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文三儿自从“聚宝阁”倒闭后,陈掌柜家是住不成了,他只好回“同和”车行 去睡大通铺,也拉起了散座儿,他可是有日子没吃这份苦了,干这活儿你得拉着车 满大街转,有时为抢生意还免不了和同行打一架。一天下来没挣着钱也得交车行老 板车份儿钱,想赊着连门儿也没有。 “同和”车行位于南城南横街的黑窑厂,老板孙金发早年是天津卫“混混儿”, 不是土生土长的北平人。 天津卫的“混混儿”是有了名的,和北平的流氓地痞、泼皮无赖不是一个路数。 北平的黑道儿人物之间进行火并往往搞得轰轰烈烈,要么双方约好个场子,一般都 是人迹罕至的角落,比如北海夹道、天坛的南墙根儿等地。这种火并有点儿像古代 打仗,双方人马各占一边,各出一员大将“单挑”,是比试拳脚还是动刀子玩命全 凭事先的约定,双方都会遵守规则,这和欧洲中世纪的决斗颇为相像。当然,也有 打群架的时候,双方数十人各执器械一拥而上,真刀真枪真往死里招呼,打死个一 两口子是常有的事,当一方“认栽”了,另一方则表现出一种难得的大度,主动出 钱给死伤者以抚恤,双方握手言和,从此败的一方不再“乍刺儿”,胜的一方也绝 不挟胜欺负人。 天津卫的“混混儿”可不是这样,他们也是有帮有派,同样也是打架不要命, 但表现形式比较独特,这和天津卫的民风有关,为此史书有明载,方志有专述。 明《天津整饬副使毛公德政去思碑》上说,天津三卫(按明代分天津卫、天津 左卫、天津右卫)“风俗不甚纯一,心性少淳朴,官不读书,皆武流;且万灶沿河 (南运河而居)日以戈矛乡矢为事”。足见舞刀弄枪,渊源有自。天津且为水陆码 头、商业城市,接官迎差,负贩走卒,互相割据,各霸一方。同时,“有等市井无 赖游民,同居伙食,称为锅伙。自谓混混,又名混星子”。他们“把持行市,扰害 商民,结党成群,借端肇衅”。讲打讲闹的风气,从天津城市发展最快的清代乾隆 末年到光绪初年最烈。津门乾嘉时人杨无怪所写的《天津论》上描绘:“小帽歪, 衣襟敞,提眉横目,慌里慌张。”绘声绘色,想见其人。 有人说天津人的起哄架秧子曾影响到中国政治与历史,这话似乎也有些道理。 同治九年的天津教案中火烧望海楼、光绪二十六年义和团攻打天津租界,与天津人 这种起哄架秧子之风不无关系。据说当时天津卫鸟市前身院门口的空场上,经常聚 集着大批闲人,当围攻望海楼时,他们中的一些人闻风赶去,加入围攻队伍,由起 哄、扔砖头终至放起火来。还有一本笔记记载:“同治九年五月二十三日,土棍若 干人,相聚攻教堂。堂破,得盲儿无数,益信被拐儿童遭剜目之惨。实则盲(童) 学校之学生也。土棍等益怒,乃杀教士,并焚教堂。”由此可见,天津“混混儿” 起哄架秧子的水平高于北平的地痞流氓。 清末的天津混混儿讲究“花鞋大辫子,一走一趔趄”,辫子既粗且松,有的每 股中还插茉莉花儿一朵;额贴太阳膏;行路时一只手伸入大褂的纽襻下,半提衣襟, 一瘸一拐,表示自己身经百战,曾伤筋动骨,落得残疾。轮到孙金发这辈儿上,天 津混混儿的规矩已经形成,出现众多的“流派”。打群架动刀子的固然有之,可孙 金发却看不起这个,他有自己的方式。若是和哪个团伙有了过节,需要一争长短, 他们讲究“文打”。先是派出一个最“横”的混混儿单刀赴会,单身到对方地盘上 叫板,这混混儿既不带家伙也不会什么武功,说白了就是找挨揍去了,你不揍都不 行,若是不揍他就当你是不敢揍,先从你家十八代先人骂起,再向五服之内漫延, 污言秽语、日爹操娘不绝于耳。总之,非把你骂得火冒三丈揍他不可,这就算达到 目的了。他把脑袋一抱,两腿一夹护住裆部,曲膝弓背侧躺在地上,任你拳打脚踢, 乱棍齐下,哼都不哼一声。