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三天后,周五醒过来。眼睛睁开,看到一个女的。吓了一跳,想坐起来,身子 动不了。问女的,你是谁。女的说,我是护士。周五说,这是什么地方。女的说, 这是救护医院。周五不再问了,他明白了。 明白了,只是部分明白了,还有许多不明白。 周五接下来,马上想到了赵六。赵六怎么样了? 这么一想,马上问护士。一块 来的伤员,还有几个? 护士说,还有五个。周五问,有没有一个叫赵六的。护士说, 没有叫赵六的。周五说,完了,赵六肯定被炸死了。这么一想,周五难受起来。护 士问周五,赵六是他什么人。周五说是个朋友。 护士叫尼梅。尼梅说,你这个人,命可真大,弹片穿过了你的脑袋,昏迷好几 天,还是醒了过来,弹片穿过了你的大腿,流了那么多血,可你腿却没有断。医生 说了,你只要养上一段日子,就没事了,就可以出院了。 尼梅是个护士,也是个女兵。她走进帐篷,给伤病员换药时,穿着白长衫,戴 着白帽子,只有军装领子敞开处,露出白净的一段脖子,她走到周五跟前,脸上带 着笑,走到别人跟前,也是带着笑。可周五觉得,尼梅对他笑时,笑得要甜一些。 来给周五换药的女护士,除了尼梅外,还有别的女护士。可别的女护士,给周 五换完药了,人家长的什么样子,周五记不住。只有尼梅换了药走了,周五还能老 想起她的笑。 二十五岁了,还没和女人好过,没当兵前,穷得不行,连饭都吃不饱,顾不上 想这事,当了兵,有了饭吃,有了衣穿,不打仗时,可以想这事了,可纪律规定很 严。也会想想,可并不会太去想。 纪律是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是难见到女人,就算是见到了,也只是远远看 一眼,没法靠得太近。 从来没这么近过,近得一张脸,能感觉到那呼出的气,不但热乎乎的,还有种 香味。尤其到换药时,把被子掀开,让腿上伤口露出,随那软软的小手,轻轻地去 摸。本来伤口很疼,一到这会儿,就变得一点儿也不疼了。 这会儿,周五没法不乱想。不过,想得再厉害,想得再乱,像杂草一样乱,周 五也不会乱动。 腿坏了,手好好的,干什么都行。尼梅站在床边,腿靠着床,挨着他的手,但 他的手硬抓住床沿,一动不动。还有眼睛,也不乱动。 尼梅换药时,弯下了腰,衣领子上面一个扣子没系上,能看一片凹凸。周五看 了一眼,马上不看了,把眼睛闭上了。还有嘴,别的伤员看到尼梅来了,总会说一 些话。那些话,和平常的话不一样,里边藏着的意思,让尼梅听了会脸红。 但周五从不乱说。 周五知道,一些事,想想可以。做是不能做的,说也是不能说的。队伍里的姑 娘,和村子里的姑娘不一样,不是随便一个男子,可以安排她们的。明白了这些, 周五在尼梅跟前,就显得很老实。 不知是周五身体好,抵抗力强,还是尼梅照顾得好,反正周五的伤,好得很快, 不到一个月,就全好了。别的伤员,伤好了,高兴得不行,马上闹着要出院,要回 部队去。周五伤好了,和别的伤员不一样,像是突然记起一件事,一件不好的事。 周五脸色,变得有点像下雨的天。 一个人走出房子,走到门口的河边,坐在一块石头上,对着河水,坐好一阵子 也不动。 尼梅看到周五这个样子,走到了周五跟前,问周五有什么事发愁。周五说没有 什么。尼梅说,你一定有什么,没什么你不会这样。周五说,我真的没什么。尼梅 说,你不想说就算了。说完了,尼梅转身要走。一看尼梅要走,周五有点不想让尼 梅走,想和尼梅说一会儿话。周五说,尼梅护士,这些日子多亏了你。尼梅说,别 叫我尼梅护士,听着别扭,叫我尼梅。周五说,尼梅,没有你照顾,我好不了这么 快。尼梅说,你可不要这么说,我可没做什么。周五说,反正我得谢谢你。尼梅说, 可我看你,伤好了,脸色却不好,好像倒喜欢还躺在病床上。周五说,是不是要我 马上办出院手续? 尼梅说,你是不是不想离开这里? 周五说,是的,我是不想离开 这里。尼梅说,为啥不想离开? 周五不说话了。 不说话了,是不想说了。有些话,要说出口真的会很难。尼梅好像知道这一点, 就没有再问。尼梅说,我发现你和别的伤员有些不一样。 周五说,有什么不一样? 尼梅说,你比他们老实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