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路上,霍鹰将她的手腕握得死紧,紧到手腕隐隐作痛。她却不敢出声,只 是无言的仰望他,看著他那铁青的神色。 黝黑的颊上有著血痕,血迹已经乾涸,她看在眼中却仍觉得心疼。她知道, 此刻他正在怒火中烧,听不进任何话语。 即便是他愤怒,她仍是不怕他的。相反的,她为他所遭受的待遇而难过。 被那样咒骂、攻击,他的心里一定不好受吧? 难道这些一年来,他所承受的,都是这样的指控吗? 她望著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不顾手腕的疼痛,用另一只手抚著他的手臂, 提供无言的安慰。 他那麽骄傲,就算受了委屈,也不会告诉别人。那麽,更不会有人安慰他、 拥抱他 回到独居的院落,连门都还没关上,他就吼出来了。 「你到後山去做什麽?」 噢,多麽熟悉的咆哮声。 卿卿松了一口气,发现自个儿喜爱他的咆哮,甚於他的沈默。 「霍擎说,夫人想谢谢我。」她柔声说,试著想缓和他的怒火。 「我说过!不许你去後山。] 他咬牙,颊上筋肉抽搐著,让那道伤口看来看 加狰狞。 「可是,夫人还特地弄了一桌酒菜,我若是不去,是会失礼啊!」 霍鹰突然加重手劲,卿卿手腕倏地一疼,几乎要以为,手腕已经被他握断了。 她咬著红唇,忍住痛楚,无法再说。 「我说过,不许你去後山。] 他将她拉近,大手箝著她的下颚,冷声重复那 句话,阴骛的瞳眸,如无底深渊般又黑又冷。 「我我」她的手腕好疼,而他的暴戾,吓坏了她。 「你把我的话当耳边风吗?」 「我没有」她轻颤著,眼儿眨动,珍珠似的泪水,扑簌簌的滚落,滴落在他 肌肤上。 霍鹰反射性的松了手,像被她的泪水烫著。可松手之後,他却为之一愣,心 中浮现的陌生情绪,让他极度不安。 那是什麽?心疼?还是恐慌? 他瞪著泪眼汪汪,抚著红肿手腕的卿卿,脸色霎时间发白。 他在心疼她?! 从什麽时候起,这个原本只是方便用来暖床的女人,在他心中的地位已愈来 愈重。他的冷血、残酷,在她面前全都崩解,他甚至舍不得见她掉泪! 老天!当他看见,她那纤细手腕上的红肿时,莫名的气愤充塞在心中 这念头教他心头又是一震,脸色更加青白。 卿卿抬起头来,看不穿他的表情,那双水汪汪的大眼里,还有著残泪。 「我原本以为,只是一餐饭局,不会有事。何况夫人是长辈,我不想失礼, 还特地换了衣裳才过去」她迟疑了一下。「我并不知道,夫人她」 「疯了!」他粗鲁的低咆。 巨大的咆哮,让她身子一颤,本能的想躲开。 这样的反应,令霍鹰更加愤怒。他瞪著她,这才发现,她身上穿的,不是寻 常的粗布衣裳,而是初来时,那套上好的绣花衣裙。 突然之间,他只觉得,眼前的女人像是跟他有著千山万水的隔阂。 她的秀气柔美,她的知书达礼,她的温柔婉约,她说话的方式,她身上穿的 上好衣裳,她的一举手、一投足,在在都显示著她出身高贵,绝非寻常民家女子。 而他,只是个山贼 胸口蓦地浮现惊恐,他勉强压制那些苍慌,紧握拳头,用咆哮来发泄起伏的 情绪。 「她疯了!你不是听见霍擎说了!我爹是我杀的,後娘也是被我逼疯的!」 他瞪著她,面目狰狞。 一句句的怒吼,震得卿卿双耳嗡呜,她抚著心口退了一步,泪水落得更急。 她的泪,让他误以为,她相信了霍擎。怒火在瞬间狂飙上了脑,他气她的不 听话,可更多的,是她的不信任 曾经被多少人误会过,他不在乎,可就她不行! 她曾说过,她不信的! 但是此刻的她,却只是摇著头,满脸泪痕的哽咽著,一双大眼里堆满慌乱。 