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医院内外的硝烟 等老康得知总不回家的老婆病重的消息、心如刀绞一般地赶到医院看望龚梅的 时候,偌大的医院里除了白茫茫的一片,就是一片白茫茫。她满世界里找着,也找 不见那个小巧玲珑、精灵一样美丽的身影了。老康自然想到了“死”。这个“死” 字像一条时空的小船,把恍恍惚惚的他载到了那永远不会重来的在江南小城中已经 逝去的美妙光阴里。 那是他与她,那是在江南小城的女子公寓里,那是在一场酣畅淋漓的性爱之后。 这性爱有如一场最最激烈的体育比赛,他被累得酣然大睡了,而她也被累成了一只 柔弱的小猫,偎依在他的身边,进人了甜蜜的虚幻世界。 也不知过了多久,窗外船夫的一声哨子响,划破了夜空的宁静,也唤醒了康处 长。他扭开床上的台灯,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瞧见了龚梅那一张甜美的脸,如冰 似玉,更像一朵淡雅的粉色樱花开放在眼前。这美丽的脸蛋儿荡漾起了他心中的爱 ;这爱就像一股暖流,慢慢地滋润了他的心;这暖流让在北京一直鳏居的他感受到 了从来没有过的幸福和甜美。 康处长凝望着这样一个美丽的生命,想这美丽的生命对他这样无所顾忌的奉献、 对他毫无理由的眷恋,他的身心忽然感到了某种震颤。他情不自禁地把脸贴过去, 端详着这张美丽的睑了此情此景的温馨,引来的不是他脸上的笑,而是他的泪水, 这泪水似如泉涌,像一条小小的溪流,匪夷所思地流淌下字。 “到阮大头的寡妇娘那里去了。” “到那儿干啥?还拉存款?”老康听说老婆没啥事儿,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是落 了地。 “老寡妇对拉存款早就没用啦。” “那她还想干啥?” “学雷锋,做好事呗。”陌生人竟然有心思调侃了。 老康又开始大惑不解了: “她?怎么立地成佛啦?” 陌生人停顿了一会儿,忽然改变了话题: “康总,咱们今儿能不能见个面呀?” “我和你见面?”老康实在没想到阴魂还敢见天日, “有这个必要吗?” 陌生人又沉默了。老康听到自己的手机里,除了街道的嘈杂之声,就只有陌生 人的呼吸声了。等老康又“喂喂”了两声之后,陌生人才喑哑着嗓子,像是乞求, 又像是命令一般地重新开了口: “你,把钱给俺。” 老康没有惊诧,反而感觉这一切尽在意料之中。是迟早要发生的事儿。俗话说, 无利不起早嘛。这个神经病一般的陌生人,一直对自己神出鬼没、纠缠不舍的狼子 野心,现在终于昭然若揭了。而且,没有一点儿浪漫,也没有一点儿脱俗,完全是 俗不可耐的伎俩,玩来玩去说到底,还就是一个字: “钱”。 “要多少?”老康问得心平气和,他本来就欠了陌生人的,尤其是通过陌生人 的消息存在五一支行获得的那单保险业务。 陌生人突然呜呜咽咽地哭了。那邵哭泣之声,通过话筒传过来,依然悲悲切切, 十分撩人心肺。 “你?这是……咋回事儿?”老康把自己外凸的眼睛惊多大大的,简直是不知 所措了。在他的脑海里,这个陌牛人被假想成头顶礼帽,眼戴墨镜,强悍凶恶的大 汉。大汉顶天立地,站要站得直,死也要死得像个样儿,咋会娘们儿一样,哭起来 了呢? “他们……他们不让俺考试?”陌生人突然倾诉一般地说,仿佛老康不是他未 曾谋面的对手,而是他的父母师长或者挚友亲朋。 