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珠儿当面自杀的事件深深影响石破军,无论怎样,她都无法忘怀。 白天,她像个游魂似的在院落里到处乱晃。晚上则是倚偎在殷仲威的怀里, 随便他对她做出任何要求。 她很柔顺,比任何一个时刻都还来得柔顺。但她这种柔顺,却是包含了恍惚 状态,形同行尸走肉的柔顺,殷仲威受不了。 「我说过,这不是妳的错!而且珠儿还好好的,跟着汉忠一起远走高飞,妳 不需要自责。」每当他忍受不住的时候,他就会抓住她的肩膀,试图把她摇醒。 「我知道。」每当那个时候,她总也带着淡淡笑意,点头说她了解。但她的 目光依旧飘向天际,飞向一个就算他化身为鸟,也触不到的地方。 殷仲威感到十分受挫。他这一生,从没有比此刻更教他痛苦过。他说尽了一 切好话,做尽了一切他能做的事,为什么她就是想不通? 然而真正想不通的人是殷仲威。对于石破军来说,珠儿不是唯一的牵挂,还 有对爹亲的承诺,以及和殷仲威之间错综复杂的感情,这一切对她来说太多也太 重,她无法承受。所以她只好将心寄托在千里之外,任凭思绪漫游在宇宙之间, 不然她或许没有再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这样的情况维持了许久,转眼间已到深秋。 叶子开始转红,从树梢上一片一片掉落。看起来既萧索、又寂寞,犹如殷仲 威沮丧的心情。 究竟要怎么做,才能扭转这个局面? 殷仲威比谁都急。 究竟要怎么做,才能找回石破军的往日神采,让她重展欢颜? 殷仲威想不到办法,但他知道他不能任由情况这般发展下去,总有一天会把 他逼疯。 他开始在干涸的思绪里寻找一丝生机。破军她太恬淡,几乎不在意任何事。 除了佛祖之外,她唯一在乎的只有她爹。让她去长伴青灯是不可能,看来唯一的 办法只有找回她爹了。 殷仲威当下决定寻回石普航,让他们父女团圆。他花了很多力气打通关节, 让石普航免除谪刑。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没等上多少时间,石普航就被无罪开 释,并被殷仲威派去的人迎回殷府。 刚开始的时候石普航还莫名其妙,以为上天终于听见了他的请求,还他清白。 等他被带到殷府的大门口,他立刻明白,这一切又是殷仲威搞的鬼,是他暗中使 力让他无罪释放,他却一点都不感激。 「石大人这边请,我们家少爷随后就来。」总管殷殷切切,就怕石普航跑掉。 石普航高傲的点点头,示意总管不必担心。他倒要看看殷仲威葫芦里面卖什 么药,为何陷害他又要放掉他,其中必有缘故。 「你要让我看什么东西?」 石普航挺立在客厅里等殷仲威,不远处却传来一个女性特有细柔的嗓音,石 普航的身体倏地僵住。 「进去就知道了。」女声旁边的男人,语气极为温柔。光听声音,就可以听 出他对身边的女人必定十分疼爱。 「到底是什么东西——」石破军一踏进客厅,人就愣住了,再也说不出任何 话来。站在她眼前的,可是她日夜思念的爹亲? 「我想让妳见的,就是石大人。」殷仲威在一旁骄傲地介绍道,彷佛他想出 这个方法有多了不起似的,石破军的眼眶果然倏地涌出泪水。 「爹……」她没办法不流泪,当日离别时,她为了不在殷仲威面前倒下,故 意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时至今日,她再也忍不住对他老人家的思念,泪水不 断地决堤。 然而相对于石破军的激动,石普航只是拿着比当日更为不屑、冷漠的眼光, 打量着昔日的爱女。从她身上的衣着,到她头上的发饰,石普航无一不看,也无 一不摇头,没想到短短几个月不见,她竟变成另外一个人。 「不要叫我,我不是妳爹。」没想到石普航一开口就是决绝的话,石破军的 脸色霍然刷白。 