这半边身子打烂了,他一翻身又把那半边身子让出来给 你打,越打得血肉横飞,人家神色越发安详,仿佛是酒足饭饱后让人按摩一样,嘴 里还连声喊舒坦。他的意思很明显,有能耐你就打死我。毕竟人命官司非同小可, 一出手就把人打死总不是个事儿。要是你不敢把他往死里打,那好,你算“尿了”, 认栽吧,摆席赔礼让出地盘不说,往后不管在哪儿碰上,您得鞠躬叫爷。 “同和”车行老板孙金发的身子骨就是这么练出来的,他今年五十八岁,这辈 子统共挨过多少次揍,他自己是记不清了。反正是两边的肋骨没一根儿好的,从脸 蛋到屁股蛋伤疤排列得密密麻麻。纵观百业,在哪行混饭吃都得有手艺,孙金发的 手艺就是能扛揍,属鸭子的——肉烂嘴不烂。 北平的叫花子是个人都会来套“莲花落”、“数来宝”什么的,可京油子却说 不过卫嘴子,要是叫起真儿来,天津快板比“莲花落”、“数来宝”更贫,孙金发 的天津快板完全是挨揍时的即兴创作,打得越狠他越有灵感,挨一拳口吐莲花,再 挨一脚妙语连珠,这事儿怪了,若是不挨揍他一句也说不出来,还真有点儿贱骨头。 天津卫是什么地界?水陆通衢、五类杂处之地,在这儿能混出点儿名来可不容易, 孙金发愣是在混混儿群里成了名,人称孙二爷,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当年孙金发在海河边上和大名鼎鼎的“海河帮”叫板,照例是一抱脑袋一夹裆 侧躺下去,只当自己是个沙土袋,任打任踹您随便。“海河帮”的帮主绰号人称 “海河蛟”,是个心毒手狠的角色。那几天海河蛟正浑身叫劲手痒痒,见有人躺在 这儿让你打,那就对不起了,不打白不打,他先是运足了气照孙金发的软肋给了一 脚,这一脚踢断两根肋骨,孙金发面不改色大叫:“舒坦,真他妈的舒坦,再来两 下……” 海河蛟又是一脚,孙金发却即兴创作起天津快板来:“爷住天津卫呀……” “嗵!”“嗵!”又是几脚。 “是嘛也学不会……”孙金发接着说。 又是一阵雨点儿般的拳脚。 “学会了×你妈呀,是专和你妈睡……” 海河蛟是个大孝子,最忌讳有人骂他娘,于是火冒三丈,指挥手下人把孙金发 往死里打。孙金发神态自若地挨着一下一下的重击,照样念着天津快板,污言秽语 一句跟着一句,抑扬顿挫,合辙押韵,海河蛟家族里的女性长辈挨着个儿让他×了 一遍,最后骂得海河蛟汗都下来了。他算看出来了,眼前只有两条道儿好走,要么 打死他算了;要么自己认栽。要说打死他,海河蛟倒也没什么下不去手的,问题是 一旦出了人命,他在地面儿上未必罩得住。唯一的办法就是抛下多年积蓄的家当远 走他乡,可话又说回来了,为这么一个泼皮值当吗?你要是不打死他,任他把十八 代先人都×一遍,往后还怎么在天津卫混?有道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那时孙金 发光棍一条,灶王爷贴在腿肚子上——把脚一抬,全家上路。他怕什么? 这条贱命不值钱,打死就算了,打不死您就拿钱来摆平吧,钱到手了还要当你 的爷。 最后海河蛟很明智地选择了认栽,让出地盘,赔了一大笔钱又叫了声爷了事。 敲锣卖糖,各干一行。孙二爷是靠这门手艺吃饭的人,既然是三百六十行,行 行出状元,那么在混混儿群里,孙二爷理应是状元。 然而孙二爷终于有一天也栽了,而且是彻底断送了他的混混儿生涯。 那天孙二爷逛街逛到南市口,发现新开张了一家饭庄,门口的横匾上写着店名 “金法楼”。孙二爷不识字,他扫了一眼没在意,正要过去,他身边一个能识几个 字的小混混儿说话了:“二爷,这家饭庄起的名儿可有点儿不对,您听听,愣敢叫 金法楼,这不是和二爷您叫板吗?” 孙二爷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不禁勃然大怒:“没错儿,这名儿起得是不地道, 金法楼?