼子气急喘喘地奔到姑娘面前。一个一把夺过姑娘 手中的包袱,随手甩在地上;另一个把姑娘抱住扳倒在地,就去扯姑娘的裤子, 急得那姑娘在地上拼命挣扎,放声大呼:“救命!救命!……” 深谷里没有旁人,只有那凄厉、恐怖的山谷的回音。目睹面前的一切,小陶 剑气得两眼圆睁,浑身发抖,他根本忘记了自己还是个小孩子,一时不知从哪里 来的勇气和力量,悄悄儿绕过去,双手端起一块十多斤重的大石头,“呼”地跳 了出来,对准那个滚在姑娘身上的鬼子的脑袋,狠狠地砸了下去。砸得那个鬼子 当即脑浆迸流,横倒在一边。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把另一个鬼子也吓呆了,等他 清醒过来,一看用石头砸死他伙伴的竟是个小孩子,就狂吼着向小陶剑扑了过来。 小陶剑见来不及躲闪,“噌”地将身子一跃,飞过他的头顶。那鬼子用力过猛, 停不住脚步,跌了个狗吃屎。那鬼子急忙爬起,转回身,拿起枪来就想向小陶剑 射击。小陶剑一个狮子滚地,掳起死人身边的那支枪,早一秒钟朝那鬼子“砰” 地一枪打响了。 小陶剑斗倒了两个鬼子,保护了这位姑娘,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小梅像做了场恶梦,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见救她的是一位比她还矮一截 的小兄弟,不由得激动地高呼一声:“小哥哥,全亏你了!”小陶剑忙给她拾起 地上的包袱,递还给她,说:“小姐姐,你快走!”小梅紧握过小陶剑的手,两 眼包满了两泡热泪,一路频频挥手致谢。 这时小陶剑才看清两个鬼子已一左一右直挺挺地横躺在地上,尸旁流淌着一 滩乌黑的血。他走过去拾起另一支枪,又解下鬼子身上的两袋子弹。只是两支枪 比他的身子还高一截,如果背在身上,怎么走呢?他决定把两支枪和子弹都拿到 树林子里先藏起来。等藏好了枪和子弹,才觉得肚子已经饿了;一场拼搏,力气 也用完了。再一想,刚才枪已响,若等后续大队鬼子赶到,我还走得脱么?于是 他决定,继续往前走。 寒冬腊月,突然北风凛冽,云层翻滚,天和地几乎粘合到了一起,雪团像扯 絮似的,大块大块地抖落下来。眨眼间,两侧群山,前后道路,变成了白皑皑的 一片。前不巴村,后不巴店,更听不到鸡鸣犬吠之声,除了尖厉的风声和雪团的 噼啪声,就连鸟儿鸣啾的声音也没有,似乎这世界上,除了一位要饭的小陶剑外, 就没有其它生命了。小陶剑迎着风雪的肆虐,拖着沉重的两腿,一步一步艰难地 向前移动。总算天无绝人之路,好容易才遇上了一座破旧的凉亭,一脚迈进去, 就一跤跌坐在地。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风在摇山动地地呼啸,雪在一个劲儿地下,整整下了一 天一夜,还没有丝毫泄劲的样子,眼前堆起了尺余积雪。小陶剑被禁锢在凉亭里, 又冷又饿,小脸蛋冻得发紫,肿成了红疙瘩;小手小脚冻僵了,几乎失去了知觉。 他想挣扎,毫无力气。他想叫喊,喉咙也嘶哑了。不免涌出了两行热泪,又立即 凝成冰川,贴在脸颊上,掸不下来了。就在这时,只听“轰然”一声,长年失修、 摇摇欲坠的破凉亭抵挡不住狂风的撞击和积雪的负荷,塌下了一角。瓦片、雪团 一下掩埋了小陶剑的半身。早冻麻了的身躯,没有感到痛楚,只是觉得眼前一黑, 整个天地都旋转了起来。 在迷迷糊糊中,他似乎被一阵狂风刮上了天际,然后飘哇,飘哇!落呀,落 呀!……但怎么也落不到实处,反正豁出去了,两眼一闭,听天由命。突然觉得 被重重地摔落在地,心想这回准粉身碎骨了,睁开眼一看,却发现原来睡在一座 房子的被窝里。只见一位身穿白大褂的大姐,笑眯眯地向他走来,无限欣喜和温 和地说:“小同志,你醒过来了,快吃点儿药吧!”小陶剑望着面前这一切,以 为在做梦,他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原来,昨天傍晚,粟裕将军带一支队伍路过那里,将他救到山上军营里了。 这个穿白大褂的大姐就是军营里的卫生员小李。小李走后,又来了一位大个子军 人,只见他浑身铁塔一堵,方方正正的脸庞,满腮胡子茬,一双剑眉下,一对大 眼睛,射出火光一般的灼热。小陶剑看着看着,觉得十分面熟,但又想不起是谁。 那个大个子军人,也在愣愣地看着小陶剑出神,似乎在辨认久别的亲人。还是小 陶剑眼尖:“您不就是杨天宝叔叔么?”这一声呼叫,那个大个子军人一下子也 醒悟过来了:“啊!你就是小陶剑吧?”小陶剑高兴得一跃而起,扑进了杨天宝 的怀里,被杨天宝紧紧搂住,两人都激动得一齐哭了。 杨天宝告诉小陶剑说:“那次皖南事变,我等十几人跟随粟裕将军一起突出 了重围,当即上了山,同敌人展开了捉迷藏似的游击战。后来又收拢了几十名伤 病员,九千余人的新四军就剩下我们几十个人的小部队了。不久,党中央、毛主 席从延安派来了陈毅军长和刘少奇政委,重建了新四军,粟裕同志也当了副军长 了。这样我们这支队伍又壮大起来。一年后的今天,我们这支敌后抗日队伍又发 展到上千人啦。”接着,小陶剑也把自己的劫后余生和苦难经历告诉了杨叔叔。 两人又一次紧紧拥抱,伤心、高兴的泪水掺和在一起,洒湿了一地。 从此,小陶剑又回到了自己的革命队伍,成了一名新四军小战士。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