「爹——」 「我说过了,不要叫我爹!」石普航的意志十分坚决。「我石普航没有妳这 种虚荣的女儿,妳叫我爹,只是让我多丢脸而已。」 石破军闻言当场倒退好几步。她从没想到,她思念了好几个月的爹亲会说出 这种话,简直比拿刀割她还要痛。 「妳果然堕落了。」否认舆她的关系还不够,石普航并进一步数落石破军。 「瞧瞧妳现在的模样,发髻花俏高耸,宛如娼妓。身穿绫罗绸缎,虽不至俗艳, 却也瞧得出精心打扮。现在的妳,想必是锦衣玉食,日子过得惬意快活。想当初 妳还信誓旦旦的说要出家,依我看,现在妳不但早忘了出家这回事儿,甚至连「 佛」字都忘了怎么写,还敢开口喊我声爹,呸!」数落到最后,石普航且露出不 层的表情,睨看石破军。 石破军的脸色更形苍白,几乎已到达无血色的地步。 「石大人!破军是你的女儿,有必要把话讲到这么绝吗?」殷仲威怎么也料 不到石普航是如此说话,因而心急如焚。 「我没有这样不知羞耻的女儿!」石普航断然否认他与石破军的关系。「我 的女儿,是个懂得自重的好女孩。与其亲眼看见她堕落,当初不如死在牢里面, 也好过受这般侮辱!」 石普航是个嫉恶如仇的人,就算是一般老百姓犯法,他都不能忍受,更何况 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石破军非常了解她爹的想法,也了解他的个性。可他无情的话语和轻藐的眼 神,却重重地打击她,让她再也不能承受。 她不是故意要梳这种发型,甚至连她的衣服也都由女婢打理,她只是无意识 的配合而已。爹说她早已忘了佛,但他错了!她的心中一直有佛,只是现实中的 魔,捆绑她让她无法伸屈,那是对他老人家的感情,和言出必行的教诲。她既然 答应了以自己交换他老人家的生命,就不能罔顾道义,达成了目的以后就反悔, 这也是他老人家教她的。 她真的没有堕落,她真的、真的记住他老人家教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 他老人家为何一定要如此看她,如此说她? 突然间,她崩溃了,再也无法故做坚强。 「破军!」 她不知道自己已经站不住蹲下来,不知道自己已经泣不成声。她甚至听不见 殷仲威的声音,眼前只是一再浮现她爹的脸。 我没有这样不知羞耻的女儿,我没有这样不知羞耻的女儿! 她不知羞耻,让他老人家成为全京城的笑柄,她真该死…… 「把他带走!」见石破军如此痛苦,殷仲威气急败坏的朝总管大吼。「把石 普航带走!!」他原以为她见了她爹便会高兴,哪晓得是这样的后果? 「石大人,请离开吧!」总管见状也想赶快把石普航请走,以免场面更加难 以收拾。 石普航倒是毫不留恋,转身就走,这更带给石破军莫大的打击。 「破军……」殷仲威是如此的心疼石破军,想抱住她,给她安慰,却被她一 把推开。 「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害的!」她的眼神空洞得像谁也不认识。「 是你打扰了我原本平静的生活!我的生活全因为你的野心而改变,现在你又找来 我爹羞辱我,我恨你!」 她原不想说恨,原不想让感情变得如此复杂。但他先是逼她当他的妾,硬是 将她留在身边。留在他的身边也罢,但偏偏又发生珠儿那件事,让她惊觉到,原 来他们关起门来所得到的短暂快乐,也会伤害到另一个人。她无形中伤了人已经 够糟了,可他还不死心,非把她爹带来羞辱她不可。 他就这么恨她吗?那她是不是也有回恨他的权利? 「妳说什么?」殷仲威无法相信他耳朵听到的。 「我说我恨你。」她当然有权利恨他,她也早该如此做了。 「妳恨我?」她从没对他说过这句话,她顶多对他冷淡,但从来就不是恨。 「我不该恨你吗?」她反问,语气中充满了控诉。 这句话的威力竟有如一支箭,将他一箭穿心,往后射退好几步。