犯了咱爷们儿的名讳,这不明摆和咱爷们儿过不去吗?行啊,咱们走着瞧 ……” 当天夜里,孙二爷派了几个小混混儿给这家饭庄粉刷了一遍门脸儿。 当然,粉刷的材料不是油漆和大白,而是稠稠的、已发酵成绿色的大粪汤,愣 是熏臭了一条街,第二天那条街上连行人都没了,苍蝇们倒是成群结伙去诳街了。 孙二爷这下捅了马蜂窝,那家饭庄并不好惹,买卖是几个人合股的,最大的股 东是个日本浪人,叫木田八郎。此人在日本国内也不是个良民,是个有黑社会背景 的人,不知因为惹了什么事才跑到中国来,木田八郎是个剑道高手,总挎着一把武 士刀,指名道姓地要和中国武术名家比武,他是个不安分的人,平日无风还想搅起 三尺浪来,何况这次孙二爷惹了他。 木田八郎派人给孙二爷送了帖子,约孙二爷于某日晚在四平道的一片空地上决 斗。孙二爷接到帖子时正在茶馆里喝茶,一听木田提出的要求他乐得把嘴里的茶都 喷出来了。他心说这东洋鬼子简直是个“棒槌”,他难道不知道什么叫天津混混儿? 你有武艺可二爷我不和你玩,二爷走的是挨揍的路子,伸着脖子让你打,有能耐你 打死我,你要不敢咱就换换,你躺下让我打,二爷我揍不出你屎来,就姓你的姓。 那天晚上孙二爷带了几个小混混儿准时赴了约,一个叫小二的混混儿还拎着一 个小铁桶,里面装了半桶刚从茅坑里捞出来的新鲜粪汤。 木田八郎是一个人来的,他穿着一身藏青色的和服,脚上登着木屐,左手握着 一柄带鞘的武士刀。一看他这身行头,孙二爷和几个混混儿都乐了,这小子简直个 生瓜蛋子,任嘛不懂,和天津混混儿叫板,他带把破刀来干吗?对这类生瓜蛋子, 孙二爷是不屑于亲自上阵的,二爷不打算给他这个脸。 孙二爷用手一指:“你,你打头一阵。” 一个叫秃子的混混儿应声走上前去,秃子当混混儿有十来年了,也算身经百战 挨过几十顿揍了,是孙二爷的得力干将。 木田八郎警惕地注视着向他走来的秃子,他心里暗暗惊讶,对方居然赤手空拳 来和他交手,莫不是精通空手入白刃的功夫?看来此人是个高手,须小心对付才是。 木田八郎不敢怠慢,他“刷”的一声钢刀出鞘,伴随着一缕金属的铮鸣声,黑暗中 漫起一抹寒光,他双手握住刀柄,立好门户,静静注视着走近的对手,此时木田八 郎浑身的肌肉都绷得紧紧的,整个身体犹如已搭在弓弦上的箭……他突然觉得有点 儿不对劲,对方怎么双手抱头,身子一侧躺下来了?这是什么门派?地躺拳?还是 什么更神秘的中国功夫?木田八郎一时发起愣来。 对面的孙二爷和手下几个混混儿早已乐得前仰后合,都捂着肚子喘不上气来。 孙二爷上气不接下气地喊:“小二,你……你他妈的还愣着干吗? 去,给这小子洗个澡……“ 那边的木田八郎还没醒过味儿来,他发现又过来一个人,手里还拎着个水桶, 仔细看看,没错,是个水桶,而不是什么兵器,这是干什么?木田八郎正在纳闷, 只见小二一托桶底,一团黑乎乎、黏稠的液体迎面泼来……一股恶臭四下漫延开来, 木田八郎往脸上抹了一把才发现是大粪,他恶心得差点儿吐了出来,这半桶大粪一 点儿没糟蹋,全部泼在了他的脸上和身上,还有一部分进到了嘴里,木田八郎气得 发疯,身为日本武士,尊严比性命都重要,如今被人泼了一脸大粪,简直是奇耻大 辱,这些可恶的支那流氓,他们必须用血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木田八郎双手握刀, 黑暗中寒光一闪,小二的笑声戛然而止,锋利的武士刀将他的头颅齐崭崭地劈成了 两半…… 饶是混混儿们身经百战,也从没见过如此惨烈的景象,他们耍泼皮是建立在法 律保障的前提下,知道对方不敢要他的命,如果不是被掘了祖坟,对方也犯不上要 他的命,为这条贱命吃官司不值得,而木田八郎的确是个生瓜蛋子,他可不管这些, 一出手就劈开了对手的脑袋,这也太不讲规矩了。