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吃过晚饭,天完全黑了,周五看了一眼床。 屋子里只有一张床,这张床倒挺大,是个双人床。 不过,他知道,不管这个床多大,能睡几个人,都和他没关系。 没错,在这张床上,他睡了三天。可这不说明什么,那会儿,他是个死人,是 个病人。现在不一样了,他活过来了,病全好了。再睡在上面,就没有理由了。 周五说,我去马号睡。季琴说,马号没火炉子。周五说,马号有个草垛。季琴 说,夜里会很冷。周五说,没事,有个皮大衣就行了。 皮大衣在墙上挂着,季琴说,你要是不怕冷,你就去睡吧。周五站起来,取下 挂在墙上的皮大衣,走出了门。 钻进了草垛,开始一会儿,还不觉得冷,在里边待一会儿,就不行了。新疆这 地方,冬天真冷,说夜里出来尿尿,尿还没落到地上,就冻成了棍。 再说了,周五的病虽然好了,可还好得没那么彻底,抵挡寒冷的体力还没那么 强。 看来,真要在草垛里睡一夜,不说会被冻死,也会被冻坏。周五从草垛里探出 头,往土房子看,看到窗子透出光,红红的,透着暖意。 从草垛里钻出来,在地上来回走。走着要好一些,身体各处活动着,没有那么 冷。走着走着,走到了窗子跟前。窗子的光那么暖和,想靠近取些暖。 屋子里真暖和,窗子上的冰霜全化了,露出了一块玻璃。朝着玻璃看了一眼, 看到了屋子里边,看到了季琴。 没想着要看什么,也只是随便撩一眼。没想到,这一撩,目光就收不回来了。 是的,透过窗玻璃看到季琴,要是光看到季琴倒没什么。知道季琴在屋子里, 知道要往里边看,准能看到季琴,只是周五没想到会看到季琴在洗澡。 没见过女人洗澡,头一回见到。要让周五像没看见一样,周五做不到,让周五 不当一回事,也做不到。周五本来是站在窗子前的,看着看着,腿就慢慢地软了下 来,到了后来,差不多是跪在了窗子前。 季琴洗澡,在一个木盆里洗,木盆太小,她不能躺在里边,只能站着或者蹲着, 用毛巾把水撩起来。 木盆没有放在屋子的一个角落,放在了屋子中间,挨着火炉。没有别的想法, 靠火炉近点,洗起澡不会受凉。 从炉口冲出来的火光,照在了季琴身上,缀满了水珠的季琴,像是挂了一身的 玉石。 洗了澡,季琴没直接躺到床上去,又穿上了衣服。周五觉得怪,不明白她要干 什么。看着季琴往门口走,伸手去拉门,明白季琴要出门了。 周五慌了,忙离开了窗子,转过身,往马号走。他不想让季琴知道他刚才在干 什么。 周五转过身,没走几步,听到季琴喊他。季琴说,看来,你这个劳改犯,还不 是个坏人。 周五站下了。季琴又说,是不是太冷,要是太冷了,进屋子暖和一会儿吧。 周五进了屋子,马上凑到了炉子前边。低着头去烤火,没有抬头看季琴,说真 的,不是不想看,是有点不敢看。 季琴也在炉子边坐下了,刚洗过澡,她的头发还是湿的。季琴说,说说,怎么 进的劳改队。’周五说,怕你听着没意思,还是不说了吧。 季琴说,我想听,你说。 周五说起了他进劳改队的事。季琴一直在听,听得很认真,听完了,说为这个 事,周五不该进劳改队,说要是她遇到了这样的事,也会像周五一样。 说到过去的事,周五多少有些激动,周五这个人,一激动,就有点想喝酒。问 季琴有没有酒,他想喝两口。 季琴真的找出了一瓶子酒,给自己倒了一杯,剩下的连瓶子一块给了周五。周 五说,你也会喝酒。季琴说,不会,可我想喝一点。 周五说,你说丈夫出远门了,去什么地方了? 季琴说,上天去了。周五说,你 开玩笑,季琴说,真的是去天上了。周五说,你是说他……季琴说,人家搞武斗, 他去看热闹,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一颗子弹,就把他打死了。周五说,就这么死了 ?季琴说,就这么死了,谁打死的都不知道,真是冤。 季琴一口把那杯子酒喝掉了。 不大一会儿,季琴就从坐着的凳子上滑了下来,靠到了火墙上,人像睡着了一 样,耷拉下了脑袋。 想着季琴睡着了,想让季琴好好去睡,喊季琴,让季琴去床上睡,季琴不吭声, 没听见一样。 周五没办法了,只好抱起季琴,把季琴往床上抱。 把季琴往床上一放,放得有点重,把季琴弄醒了。季琴瞪着周五,把周五吓坏 了。赶紧说,我看你睡着了,想让你到床上睡得舒服些。 季琴不瞪眼了,把眼睛一闭,伸出双臂,抱住了周五的脖子。