他、他好像 不能呼吸。 他想解释他的本意,告诉她,他不是想羞辱她,他这么做只是想让她高兴。 但她的眼神摆明了她不想听任何解释,这让他原本已跨出的脚步,顿时僵住。 他,殷仲威,天下第一首富,京城著名的美男子,竟然沦落到要向一个女人 解释的地步,这对他的自尊心不啻是一个最大的讽刺。 「我恨你!」石破军哭得柔肠寸断,而他的脚步也跟着断,定在原地动也不 动。 「我就是不想顺从命运当别人的小妾,才宁可选择不嫁,遁入空门。可你就 一定要我当妾,一定要改变我的命运,我恨你!呜……」石破军哭得身子都缩起 来,殷仲威的心也在这一刻缩紧。 「我……」他说不出抱歉,他向来不会说抱歉,他只会——掠夺…… 「我!」他无法说,他也受伤了,被她无情的话打伤。 既说不出抱歉,又无法喊疼,他只有回房间治疗自己的伤口,任由石破军一 个人在大厅哭泣。 回到房间后,殷仲威的脑中仍忘不了客厅那一幕,石破军用着怨恨的眼光说 她恨他。 我恨你! 这三个字像最强烈的诅咒,诅咒他的灵魂,几乎使他元神脱窍。 他目光空洞地注视着前方的墙壁,墙壁上挂着画,那是他偷偷命人为石破军 画的画像,此刻正对着他微笑。 你又在偷看我了。 殷仲威彷佛听得见她用无奈的语气娇瞋,那是他花了大半年才换来的娇颜, 直到最近她才肯放松的对他,而那是在发生珠儿自杀的事情之前。 你说的这些话,听起来就像登徒子在说的,敢问你是登徒子吗? 殷仲威的脑海里面,突然浮现出他们第一次在客栈会面时她所说的话,当时 他就为她的胆识折服。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殷仲威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哪还有名誉可言? 去庙当天,她便把天下人都不敢当着他面讲的话,分析得一清二楚,那时他 虽想笑,但总带有一些生气,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能够如此对他。 她的大胆,她的冷静,都是她吸引他的原因。然而最让他心系的,却是她恬 淡的性格,在她身边,没有负担。她不会为了得到什么东西而讨好你,不会因为 对方生气就改变原来的决定,她和他见过的女人,完全不同。 让我离开!我答应你,就算我离开你,我也不会属于别人。我会找一个安静 的地方,度过余生。 她唯一要的,只有自由。只想他放手,让她长伴青灯,这就是她唯一的愿望, 这是他万万做不到的事情。 我就是不想顺从命运当别人的小奏,才宁可选择不嫁,遁入空门。可你就一 定要我当妾,一定要改变我的命运,我恨你! 这也是她恨他的理由,她不想顺服命运,所以从小习佛,想藉此改变她既定 的命运,没想到还是被他破坏了。 我恨你……恨你…… 石破军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她都说得清清楚楚,却字字句句插入他心扉。 她恨他……不,他爱她。 爱恨之间的界线太模糊,曾经他以为他分得清这条界线,可现在看起来,却 不再那么肯定了。 他爱上了石破军,这他早就知道。他唯一不知道的,是他竟爱她爱到不需武 器,仅仅一句话就能把他击倒的地步,他是不是太脆弱了? 不,也不是。他不是脆弱,只是爱她爱得入骨,爱到愿意冒着失去一切的危 险,只求与她携手共度余生。 「哈哈哈……」他不由地仰天狂笑,笑到无法抑制。原来爱人是这种滋味, 难怪坊间许多章回小说会劝人不要陷入爱情,免得成为道地的傻瓜。 就算他是傻瓜好了。 殷仲威倏然冻结脸上的笑意,掉头走出房间。 他会给她想要的东西。 殷仲威转回到客厅找石破军,但她不在那儿,于是他转向她居住的院落。 他会让她明白,他保有她的决心有多强,就算是天地神鬼,都不能将他们分 开。 