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周五不是一颗星,不在天上,周五只是一个人,这个人还活着,只要活着,就 得活在地上。只是都活在地上,活法不一样。这个夜晚,周五睡在一间房子里,这 间房子四周都没有窗子,只有一扇窗子开在房子顶上。这个夜晚,周五不是一个人 睡在一间房子里,和他同睡在一间房子里的,有几十个人,这几十个人,全是散发 着腥臭味的男人。他们睡在麦草的地铺上,像一群猪一样挤在一起。 不过,这群像猪一样的肮脏的男人,却好像是什么宝贝似的,受到了特别的保 护。这间大房子的门口,站着两个拿枪的哨兵,他们走来走去,有时停下来,说一 会儿话,有时互相递一支烟。有时会靠着门口,把枪抱在怀里,打上个盹。不过, 稍稍有一点儿动静,哪怕只是风吹响了树叶,他们都会警觉地四处看一看,似乎怕 有什么东西,伤害到了这间房子,还有房子里的人。 周五睡着了,又醒了。做了一个梦,梦到了尼梅,梦到尼梅抱住了他,又把他 推开了,尼梅说,你是个坏人,我不要再理你了,尼梅说完,就跑了,周五赶紧去 追,边追边说,我不是坏人,我只是犯了错误,这一跑,就醒了。醒过来后,看到 天窗。天窗开着,透过天窗,可以看到月亮,还可以看到星星。周五就想,这会儿, 要是没被劳改,他会在什么地方,会在干什么。在什么地方,很容易就想出来了, 可在干什么,要想出来,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不管在干什么,这会儿,都和他没关系了。 他被判了二十年,他才二十八岁,二十年后,他四十八岁。等到了四十八岁, 他会是什么样子,外面的人会是什么样子,大家的日子又会是什么样子。这些东西, 真是怎么想也想不出来的。 不想再想了,想接着再睡。可有两个人似乎不想让他这么快睡着,两个黑影, 从对面的地铺上爬起来,看到他们起来,还想着他们是要到墙角马桶方便,没想到 两个黑影朝他走过来,像梦游者一样没有声息。 两个黑影走近了,被天窗射下来的月亮照到,不那么黑了,能看出两张脸的样 子。一看这两张脸,周五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了。那天一被押进劳改队,有两个人的 样子就觉得面熟,只是一时想不起。可那两个人认出了他,吃饭时,凑到他跟前, 喊了他一声周营长,说你不记得我们了,我们就是被你抓住的啊。这一说,周五想 起来了。最后一仗,打叛匪。有两个家伙被活捉了,当时他们被押到周五跟前时, 周五还大骂他们是没有良心的家伙,说共产党对他们多好,还要发动叛乱。认出他 们,周五瞪了他们一眼,仍然是不把他们放在眼里的样子。两个家伙说,这会儿, 你还神气什么,知道吗,你和我们现在是一样的,全是他妈的劳改犯。 明知道这会儿,他们朝他逼过来要干什么,周五还是只用眼睛看着。其实他这 会儿,只要大叫一声,别的人就会醒过来,包括哨兵也会听到。 就算不叫,凭着当兵这些年练出的拳脚,也一样不会让他们占到什么便宜。可 他却不叫,也不动,不知为什么,这会儿,他的身体有些发渴,不是想喝水的那种 渴,是想有些疼痛的那种渴。 不过,周五还没怎么觉得疼,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这两个家伙,也 当过兵,还带着仇恨,出手实在有点太狠。 天亮了,劳改犯们从房子里走出来,从外面看,才能看出,这些劳改犯住的房 子,严格地说,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房子。它其实更像北方那种菜窖,只是比菜窖 要大一些。作用也有所不同,它除了能贮藏冬菜外,还能让人居住。说到这里,必 须多说一句,让劳改犯住这样的房子,并不是有意让他们受罪,当时在新疆,许多 人参加建设保卫边疆的干部群众,都住在这样的房子里。 走出房子的劳改犯,会按指定好的位置,马上站好队,由管教挨个点名,看有 没有人还没有到。 管教点名时,监狱长会在劳改犯中转来转去,看有没有什么异常的情况。监狱 长腰里总是别着一把手枪,不过,他很少会用到手枪。监狱长手里拿了一根木棍。 这根木棍是个沙枣木的木棍,不是那么直,却很坚硬。对监狱长来说,似乎这根木 棍的作用要更大些。走路时,可以把它当手杖用,检查布置工作时,它有点像个指 挥棒,用来指指点点。当然,遇到了调皮不听话的家伙,它也会当教鞭用,让别人 明白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这里的劳改犯,大部分都跟这根木棍亲近过。 监狱长走到了周五跟前,看了周五一眼,停下了脚步。他举起了木棍,不过, 木棍并没有落到周五身上。只是朝着周五的脸指了一下,问周五,你的脸是怎么回 事,告诉我,是谁把你打成了这个样子。 好一阵子,周五不说话,很静,都看着周五,包括所有劳改犯,想听到周五会 说出谁的名字。 周五说了一句话,说出一句大家没有想到的话。 周五说,谁也没有打我,我夜里起来方便,不小心撞到了墙上。 听到周五这么说,监狱长冷笑了一下。不过,他也没有再追问,而是把手中的 棍子一挥,说,给我唱歌。 像一种仪式,每天早上,要出工前,都会唱一首歌。这首歌,是一首很有名的 歌,差不多只要是个中国人都会唱。歌的名字叫《东方红》。周五一参加革命,就 会唱这首歌了。每回唱这首歌,心里都有些激动。当了劳改犯后,也是一样,只要 唱起这首歌,他都会把胸挺起来,表情也是少有的那种庄重。也许是习惯,也许是 一种情感,一直就没有变过。 全是男人,嗓门一个比一个粗,听起来,这歌不是唱出来的,而是吼出来的, 像是有个大石磙子,在荒野上碾过,轰隆隆晃动了天地。于是,在天和地之间,靠 东边的地平线上,真的红了起来,过了一会儿,真的就有一轮太阳升起来了。 太阳下,一大片荒山,荒得一棵草都不长。 一块块的大石头,像怪物似的,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有的蹲着,有的躺着。 这座山有个外号,叫魔鬼山。 唱完了歌,劳改犯就排着队走到了荒山上。 过了一会儿,歌声就完全消失了,变成了铁锤敲打钢钎的声响。 劳改犯们干的这种活,叫打石头。就是把各种样子的石头,用钢钎打凿成一种 样子。一种长方或正方的石块。这些石块可以用来铺路,可以用来盖宫殿,建高楼, 是搞建设用得着的东西。 每天下午,都会开来好几辆大卡车,把周五他们这些劳改犯打凿好的石块拉走。 监狱长对他们说过,其中一些上等的如花岗岩等石料,会被运到北京,说那里正在 盖一个人民大会堂。 打石头是个重体力活,身上的汗水会不停地流。伙房把水送到工地上,大家全 渴得抢着去喝。周五一般情况不会去和别人抢,这样有时他就会喝不到水。他站在 那里,看着别人抢水喝,一个水缸子递到了他的面前,让他喝。他抬头一看,是那 两个打他的叛匪。他们说,你是条汉子,我们服你了,我们再不会和你过不去了。 周五看看他们,没有接过他们递来的水,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像是没有看到这两 个家伙,也没有听到他们的话一样,转身走开了。 这两个家伙,肯定这会儿,已经在心里边,把周五当朋友了,当兄弟了。并不 知道,周五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正是这个判断,让他们在以后的某个时候,付出 了和性命相关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