老康张口结舌地问: “你……是个学生?” “俺这学期没钱,学校竞不让俺参加期末考试了。”陌生人继续控诉,哭的声 音却越来越大起来。 “你是啥学校的?需要多少钱?”老康见陌生人的情绪这样不稳定,联想到以 往他那时而阴险时而真诚、神神秘秘的德行,推想对面的陌生人恐怕不是一个阴险 狡诈之徒,更大的可能却是一个精神自闭、感情脆弱的精神不太正常的青年人,甚 至是未成年人。见陌生人只顾哭,就是不说话,心地善良的老康没心思再想自己对 此人的恩怨了,反倒着急起来。他本想大包大揽地帮助陌生人解决难处,但又怕被 这个匪夷所思之人敲诈勒索,便试探着问: “说吧,你到底要多少钱?我都尽量 满足你。” “借俺四千块钱………吗?”陌生人终于停止了哭泣,试探着问。 听对面这样一说,老康开心地笑了。现在看来,虽然帮了自己一些小忙,但却 更多的是让自己心烦意乱,甚至心惊胆战的陌生人,明摆着是一个比自己还要呆的 书呆子。本来自己就欠他的钱,他却依然好着自己的面子,偏说要“借”。 老康用像大人对小孩儿一样的语气说: “那我就先给你五千。说吧,我到哪 儿给你送钱?” “野鸭湖。” “野鸭湖到底在哪儿?你说了好几次,我还真没去过。” “问你老婆不就行了吗?” 老康不高兴了: “老弟,你不是说换玩儿法了吗?咋又提她?” 于是,对面的陌生人用从未有过的合作态度,向老康认认真真地描述了去野鸭 湖的线路。老康终于听明白了,顺口说道: “正好,我还可以顺路给人送一笔保 险业务提成” “保险业务提成?”陌生人仿佛悟到了什么,警觉起来,并一刻不停地问, “一定是一笔不小的钱吧?” 在老康赶到医院之前,陪龚梅出院的人,当然非谭白虎莫属。虽然龚梅在庆功 会上只是一时之间气闷心儿地昏厥,虽然她只在医院里躺了一会儿就苏醒过来,但 是,谭白虎依然为自己心中的美神所遭受的委屈而义愤填膺。仇恨像酒精一样浸透 了他的血液与神经,他咬牙切齿地发誓,不治一治阮大头,放倒至大支行的任博雅, 自己就不算个男人。虽然任博雅是自己的老乡,也曾经多多少少地帮过一点小忙, 但冲任博雅那不地道的为人,他谭白虎也只得在所不惜了。他盘算着,自己的最坏 结果无非就是:举起依然藏在地砖下的手枪,让手枪里剩下的四颗子弹,一颗留给 自己,其余的三颗,分别穿透阮大头、江莉莉和任博雅的脑壳。 办理完龚梅的出院手续,谭白虎搀扶着美女行长下楼,汇报时,却是一副难以 掩饰的恶狠狠,他说:“龚行,诸葛秀的第三服药,我给扔了。” 龚梅立刻惊叫道: “扔哪里啦?” 谭白虎不晓得龚梅惊诧的意思,鼓起自己的细眼睛,诧异道: “反正是鱼死 网破,随便扔到咱们支行的垃圾箱里啦。” 龚梅一听,就阴沉了脸: “有你这么做人的吗?” 小职员急了,一张瘦脸第一回当着美女行长的面拉得像驴脸一样的长: “咋? 姓阮的伙同姓江的狼狈为奸,这样欺负我们,难道我还给老太婆送药去不成?” 龚梅一声不吭地钻进支行开来的汽车,脸上密布阴云,对司机低声吩咐道: “回行,快!” 汽车从医院开到支行只用了十几分钟,可这短短的十几分钟,在谭白虎的精神 体验中,却仿佛长得有如几天一般。因为,龚梅的脸一直像憋着倾盆大雨的黑暗的 天,嘴也好像行将喷发的火山口,一动一动的,却又始终没一句话说出来。 等司机为龚梅拉开车门,她跳下车,却没同她的办公室兼卧室,而是直接奔向 了办公楼后面的垃圾箱。