「妳赢了。」他在石破军的房间找到她,她已恢复冷静,此刻正错愕不已的 看着他。 「妳说不想顺从命运当妾,那我就不让妳当妾,我让妳当我的正室。」殷仲 威宣布。 「妳听见了吗,破军?我说妳赢了。」他微笑。「我会娶妳为妻,冠上殷夫 人的尊号,这样妳就能摆脱命运,外面的人再也不能耻笑妳的身分,一切皆大欢 喜。」 殷仲威将他今生所做最大让步说出来,原本以为石破军会高兴地跳起来,没 想到她却慌乱的说—— 「你误会了,我完全没有这个意思。」她脸色惨白的解释。 「妳不想当我的正室?」这次换殷仲威的脸色发白。 「对。」她点点头。「我一点都不想当你的正室。」 「那妳到底想要什么?」他挫败的问。「这已经是我所能给妳最大的极限。」 「我想要我以前的日子。」答案很简单,也很无情。「我只想过回我以前的 生活。」 也就是没有遇见他以前的生活。 简短的一句话,却包含了太多指控、太多渴望,这些他都不能忍受。 「我不可能答应妳的请求。」他想也不想地拒绝。 「你……」 「我不可能让妳回到没有我的生活,如果妳是在跟我说这个,想都别想!」 他不可能应许。 「殷仲威——」 「该死的妳怎么可以如此漠视我的感情?我爱妳啊,破军!妳怎么可以如此 残忍?」他捉住她双肩,痛苦地吶喊。「也许妳会觉得我很讨厌,或许还会恨我 ——不,妳本来就恨我,妳已清楚地表达出这一点。」 殷仲威的笑容凄楚,而石破军觉得很抱歉,她不是故意要这么说。 「殷——」 「但不论妳是否恨我,我都不会让妳走。我们的姻缘是上天注定好的,妳我 注定要在一起。」说是孽缘也好,是上天开的玩笑也罢,至少他们相遇了,并且 有过一段甜蜜时光,这点谁也无法否认。 石破军苦笑,她无意否认任何事,只是这样的感觉太痛苦,活着在不知不觉 中竟成了一种沉重的负担,既提不起,又放不下,人生真的很难。 「让我走吧!」她真的没有办法再继续这样过活。「我们两个不应该在一起, 这点你应当知道。」 她早听说过太虚道长来访的事,连他都劝他要放弃她了,他又何苦执着于一 个「情」字,肯放下的话,一切不就海阔天空? 「我没有妳那么放得开,我没有研习佛法,不晓得当佛祖面临同样的局面时, 都教人怎么做,但我知道无论訑如何教导,我都不会听弛的。」殷仲威心意已决。 「我爱妳,破军。」而这点对她显然没有任何意义。「多少日子以来,我问 自己为什么爱妳?但或许答案早在妳第一天昏倒的时候,就已经浮现。不然没有 理由解释,我为什么不眠不休地照顾妳一整夜,而不干脆把妳交由女仆照顾就算 了,遗憾的是我到现在才懂。」 这不单是殷仲威个人的遗憾,也是石破军的遗憾。原来她寻找了大半年的人, 一直在她眼前,她却浑然不知。 然而即使如此,她还是不能嫁给他,不能打破她对她爹的承诺。她爹或许不 要她这个女儿了,但她还是他老人家的女儿,这一点,到她死都不能改变。 「请你让我离开。」就当她今生负他,无论如何她都必须守住承诺,否则就 是负了自己。 「绝不可能!」殷仲威听了脸色大变,把她一把抄起,抱上床。 既然言语沟通无效,索性让身体代替他说话,他们之间的吸引力无人能及, 相信她很快便能明白这一点。 床上瞬间刮起情欲风暴,殷仲威且用无与伦比的热情让她明白,他们才是最 合适的,永远都是如此。 脆亮悠远的钟声,透过风的传送,远远地飘进石破军的耳际。 「锵!锵!锵!」 天还未亮,佛寺的和尚们却已早早起床敲钟做早课,虔诚地敬拜佛祖。 石破军被这一阵钟声惊醒。她猛然睁眼,天际仍是一片灰蒙,但再过一、两 个时辰,应该就有曙光。 她悄悄坐直了身体,垂眼注视她身边的男人。他睡着的脸看起来特别平静, 五官显得格外分明,和他醒着的时候完全不同。 我爱妳,破军。 他竟能毫不隐藏地说出对她的爱。 多少日子以来,我问自己为什么爱妳?但或许答案早在妳第一天昏倒的时候, 就已经浮现。 