混混儿们的神经终于崩溃了,最 先蹿起来的是躺在地上准备挨揍的秃子,他被吓破了胆,不打算玩了。孙二爷愣了 一下,突然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带着颤音的怪叫,叫声没落,孙二爷已经蹿出了十 几米,小混混儿们也一哄而散,跑得一个比一个快。 这件事在天津卫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说大是因为此事见了官,既然是出了人 命官府便不得不管了,但中国的官府管不了日本侨民。天津有英、法、日等国的租 界,还有万国租界(公共租界),满清政府当年签订的《辛丑条约》还在生效,日 本人在租界里有驻兵权,日本华北驻屯军的司令部就在天津。偌大的一个天津唯独 中国政府没有驻兵权。这叫什么事儿?日本侨民归日租界的领事馆管理,日本人在 中国就是犯了天大的事儿,日本领事一句话就能打发了,这没办法,人家有“领事 裁判权”,或者叫“治外法权”。比如这次日本侨民木田八郎杀了人,日本领事告 诉中国官员,木田八郎犯了罪,已被送回国严惩了。这案子就算了结了,至于木田 八郎回国是否受到法律的制裁,那只有天知道了。 这件事损失最大的还是孙二爷,因为孙二爷所从事的职业比较特殊,这种职业 是栽不起的,你九十九次过五关斩六将,最后一次走了麦城,对不起,就这一次您 就认栽吧。天津卫这个大码头是不收留失败者的,混混儿靠什么扬名立身?靠的是 命贱,这条命不值钱,随时可以和富贵人换命,人家舍不得和你换,得嘞,你就赢 了。怕死是混混儿的大忌,要是有一天你突然觉得自己那条命也值钱了,舍不得和 人家换了,那么这行你算干到头了,识相点儿你自己卷铺盖滚蛋,不然你自己手下 的喽哕也得把你打出天津卫,因为他们没必要再认一个没能耐的人当大哥。 孙二爷是个明白人,不管自己年轻时有多少英雄业绩,反正这回是“尿了”, 几十年挣来的面子毁于一旦,他认栽。混混头儿是别想干了,他该挪挪窝儿了,好 在手里还有些积蓄,孙二爷跑到北平开起了人力车行。 北平的粮价飞涨引起市场萧条,百业凋零,连洋车夫的生意都少了,市民们首 先要考虑的是糊口,谁有闲钱坐洋车,有事儿上街自己溜达着算了。 文三儿近来生意不太好,连着几天都没挣着钱。今天也是如此,都下午四点多 了,挣的钱只够交车份儿,他从前门火车站一直溜达到虎坊桥也没见有人坐车。天 冷得邪乎,西北风就像小刀子,一个劲儿地戳他的脖子,冷风顺着脊梁往屁股沟那 儿溜,那件破棉袄实在扛不住冷。文三儿一跺脚不干了,收车!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文三儿回车行刚放好车,见孙二爷捧着铜制的水烟具从屋里出来,他见了文三 儿便和气地问:“怎么着文三儿,这么早就收车啦?” 文三儿哈哈腰道:“二爷,今儿个天儿冷,实在拉不着座儿。” “这就对了,天儿冷就早点儿收车,别为多挣俩钱儿就不要命,一会儿到我屋 里烤火,顺手推两把。” 孙二爷喜欢推牌九,平时不玩,只是见谁手里有了俩活钱,他的赌瘾就容易犯。 他要想玩而别人不玩,这就是看不起他,孙二爷就要发火。问题是孙二爷掷骰子的 功夫早已炉火纯青,随便一扔,想要几点儿有几点儿,想从他手里赢点儿钱,门儿 也没有。除了南横街口巡警阁子里的王巡长能赢他,王巡长掷骰子的本事不大,可 王巡长有个毛病,输了就瞪眼,手还爱往腰间的枪套上摸,看着怪吓人的,所以孙 二爷赢不了他。除此之外,有一个算一个,孙二爷还没遇见过对手呢。 文三儿心说这老东西可真有眼力见儿,自己喝了一天西北风,连饭钱都没挣出 来,哪有钱玩牌九?车行里的伙计们谁不知道,和孙二爷推牌九就等于给这老东西 送礼。