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 两匹马。没有一人骑一匹。一匹马驮着东西,全是活下去一定要用得着的东西。 另一匹驮着人,驮着周五和季琴。 周五坐在前边,季琴坐在后边,马走起来后,坐在后边的季琴会抱着周五的腰。 季琴觉得周五的腰间有个东西,硬硬的,有点硌。一摸是手枪。季琴说,别带 着它了,把它扔了吧。周五说,这个枪,和别的枪不一样。季琴说。有啥不一样? 周五说,这个枪和我,有个故事。季琴说,啥故事? 骑在马上,周五给季琴说了他 打日本鬼子的故事。 听完了故事,季琴说,没想到你还是个英雄。 那你后来怎么会变成了坏蛋? 周五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你要是后悔,还 来得及。周五把马停了下来,季琴说,就算后悔,我也来不及了,别说你是个坏蛋 了,你现在就是个鬼,我也得跟着你去地狱。周五说,老天爷是长眼的,我们不会 老是倒霉的。 没有在路上走,不是找不到路,看到了路,也会躲开。躲开了路,也就躲开了 小镇和村庄。当然,也躲开了人。走了三天,没有遇到过一个人。 不在路上走,一样不会迷失方向。要去的地方,一眼就能看到,那是一座很大 的山,在靠西边的天边上,山的名字叫阿尔泰。 当劳改犯时,周五进到过这座山里,是去运木头和挖矿石,山里边什么东西都 有,就是没有什么人。周五这会儿和季琴想去的地方,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前面是一片平地,好大的一片平地,过了这片平地,就是阿尔泰山了。平地上, 这会儿看不到土,也看不到野草杂树,下了一个冬天的雪,像棉絮一样铺开了厚厚 的一层。 想到马上就要进山了,想到进了山后,那种自由,那种自在,周五和季琴在马 上坐不住了。 周五跳下马,在雪地上跑起来,边跑边抓起地上的雪,朝上面扔,边扔边喊叫 着,喊的什么,听不明白,只能听得出他很兴奋。 季琴也下了马,没有像周五那样又喊又跑,只是把胳膊伸开了,朝着天空伸开 了,像要急着抱住什么。 看着周五跑,身子没有动,心却在跟着他一块儿跑。周五跑着跑着,好像被绊 了一下,一下子摔倒了,一头扎到厚厚的雪窝里。 看到周五摔倒了,季琴笑了起来,可笑了一会儿,季琴不笑了。看到周五趴在 雪窝里好一阵子,也不站起来,季琴就不笑了。 朝着周五跑过去,边跑边喊周五的名字,周五一动不动,好像真的听不到季琴 的叫声了。季琴的叫声有点变调了,变得不那么明亮了。 跑到周五跟前,季琴的腿一软,跪到了周五跟前,去拉周五。 趴在那里的周五,被季琴扯得翻了个身,变成了脸朝上。一看周五的脸,季琴 吓坏了,因为周五的眼睛是闭着的。 季琴刚要哭出声,周五的眼睛一下子睁开了。季琴用拳头去打周五,说周五太 坏了,说周五装死。是想把她吓死。 周五说,我死不了,这么多年,我都没死,到了这会儿,我怎么会死,我觉得 我的日子,才刚开了头,我要好好往下过呢。 周五说着,顺手把季琴扯倒了。 周五想干什么,季琴一看周五的样子就知道了。可季琴有点不相信,这些雪只 是看起来像棉絮,到底不是棉絮啊。再说了,上面还有个那么大的天,天上还有个 那么亮的太阳。周五再疯,也不会疯成这个样子吧。 好像知道季琴想什么,周五偏要疯个样子给季琴看看。 周五先是几下子把自己脱光了,又几下子把季琴脱光了,脱光了还不算,还抱 着季琴在雪地上打起滚来了。 和别的地方的雪不一样,这个地方的雪很干净,比水还干净,从雪中滚过的身 体,看不到一点灰土,这个地方的雪一点儿也不凉,皮肤和这些雪接触时,会有一 种新鲜的暖意渗透到心里。 季琴的头在雪中扭动着,并且大口嚼咬着脸边的雪,季琴的整条胳膊伸进厚雪 里,手在雪里乱抓。 在和周五同时发出一声喊叫后,季琴紧紧地抓住了一团雪。 静静地,季琴把握着的手慢慢松开了。一把雪在她的掌心化成了水滴,并顺着 指缝流下来。 季琴举起了手,先是放到了自己的嘴边,接着又放到了周五的嘴边,让化掉的 雪水,滴落进了他们的口中。 周五和季琴并排躺在白雪上,看着很蓝的一片天。天上,出现了一群大雁,这 群大雁周五去年见过,只是当时它们是往南飞,这会儿,它们换了个方向,从南向 北飞。这个方向,也正是周五和季琴要去的方向。 周五说,春天来了。季琴也说,春天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