他的爱竟从那么早的时候开始萌芽,那时她尚且为他的蛮横举止恨他,以为 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动心。 但事实上是如此吗? 她问自己。 她一直以为自己清心寡欲,也一度认定,她天生就是一个淡漠的人,除了佛 祖之外,没人能让她倾心,可他却强行改变了一切。 脑海里升起和他恩爱的画面,情到浓时不由自主的喘息,石破军的心忍不住 颤抖,思绪却又不由得转到爹亲的身上,和他那不屑的口吻。 我没有这样不知羞耻的女儿,我没有这样不知羞耻的女儿! 这句话包含了太多的意思,莫非是她的眼神变了,眼睛里面装满了太多的爱 欲,让她爹不由地摇头? 都是妳,都是妳这个贱女人,害我落得如此下场! 又,她的爱欲伤害到了别人,使得一个不相干的人从天堂坠落到地狱,嘴里 塞满了诅咒。 我要让你们一辈子后悔,让你们一辈子忘不了这一幕,这是你们欠我的! 她好累! 太多的感情搅在一起,像漩涡,又像方向不同的马匹,把她撕得四分五裂, 她完全失去了方向。 「锵!锵!」 远处传来晨钟的声音,这声音平时听不清楚,今天却格外清晰,彷佛像给她 指引一条道路似的在她耳际不断地盘旋。 她不禁想起她从小到大的志愿,她老挂在嘴边的话。 「等您老人家百年之后,女儿就要皈依佛门了。」每当那时候,她的笑容总 是充满幸福。 为什么不呢? 石破军的眼光透过窗棂,飘向远方,隐约可以看见大殿的屋脊。 她累了,也倦了,再也不想背负这么沉重的感情过活。如果佛祖能大慈悲, 为她洗去一身烦恼,那么她为何不立刻跪在祂的面前,承接佛光,让她从这个打 不开的死结逃脱出来? 下定决心后,她悄悄溜下床穿好衣服,简单地拿了条带子绾住头发,便要离 开。 临走前,她回头看了殷仲威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的眷恋,可却是佛祖不 容许,也不是她所需要的。 「再见了,仲威。」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喊他名字。「这些日子, 真的很谢谢你。无论你带给我的是痛苦,或是我终其一生,可能都无法摆脱的眷 恋,都感谢你陪我走过这一程。」 她的人生,一直是云淡风轻,是他带她领会狂风暴雨,明白爱欲的本质。遗 憾的是,她不够坚强,承受不了那么多复杂的压力。旁人看或许很简单,只要点 头就可以,但对她来说却很困难,因为他的爱,是她最不愿承受,也最承受不起 的东西。 收回眼神,关上门,石破军的视线定在更远的远方。 三个时辰后,「静心庵」前来了一个长相绝美、气质高雅的女人。 「住持,请帮我剃度。」石破军的表情,非常坚决。 有一股奇怪的力量在推挤殷仲威,似乎想把他摇醒。 他翻过身躲避这股力量。现在还太早,还不到起床的时间,他不想起来。 「破军……」他下意识的伸出手,呼唤石破军,末料身旁却空空荡荡的,完 全不见她的人影。 他猛然睁眼,才察觉到这股力量的源头竟是炽热的阳光,现在究竟是什么时 辰? 殷仲威拿起外袍披上,依光线的热度判断,应该是接近晌午,破军可能正在 花园里面赏花。 以为石破军仍安然待在殷府的殷仲威,没有想过石破军可能会离开,因而慢 条斯理的穿好衣服,系好方巾,打算等打扮整齐后再去找她,他已迫不及待的想 见她。 昨天晚上的翻云覆雨,应该已经足以让她了解,他们是分不开的了吧? 急促了一整夜的呼吸,应该就能说明他们是多么的适合彼此,他们两个人的 身体,简直是天造地设。 殷仲威是如此的有自信,能够说服石破军打消离去的念头,接下来就是说服 她嫁给他,只要过了这一关,他们就是正常的夫妻,谁也不能把他们分开。 殷夫人。 这三个字不晓得怎么搞地,勾起了他的嘴角,殷仲威的嘴越咧越大。 过去他怎么会以为只要娶了她,便会带给他灾难?