文三儿心里琢磨着,是不是求求孙二爷,把今天的车份儿免了,不然他今天 要饿肚子。 孙二爷站在车行的院门口,一边吸着水烟一边看街景,车行隔壁的院子里传出 一阵电锯开木料的刺耳噪音,这是一家木材加工厂,孙二爷刚来时对这种噪音很不 适应,经过一番较量,木材厂的于老板被摆平,定下了每月付孙二爷“耳朵磨损费” 的协议。看来只要交钱,孙二爷的耳朵还是可以适应任何噪音的。 而今天孙二爷又发现了问题,马路对过不知什么时候新开了一家烧鸡店,牌匾 上写着“满口香”三个颜体大字,烧鸡店的窗口挂着一溜儿油汪汪的烧鸡,顾客进 进出出,看来生意不错。 文三儿跟在孙二爷身后,想开口提免车份儿的事,他仔细斟酌着词句,好不容 易鼓足勇气,正要开口,见孙二爷突然神色大变,他脸上的肌肉抖动起来,面颊上 的伤疤也渐渐变成了紫红色,这都是孙二爷发怒的前兆,看样子是什么事儿又招孙 二爷生气了。 孙二爷怒不可遏地说:“×他妈的,对门儿那小子欺人太甚,文三儿,到厨房 里把擀面杖拿上,跟我过去,咱爷们儿今天要砸了他的铺子,快点儿,怕什么?有 我顶着呢。” 文三儿不知道对门儿的烧鸡铺子如何得罪了孙二爷,既然是老板发话了,他自 然要服从,有老板顶着,他怕什么?砸哪儿他都不怵,当然,要是砸街口的巡警阁 子那可又当别论了。 文三儿二话没说,找出了擀面杖拎在手里,跟着孙二爷来到了烧鸡店的门口, 文三儿掂掂擀面杖请示道:“二爷,先从哪儿砸?您说话。” 孙二爷摆摆手道:“先不忙,咱爷们儿好歹也是生意人,讲究的是先礼后兵, 他要是不懂规矩,就别怪咱砸他的买卖。” 北平人对看热闹是从来不落空的,就这么一会儿,周围已经围上了十几个闲人。 人多了好,孙二爷要的就是这效果,他扯着嗓子喊了一句:“谁是老板呀?他妈的 给我滚出来!” 烧鸡店的老板赵宝才是河北衡水人,五十多岁。衡水的老白干和烧鸡都颇有名 气,赵老板刚盘下这个铺子,打算在北平城里闯闯牌子,今天是开张的日子。外乡 人进北平做买卖,人生地不熟,最怕惹事,赵老板一边往外走一边在纳闷,我没得 罪人啊。 文三儿觉得自己有义务给赵老板介绍一下,他面前站的是何许人也,于是便大 模大样地训斥道:“你是老板,怎么这么磨蹭?这是‘同和’车行的老板孙二爷, 有事儿要找你问话。” 赵老板冲孙二爷一抱拳赔笑道:“哟,孙二爷,您老来啦,在下赵宝才,河北 衡水人,小店刚刚开张,我还没来得及拜访孙二爷,要有什么得罪二爷的地方,您 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可今天这事儿……二爷,您得让我闹个明白呀。” 孙二爷说话了:“噢,你还不明白,这么说是我欺负你了?” “哪儿的话?二爷,您别误会,我可没这个意思,您先消消气,有话慢慢说。” 孙二爷指指挂在钩子上的一排烧鸡蛮横地说:“姓赵的,你甭跟我揣着明白装 糊涂,你瞧瞧这烧鸡,有你这么挂法儿吗?” 赵老板仔细看看烧鸡,怎么也看不出这烧鸡如何得罪了孙二爷,他赔着笑脸说 :“哎哟,二爷,我还是不明白……” “你少跟我这儿装孙子……”孙二爷勃然大怒,“姓赵的,你瞧瞧这一溜儿烧 鸡,个个都拿屁眼儿对着我的大门,你看咱爷们儿好欺负是不是?” 赵老板这才恍然大悟,好嘛,这不是没事儿找事儿吗?要这么说,每天从我这 儿过马路的人多了,哪个不是拿屑冲着“同和”车行的大门,你怎么不找过马路的 人麻烦?当然,想是这么想,赵老板是个讲究和气生财的生意人,他不想把这点儿 小事闹大。 “孙二爷,这事儿怨我,没想到二爷忌讳这个,您消消气,我叫伙计把烧鸡拿 下来,以后我挂到里面去,保证不会再惹二爷您生气。” 孙二爷用鼻子哼了一声:“少来这套,以后是以后,现在是现在,一码说一码, 今天这事儿怎么办?” 