有时候,女人的 力气,会比男人大得多。周五想挣脱,却用不上劲,结果挣来挣去的,反而被季琴 抱得更紧了。 过了一阵子,季琴说,你咋这么笨? 周五说,我从来没有这样过。 季琴说,你别胡说了。 周五说,真的,我是头一回。 说到这儿,一种委屈,让周五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季琴知道周五说的是真话了,坐起来把周五搂到了怀里,像搂一个孩子似的。 说好了,明天走。天亮了,吃过了早饭,周五坐在那里,不知怎么开口。季琴 看出了周五为难的样子,也没有说什么话。开开门,走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季琴站在门口,喊周五出去。 周五开开门,走出去。看到季琴牵了一匹马,马备好鞍子。周五想,她这是要 让我走了。 周五说,我走着走就行了,你的马,我不能骑走。 季琴说,你这就想走,没有那么容易。你不是说还要帮我干活吗? 周五马上说, 可我不知要干什么。 季琴说,去,帮我放羊去,放一天羊。 周五什么也没说,翻身骑到了马背上,要去羊圈把羊赶出来。季琴说,别急,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周五勒住马,听季琴说她想说的话。 季琴说,放完了羊,把羊赶回圈里,想好了,要走,你不用来告诉我,骑上马, 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如果想好了,还不愿走,还想帮我干活,就把马鞍 子卸下来,推开门走进来就行了。 说完,季琴一转身回到了屋子里。 走还是不走,就这么个事,按说,用一天时间去想这个事,没有理由想不好, 可周五偏偏就没有想好。 天快黑了,把羊群赶回了羊圈。牵着马,站在羊圈门口,好长时间一动不动。 似乎一下子想好了,一跃跳到了马背上,脚踢了一下马肚子,马朝着西边的远山跑 去。 可跑出去,还不到一百米,马又掉了头,又跑回到了羊圈跟前。周五又从马背 上跳下来,身子靠在马背上,慢慢转过去,看着不远处的那间土房子。 土房子的烟囱正冒着烟,青色的烟,像纱一样轻一样柔。 天黑得厉害了,土房子的窗子有了灯火的亮光,再过一会儿,天上就会出现许 多这样的灯火了,没有时间再让周五想下去了。 周五卸掉了马鞍子,把马牵进了马号,做这件事,他的动作有些慢,看得出, 他是故意这么慢的,这样一慢,他就可以还有时间想想这件事,还可以随时停下正 在做的这件事。 不过,慢慢去做,周五还是把这件事做完了,他从马号里走出来,踩着干净的 雪,一直走到了土房子门口。 抬起胳膊去推门时,他停了一下,这一下时间很短,怕是一秒也不到,如果不 注意看,看不出来。看到的只是他坚决地把门推开了。 不过,门开了,周五并没有马上跨进去,他站在门口朝里看着。 屋子中间的桌子上,摆着三盘炒好的菜,还有烙好的大饼子。当然,还有一瓶 子烧酒,还有酒杯。酒杯里已经倒上了烧酒。 季琴坐在桌子边,坐得很直,看得出,她早做好了饭菜,准备好了酒,已经在 桌子旁等了一阵子了。 看到周五,季琴的脸上,透出了遮不住的欢喜,一下子站了起来,看到周五站 在门口,没有进来。季琴急了,跑过去,把站在门口的周五拉了进来。说跑了一天 了,也不知道冷,快进来暖暖。 屋子里真暖和,一进来,就暖到了周五的骨子里。 接下来的日子,季琴总有活让周五干,周五也想干这些活。每天干完了活回来, 周五总是会问季琴,明天有什么活要我干。 这些年,说到干活,差不多的活,周五都干过。但差不多的活,都是不管周五 想干不想干,都要去干的。可以说,其中大部分的活,都是周五不想干的。 不想干的话,不管是什么活,不管有多轻有多重,都会让人觉得又苦又累。 季琴让他干的活,和他过去干的活,并没有多大区别,但周五干起来,却是完 全不同的样子,干的样子不同,心里的样子也不同。 像是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周五不觉得累,就算汗水把衣服湿透了,胳膊和腿 又酸又疼,周五也不觉得苦。 周五干着活时,常常吹着口哨,会唱不会唱的歌,全吹了个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