他们两个明明好得很,就 算是牛郎织女,可能都要因为怎么跨越银河而吵架,他们不但不会吵架,没事的 时候还会相约吟诗作对,就算是神仙眷侣,都没有他们来得惬意。 殷仲威越想越觉得自己过去好蠢,亦急于跟石破军分享他的想法。因此他跨 大步到花园找她,不见人影。接着又转去凉亭,她也不在那儿,想必是在书斋。 书斋里一片昏暗,书桌上的蜡烛还保持好几天前凝结的状态。殷仲威见状蹙 眉,看这情形,她已经好几天没有使用过书斋,今天也没来。 会去哪儿呢? 殷仲威的眉心越锁越紧:心中总有一股不祥的预感,挥之不去。 她平常是不出院落的,宁愿待在她的小天地,不与外界接触。可如今连她的 小天地都不见她的踪影,这就让他担心她是不是出事。 「来啊,把所有仆人集合起来!」怎样都找不到石破军,殷仲威只好命总管 把殷府上上下下的仆人全都集合在大院,一一盘问。 「有没有瞧见石姑娘?」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没瞧见。」仆人的答案都是一样,都说没瞧见石破军。 殷仲威简直快疯了,好担心她是不小心跌落到池里还是怎样,差点要命人汲 干水池。 「我好像看见石姑娘出府去了。」 就在他几乎绝望的时候,有个细细小小的声音说。 「你是?」殷仲威的鹰眼立刻扫往声音的方向。 「是新来的杂工,少爷。」总管连忙趋前解释。「年纪还小,不懂规矩,回 头我好好教训他。」 「不用了。」殷仲威打量眼前的小男孩。「你说你见过石姑娘?」 「是……是。」小男孩浑身发抖的说。「小的瞧见她一早走出殷府,往大街 的方向走去,之后小的就不知道了。」 「你确定你没有看错人?」殷仲威做最后确认。 「应该没错,少爷。」小男孩还是发抖。「我曾经端过茶给石姑娘喝,她还 很亲切地对我笑了,所以我认得她。」 那就是了。 殷仲威深锁着的眉心霍然加深,他虽不知道破军为何出府。但她一个女孩子 家又没有人陪,一个人独自在外游荡,教他很不放心。 「发动所有人到城里各处寻找,一定得把石姑娘找回来才行!」这时他还没 有发觉石破军想离开他,以为她只是有事上街,不料—— 「启禀少爷,城里面到处找不到,都说没有看见过石姑娘。」探子轮流回报。 「再去找!」殷仲威的铁拳几乎击垮桌子。「城里城外都给我从头再找一遍, 没有找到石姑娘,统统不准回来,快去!」 又一次地,殷仲威发动大队人马寻找石破军,不同的是这次不单是寻找命盘, 而是活生生的她,殷仲威此生的最爱。 「启禀少爷,有人说看见过石姑娘。」 连续空等了好几天,终于传来一则好消息。 「她在哪里?」殷仲威欣喜若狂。 「在、在尼姑庵。」手下几乎不敢说出实情。「听说她现正在京郊一座很小 的尼姑庵出家,法号「念空」。」 殷仲威刚开始时的反应是听不懂,在手下畏惧的眼神下,慢慢找回理智。他 可是在告诉他:破军已经出家,就在哪座该死的尼姑庵?! 「她在哪一座尼姑庵出家?」他早说过不许她出家,她以为逃到那儿就能躲 避他?太天真了! 「在静心庵。」手下禀告。 「走,跟我去!」他要寻回他心爱的女人,无论是神是佛都别想跟他抢! 大队人马几乎踏平小小的庵寺,住持只好让石破军自个儿面对。 「这是妳的尘缘,尘缘未了之前,佛祖也难以收容妳,妳自个儿解决吧!」 住持早看出石破军的尘缘未了,只是她太坚决,也太痛苦,不得已才帮她剃度。 「是的,师父,给您添麻烦了。」石破军早想过迟早要面对殷仲威,晚一点 不如早一点,就让她了断这一段尘缘。 石破军顶着一张苍白、素净的脸出来见殷仲威。虽然她从下施胭脂,但偶尔 也会点唇修眉,而她竟连这一点人世间最后的眷恋都去除,教殷仲威如何不心痛? 「施主,听说您要见我。」 更教他心痛的,是她的话气、她的称谓,她竟连「殷仲威」三个字都不肯喊 叫,只用施主称呼他。 「对,我要见妳。」他试着用深呼吸隐藏心痛。 