直到此刻,霍鹰才明了,这个小女人的信任与否,对他来说有多重要。一瞬 间,胸口疼痛得几近撕心裂肺,他甚至想要抓住她的肩,用力摇晃她。 他想逼迫她,要她开口,重申那些信任,他要她说,说她不信那些话,说她 相信他 「别这麽说你自个儿」卿卿哽咽著,含泪看著他,试了几次,终於将话说出 口:「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我知道的」 他这麽折磨自个儿多久了?他的愤怒咆哮,能让旁人颤抖,她却能看穿他的 无奈与绝望。 她走上前去,环抱他高大的身躯,紧紧的靠在他怀中。 霍鹰为之错愕,没想到她真的不信,松了口气的同时,却又更加火大。 他气愤自己,竟如此容易受她影响。 「你知道?你知道什麽?就凭你跟我上过床,所以对我的事就能一清二楚?」 他讽刺的说道。 卿卿咬著下唇,因他尖刻的话而轻颤。他的话,伤害了她,却并未打败她。 「就算你爹真的是你杀的,那也一定是事出有因,你绝不会无缘无故杀人。」 她拥抱著他,听见他沈重的呼吸。 他撇唇,挤出冷笑。 「别忘了,我是没血没泪的山狼,杀人放火,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 卿卿摇头。 「如果你真是冷血的恶人,大可连霍擎与霍夫人一块儿杀了,而不是留下活 口,尽心照料,让他长大成人後,再来向你寻仇。] 她一字一句,仔细说著,仰 头望进那双黑眸。 霍鹰瞪著她,为那些话而震颤。 她的答案是如此简单。但,霍擎多年来体悟不到,而山寨内的众人,也总对 他心存惧意。可她,一个和他相处不过月馀的女子,却清清楚楚的知道他的用心。 她是如此的贴近,将他看得那麽透彻,彷佛他的心,已被她掌握在手中,任 凭她仔细端详剖析 恐慌袭上心头,他笑得更加讽刺,意欲掩盖心中的震撼。 「你真以为,陪我上过床了,就能干预我的事?」 卿卿咬著唇,仰头望著他,再度因为那些话而颤抖,泪水滴落在粉颊上。 他深吸一口气,逼自已忽视那些泪。 「还是你以为,上过我的床,就是我的押寨夫人?」他口吻鄙夷,说出口的 中句比刀剑还伤人。 「不,我」她紧闭著眼睛,不愿意再听下去。 他怎麽能够,将那些美好、那些温柔,说得那麽不堪 霍鹰仍在咆哮,甚至握住她的肩膀,强迫她听。「别妄想干预我的事,更别 以为你了解我多少。你只是我图方便,才捡回来暖床的女人,听见没有?」他吼 叫道。 她以手背抵住了嘴,跟舱的退了一步,一双清澈的眼儿望定他。「我知道, 你不是那样的人」她轻声说道。 霍鹰深吸一口气,更加慌张。 他无法忍受,她用那种神情看著他,彷佛清楚他的想法,知道他此刻的愤怒 只是虚张声势 她太近了,贴得太近了! 他愤怒的再拍桌案,指向门外。这一刻,他只想著要将她远远推开,避开那 双清澈的双眸。 「滚,你给我滚出去!」他吼道。 卿卿浑身一僵,震慑的看著他。 「滚出去!」因为那没来由的慌乱,教霍鹰失了理智,他气红了眼,大声咆 哮。 卿卿小嘴微张,试著想说些什麽,话却全梗在喉头。串串泪珠滑落,她无力 遏止。 看著眼前怒发冲冠、暴跳如雷的霍鹰,这些天的相处在眼前闪过。他割下衣 袍的模样、他用餐时的模样、他吻住她的模样 她的心好痛好痛,眼泪落得更急。 温泉里,他拥抱著她的神情;山林里,他主动伸出手,牵著她走过崎岖山路 的厚实手掌;深夜里,她寒冻得轻咳时,他凑过来,仔细拥抱她的热烫胸怀 「你……你不是真心的……」她喃喃说道,话说出口,却显得那麽虚弱,没 有半分肯定。 是吧?