她用自己纤细的小手,在垃圾箱里翻来倒去地找着什么, 全然不顾垃圾箱的臭气熏天。 谭白虎立刻晓得了龚梅的心思:她明摆着是找被自己扔掉的治痒药。 谭白虎冲上去,攥住了,龚梅的小手,义像愤怒又像哭地大叫: “龚行,您 这是为了啥子吗?” 龚梅白了一眼谭白虎,气愤地甩开他的瘦手,把自己的小手重新放进肮脏的垃 圾箱里,翻来覆去地继续寻找那被扔掉的治痒药。 “阮大头这样耍我们,江莉莉这样欺负你,可你……你却还惦记着那个老神经 病。”谭白虎说罢,气愤地蹲下身,双手抱住脑袋,拼命地抓挠着。 “躺在医院那阵儿,我想到了死。”龚梅见谭白虎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就用 平静的语气开了口, “我想,假如我起不来了,什么存款呀,什么业绩呀,一切 的一切也就结束了。这时,我就问自己,我的一生都做了什么?我们千方百计拉存 款,到底是为什么?如果国家真的禁止了银行之间的这种无序竞争,我们现在的工 作,除了挣钱糊口之外,还有什么意义?” 谭白虎见龚梅开始说话了,又是一副不找到那包草药不罢休的样子,就无声地 起立,再无声地走近垃圾箱,用身体挤开龚梅,用自己的瘦手,很不情愿地开始往 垃圾的下面翻去。 龚梅把自己脏得看不出模样的手,在土地上擦着抹着,继续说: “我醒来的 时候,突然想起老康的话:咱们真的不能把自己变成一张错币。不能因为拉存款把 诸葛秀的病耽误了。人嘛,其实谁也不比谁傻,互相奸来奸去的,人生最后只剩下 了一个无休止的尔虞我诈的争斗过程,还真不如那张不能花的错币有意义。” “可,为商必奸的,是阮大头和江莉莉。”谭白虎依然愤愤不平。但是,在龚 梅的执著下,还是屈从了,终于把自己扔掉的药重新找了出来。 龚梅用自己刚在地上抹干净的小手,把被塑料袋装着的药放到自己的面前,顾 不得恶臭扑鼻而来,把布满泥土、泔水的塑料袋一层层拨掉,发现里面那用牛皮纸 包裹的药包,依然严严实实、完好无损。这时,她秀气的脸上,阴霾没有了,灿烂 得像明媚的朝阳一样,重新照耀而来。她见谭白虎依然是一脸阴沉,就笑了笑: “我想,其实失败也是一笔财富。既然我们已经失败了,已经获得了这笔财富,何 必不把自己升华成好人,还让一个年老的精神病患者成为牺牲品,成为我们升华成 好人的累赘呢。” 谭白虎没有龚梅这样达观,也没有从失败中完成思想的升华,他瞥一眼美女行 长,心里默默而愤愤地埋怨着: “啥子狗日的错币、好币的,你简直就是一个二 十一世纪的女阿Q.” 他的嘴上则气哼哼地说: “也可能江莉莉就是这么盘算的。要不,她就敢那 么嚣张?现在人家那一对狗男女,有可能正男盗女娼地偷着乐呢。” 龚梅却一点也没想到在谭白虎的心里,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女阿Q. 她把自己心里酝酿已久的一个以提高自身服务质量、增加服务手段来加强支行竞争 能力的方案透露给谭白虎: “你给诸葛秀送完药之后,就通知全行所有的人开会。 少走旁门左道,广开阳关大道,坚决不当错币,才是中国金融业的出路。套一句老 话说,咱们已经到了非对过去的竞争手段进行彻底改变不可的时候了。” 谭白虎一听美女行长的话,不晓得应该哭还是应该笑,只得咧咧嘴,提着诸葛 秀的药无奈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