「施主找念空有什么事?如果没有的话,我还要做晚课,不多陪了——」 「这就是妳面对情人的态度吗?」他挡在她前面阻止她离去,目光犹如鹰隼 一般锐利。「妳以为只要躲到这座小尼姑庵,改个见鬼的法号,就能把我们之间 发生过的一切全部抹煞吗?告诉妳,没那么简单!」感情的事不是包袱,能说丢 就丢,不然他也不会追到这里来。 「我知道没那么简单。」石破军承认。「但我认为有心,其实也没那么困难。」 潜佛的这几日,她觉得很平静:心情平静不少。 「妳以为庵院是妳的避难所,逃到这里来,所有的感觉就会消失不见。妳这 么做,根本是利用佛祖,而不是真正崇敬佛祖。」佛法的事情他不懂,但他懂得 人性,她此刻的行为就很相合。 殷仲威这话很重,石破军却找不到话反驳,只能白着一张脸,直视正前方。 「施主请回吧!贫尼要进去了。」石破军又要回庵院的后方。 「跟我回去,不然我烧了这座尼姑庵。」殷仲威再次挡住她的路,出口威胁。 「妳应该清楚我的为人,我说到做到。」他的眼神挑明了他可不会随便说说, 而会真的付诸行动。但石破军却认为他不敢,一个人再有权势,无端烧了尼姑庵, 仍会惹来极大的争议,他会有所顾虑。 「我希望你不会。」她只能这般祈祷。 「我会烧了这座尼姑庵!」他跟在她身后大吼,盼望她回头。 但她不会回头的。 这是她从小到大期望的路,如今好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说什么也不能放弃。 「破军!」该死的女人,竟敢当着他的面拂袖而去。 「少爷,怎么办?」手下第一次看见像石破军这么倔的女孩,她好像一点都 不怕殷仲威。 「放火烧了它!」殷仲威气到丧失理智,真想当场一把火烧了尼姑庵。 「不妥吧,少爷。」手下迟疑道。「咱们一大队人马把尼姑庵团团围住,已 经够醒目。现在又公然纵火,恐怕会惹来官府注目。」尤其上回洪大人的风波尚 未平息,京官们已经有不少人阵前倒戈,这次想象以前一样脱身,恐怕难哪! 手下的忧虑不是没有道理,现在天色尚早,他又带了太多人,一举一动都受 到注目,不宜下手。 「好吧,那我们晚上再来。」他决定接受手下的建议,改为晚上行动。 手下们都认为他疯了,居然想到要烧尼姑庵。其中也有不少人认为殷仲威只 是在气头上,等过了就好了,不会真的做出这种天地难容的事。 殷仲威和大队人马悄悄离开静心庵,重新还给它清静。石破军表面虽平静地 做晚课,心则不然,总是下意识的抽紧。 妳以为庵院是妳的避难所,逃到这里来,所有的感觉就会消失不见。妳这么 做,根本是利用佛祖,而不是真正崇敬佛祖。 殷仲威的每一句话都刺进她的心底,而她知道他是对的,她会出家只是为了 逃避,逃避他也逃避自己,然而她不知道除了如此做之外,她还有别的选择,难 道她就不能安静度过余生?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当天晚上庵院里燃起的熊熊火焰,就是最佳证明。 「失火了,快逃!」静心庵里面的尼姑被突来燃起的恶火惊醒,个个忙着逃 命。 「怎么会突然失火?」尼姑们一面逃命,一面大声叫问。 答案相当简单,这是一场人为的纵火,来自殷仲威。 石破军赌他不敢真的放火烧了尼姑庵,他就放火烧给她看,只要能让她重回 他的怀抱,烧再多的尼姑庵,他都不在乎。 「少爷,所有尼姑都跑光了,唯独不见石姑娘,该怎么办呢?」 有了白天的教训,这回殷仲威只带了总管和几名信赖的人手,进行他残忍的 报复。 「再等等,她会出来的。」殷仲威是如此的有自信,他把所有事情都计算好 了,包括火苗的大小和风向,他甚至把尼姑逃命的时间都拿捏得刚刚好,没有意 外的话,应该不会出人命。 「咳咳!」几乎所有尼姑都逃出火场,摀住嘴巴咳嗽,石破军竟然没有在里 面。 殷仲威开始觉得着急。 「破军呢?」