霍鹰不是真心的,他绝不是真心要赶她的 抑或是,他真的要赶她走? 心口好痛好痛,卿卿的小手紧揪著胸口,两眼垂泪,渴盼的看著他,期待得 到不同的答案。 霍鹰看著她,眼中闪过一丝不明的情绪。但激烈的情绪,随即被他眼中的暴 戾掩去。 「滚!」他咆哮道,语气狠绝。 但是,即使只有那麽一瞬间,对她来说也足够了。至少,她知道他是真心的, 他是在乎她的 只是她还是好难过,心痛得几乎晕厥。她是那麽爱他,但是直到如今,这男 人仍不肯真心对她,甚至还要赶她离开 卿卿咬著下唇,任凭泪水滴落。她深深的看了一眼这顽固的男人,才缓缓转 身,如他所愿地朝门口走去。 可来到门边,她又转过身来,默默看了他一会儿。 他坐在桌边,不言不动,甚至不肯看她。 卿卿开口。「我觉得,你说的话,并不是真心的。」 之後,她抹去泪,低首转身,跨出门槛离去。这一回,没再多做停留。 清晨的风,透著沁凉。 寨子里的作息如常,随著旭日东升,起床的人多了,长屋前的广场逐渐变得 热络。 「小翠,把这饭菜送给寨主去。」掌厨的大娘一声吆喝,锅勺朝小翠指去。 「嘎,我?」小翠指著山口个儿鼻头,赶紧将桌上的酸菜全抱进怀里。「大 娘,这酸菜还没弄好呢,我一身酸菜味,怕不把寨主的饭给熏酸了。」 锅杓转了个方向。 「那王家妹子」 王家妹子两眼瞪得老大,忙提起大茶壶猛摇头。「大娘,说好了我得给汉子 们送茶去的,去晚了,怕他们喊渴。」话毕,她头也不回,提著大茶壶便往工地 走去。 「那蒋家媳妇」 「唉呀,我家那口子在叫人了,不好意思,我过去看看。」她边说边退,退 到了门口,裙摆一提,跨出门槛便溜了。 「这」杓子再一转,只见厨房里的女眷,纷纷找起藉口想溜,一时间说话声 四起,差点没给掀了长屋的屋顶。还有人反应快,假装晕厥,来个眼不见为净。 开玩笑啊,昨天夜里,全山寨都听见,寨主吼著要问儿滚的声音,大夥儿心 忧如焚,却没人敢探出头。 平日的寨主,就已经让人胆战心惊了,盛怒中的他,更加的可怕。少了问儿, 女眷们一想到,必须为寨主送饭,就吓得手脚发软。 大娘翻翻白眼。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们不想去当炮灰,都别吵了!我去,这总行了吧?」 她把杓子一丢、围裙一解,没好气的端起饭菜。 唉,真是的,瞧寨主跟问儿,这些天都还处得好好的,像蜜里调油似的,怎 会才一晚光景,就突然闹翻了? 平日里,问儿总是乖巧温驯,但谁也想不到,她其实外柔内刚,自有主意, 一日下定决心,就任谁也劝不听。 这下可好,往後寨主的饭菜,只能照老样子,让女眷们抽签送去。 大娘再叹口气,出门前不忘交代。「咯,我这就送饭菜过去,小翠,你等会 儿去把签筒拿出来,午时可得照规矩来呀!」 「知道了。」小翠点头,表情有些哀怨。 等大娘一出门,女眷们便围了过来,好奇的发问。 「怎样、怎样?昨儿个到底怎回事?」 「月刚上山头,寨主的屋子里,就传来吼叫声,可吵得凶了。」小翠叹息, 抚著心口。「过不久,问儿就到了我屋里,哭得好伤、心呐!」 「问儿说了什麽?」 「还能说什麽?你们不也听见寨主的意思了?」 「真的?假的?寨主真的赶她下山啊?」 「唉,寨主那声[ 滚] ,吼得整个寨子里的人都听见了,这还有假吗?」 「说的也是」 长屋中,女眷们的讨论声不绝於耳;寨子里,男人们虽没聚在一块儿,却也 是一遇到人,就停下来交换情报、互报详情。 这一日啊,怕是难过喽。 在床上辗转一晚,尚未闭眼,天已大亮。 霍鹰起身梳洗,眉头始终紧蹙著。梳洗完毕,他站在床边,瞪著那半边无人 的床榻,紧抿著唇。 