他抓住一个尼姑的肩膀,摇晃问她。 「哪一位?」尼姑根本不晓得他指谁。 「念空!」他吼道。 「她、她──」尼姑将手指向殷仲威身后,只见大火吞噬烈焰中,隐约站着 一道人影,是他最爱的石破军。 「破军……」他松开抓着尼姑的手。「破军!」他想冲进火场,却被手下扑 向前牢牢抓住,动弹不得。 「放开我!」殷仲威简直是疯了。「破军还在里面,我要去救她,放开我!!」 他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声,想冲进火海营救石破军,但石破军竟对着他微笑,平静 走向死亡。 他说得对,她太胆小,不敢正视自己的心。但活着真的太累,她只好选择以 死亡来了结自己,也了结这段情缘。 「不……不!」火场外,石破军的微笑,让殷仲威倏然明白,她不是来不及 逃出火场,而是不愿走出火场,只因为她必须面对他。 是这样吗? 他的眼睛倏地涌上泪光。 今生无论如何,她都不能接受他的感情。就算他表白心意,她仍选择以死做 为逃避,也不愿回到他身边。 是这样吗? 殷仲威真想狂笑。 他爱她也是一种错误吗?她对他的恨,竟强烈到需要以死来解脱,那他对她 呢?是不是得用诅咒,诅咒她的来世? 火辟哩啪啦的燃烧着,红色的火焰像来自地狱的鲜血,没多久就将庵院覆盖。 「念空!!」尼姑们大喊石破军的法号,然而石破军听不见,脑中只回响着 一句话:生是一种苦,死也是一种苦。生的苦不能靠死解脱,死的苦也未必能寄 托来生解决…… 她的身体,颓然倒下,被熊熊大火吞噬。 曾经,她以为自己能做到这句话。曾经,她以为自己能够不带任何感情,完 成和殷仲威的交易,但她还是失败了。 我爱妳,破军。 这句话是如此教她害怕,也教她留恋,为了逃避这个紧箍咒,她逃到庵院来, 没想到却害了庵院。 「破军!!」 是啊,这个声音总是教她又爱又恨。会不会她也和他一样,在相见之初,就 已经悄悄喜欢上对方而不自知呢? 她喜欢他。 大火完全燃烧她的灵魂之前,她终于有所领悟。 今生她欠他的,只能来生再还。如果还有来生的话,如果还有来生的话!她 一定会…… 大火终于完全吞噬掉她,从此她坠入六道轮回,等待下一个生命,重新开始。 另一方面,殷仲威则没有她这么幸运,亲眼目睹石破军被火吞噬的场面几乎 逼疯他。 「……哈哈哈!」他真的疯了,迷失在她的绝情之中。「哈哈哈!!」真的 好好笑,他想逼她出来,她就死给他看,这算什么? 殷仲威不知道他一面笑、一面哭的场面有多骇人。所有人都沈默了,没有人 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他忽地开口。 「总管。」他的声音中有种疯狂的坚决。 「是的,少爷。」总管没敢怠慢,赶紧走向前,任凭他吩咐。 「帮我找到太虚道长。」殷仲威的要求很奇怪。「无论要花多少银两,都要 帮我找到他,听见了没有?」 「是,少爷,小的听见了。」总管点头。「小的一定帮您找到太虚道长,您 不必担心。」 总管要殷仲威别担心,事实上殷仲威一点都不担心,该担心的人是石破军, 今生她可以逃避他,但来生呢?来生她也能摆脱相同的命运,再一次回避他的视 线吗? 这个答案,只有来生能够证实,而他打算等到那个时候。 「少爷,找到太虚道长以后,要做什么呢?」总管斗胆发问。 殷仲威面带微笑地看着总管。 找到太虚道长以后,他会要他设法锁住石破军的命盘,让她来生再遭受一次 相同的命运。而他,依然是主宰她命运的人,绝不会让她好过。 他阴狠狠地发誓,火焰依旧辟哩啪啦的响,烧毁了庵院,也烧尽了这一世的 恩怨。 (全书完) 编注: 殷仲威与石破军未了的情缘如何再续,敬请期待花蝶880 《破军(现代篇)》。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