敲门声在这时响起。 「进来。」他僵硬的转身,却没看见想看的人。 方大娘端著饭菜走了进来。「寨主,早。」 霍鹰僵硬的瞪著她,没有开口,更别提回应。 大娘低著头,将饭菜端上桌,假装没看见寨主铁青的神色。 他看向门外,恼火问儿的不见踪影,想要开口询问,却又不知该从何问起。 迟疑了一会儿,浓眉紧蹙,他索性」掀衣袍,坐了下来,拿起碗筷吃饭,兀 自生著闷气。 「寨主慢用,我一会儿来收。」大娘扯出微笑,想要尽快离开。 「等等!」霍鹰突然开口。 大娘一愣,有些不安的停下。「呃,寨主,还有事吗?」 「她人呢?」他背对著大娘,口吻僵硬。 「谁?」大娘一呆,眨了眨眼,一时反应不过来。 「问儿。」他不耐的吐出那两个字。 「嘎?」 「别让我问第二次。」他啪地一声扔下筷子,冷著脸回首。 大娘大惊失色,抱著饭篮,杵在旁边直发抖。 「呃……问儿……她……她……」惊慌过度,她连话都说不好。 「怎样?」他耸起浓眉,在不耐的情绪中,掺杂了些许不安。 「她昨儿个晚上走了。」大娘鼓起勇气说道。 「走?」他一楞,僵住。「谁让她走的?」 大娘倒抽一口气,冷汗直流。[ 这个寨主您昨晚不是……赶她走吗?」她怯 怯的说道。 糟了啊,听寨主这口吻,情况肯定不对劲,事情似乎不是大夥儿想的那模样。 霍鹰瞪著方大娘,这时才完全明了,原本铁青的脸色,霎时间转为苍白,高 大的身躯猛地站起。 「她出寨了?!」他咆哮道。 「呃……是啊……」大娘吓得後退数步,连忙点头。 「为什麽不拦著她?!」这回,咆哮升级,俊脸青筋暴绽,好不吓人。 该死!她一个失忆的姑娘,大半夜在九山十八涧里乱转,就算没跌死,迟早 也让山兽给吃了! 「可可问儿说,是、是寨主您要她滚呃要她下山的。」大娘脸色发白,鼓起 勇气。这可是「罪证确凿」,赖也赖不掉的,寨主喊得好大声,整个山寨都听见 了呢! 霍鹰脸色更难看,猛地重击桌面。轰的一声,木桌在重击下转眼分尸。 「我只是要她滚出这房子,不是要她」他话声一顿,握拳咬牙,粗声咒骂著。 「该死!」 她手无缚鸡之力,没了他的帮助,连山路都走不好。如今趁夜下山,会遇上 哪些惊险? 她可能迷了路,正吊在某座山崖上,或是又失足滚落某条山涧。她也可能误 闯深山,或是正被哪只猛兽追赶,受了伤、跌了跤,甚至奄奄一息地在垂死边缘 众多臆测在脑海中闪过,他紧握拳头,背脊发凉,担忧得快要无法呼吸。 问儿,他的问儿,会遇上什麽样的危险 「寨主。」大娘低唤一声,从没见过寨主有这种表情。那双从来冰冷的黑眸, 如今满是惊慌,冷静消失不见,他成了个方寸大乱的普通男人。 霍鹰猛地回过神来,额上已经布满冷汗。 [ 叫大夫到前头等着!] 他吼道,抓起长剑,脚尖一点,便飞身冲了出去。 还未赶到广场,霍鹰的哨声已传遍山寨。 一匹高峻的黑马嘶鸣着,回应他的召唤,立即冲出马厮,在他身旁喷气踏步 等着。 他翻身上马,停也未停,策马便朝寨门而去。 [ 开门,放桥!] 巨大的吼叫声,像能震动地面。 守门的大汉吓了一跳,忙跳起来照做,生怕动作慢一些,便会被寨主砍了。 桥还没放到一半,霍鹰已连人带马骑至,未等整座桥落下,他便冲上桥去, 策马一跃而起。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人马一体,飞跃山沟,落至对岸,不一会儿,他的身影 便已消失在森林里。 ----------- 浪漫一生OC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