赵老板的儿子是个二十来岁的精壮小伙子,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他此时有些 忍不住了,抄起一把菜刀冲出来朝赵老板喊道:“爹,咱没招他,他是欺负咱外乡 人,您别求他,我看他敢怎么着。” 孙二爷冷笑一声:“嘿?小兔崽子,胎毛还没褪呢,就敢跟你爷爷这么说话,活 腻了吧?咱爷们儿玩刀子的时候,你小子还在你爹腿肚子里转筋呢,小子,往这儿 砍,不砍你都是孙子……“孙二爷歪着脑袋拍拍脖子。把头一个劲儿地往对方的刀口 上送。 赵老板一把抱住儿子,大声训斥着,他扭过头来向孙二爷不停地赔不是。 孙二爷不依不饶,嘴里喊着:“文三儿,你还等什么?给我揍这小兔崽子,打! 往死里打!打死了算我的……” 文三儿拎着擀面杖踌躇起来,他倒没考虑打死了算谁的,他犹豫的原因在于对 方手里的菜刀,真要把自己砍了怎么办。 孙二爷到底是岁数大了,比起当年在天津卫的豪气,如今也算是翻篇儿了,这 事儿要是搁在过去,赵老板的小烧鸡店非关张不可,孙二爷是这么好惹的?可如今 在北平这大码头上,连孙二爷自己都成了外乡人,再加上岁数不饶人,他当年滚钉 板儿、油锅里捞秤砣的英雄气概已经成了昔日的辉煌,见好就收才是上策。那天孙 二爷把这条街闹个底儿朝天,看热闹的人足有好几百,连街口巡警阁子里的王巡长 都被惊动了,幸亏是王巡长来了,不然这件事还不知道如何收场呢。 经王巡长调解,双方最终达成了协议。王巡长坚持要将协议落实到书面文字上, 但孙二爷、赵老板都不认得几个字,这种类似合同文件的调解书由街头算卦先生常 老四起草,常老四平时除了算卦,也帮人代写打官司的诉讼状子,人称“刀笔老四”。 调解书采用了较为时髦的白话文:……由于“满口香”烧鸡店赵老板有意将烧 鸡的臀部及肛门对着“同和”车行的大门,给“同和”车行老板孙二爷造成了极大 的精神伤害。经调解, “满口香”烧鸡店赵老板愿向“同和”车行老板孙二爷赔 礼道歉,并奉送烧鸡两只,保证今后不再发生此类行为。对此,“同和”车行老板 孙二爷表示接受“满口香”烧鸡店赵老板的道歉,今后不再追究…… 那天所有参与此事的人都很满意,孙二爷找回了面子,还得了两只烧鸡;赵老 板破财消灾,一劳永逸地解决了后患;王巡长和常老四帮了忙,各得一只烧鸡作为 酬谢。唯独没有文三儿什么事儿。文三儿很愤怒,他跟着孙二爷忙乎了半天,临了 连根鸡骨头也没啃上,更可气的是,当晚孙二爷酒足饭饱后,公事公办地向他讨要 了当天的车份儿,一个子儿没少要。 文三儿忿忿地想,这老王八蛋,想讹人家烧鸡你就明说,隔着七八丈远,你老 眼昏花的能看见那烧鸡哪儿是脑袋哪儿是屁眼儿吗? 那天晚上,要不是同车行的老韩头借给文三儿一毛钱,他真得饿到第二天去。 文三儿说过,他从来不认什么政府,谁来管理这个国家都不关他的事,谁来管 都没关系,反正你得让老百姓挣钱吃饭。这个要求似乎不算高,可日本人并不认同 文三儿的道理,他们就认为,中国人最好不要吃饭,即使吃饭也不要吃饱,而且最 好不要吃纯粮食。 日本占领当局先是宣布国民政府发行的法币禁止流通,取而代之的是日本“军 票”。谁也说不清这种军票的发行量,是否有硬通货作为储备,它能否叫做货币也 很难说,说它是某种票证或代用券倒是沾点儿边。由于日本军队所需的粮食全部取 之于占领区,再加上华北连年干旱,各地普遍歉收,引起北平粮价暴涨,日本占领 当局采用了转移目标的手法,将责任归罪于粮商的囤积居奇、哄抬物价。日本宪兵 队对北平的粮食商号进行了突击检查,在一天之内逮捕了一百二十八个粮商,查封 了大批存粮,同时宣布对粮食实行管制,偷运粮食属于走私罪,违者处死。下令全 市各粮号禁止按过去的正常方法加工粮食,要求各粮号将各种杂粮混合在一起,搀 上麸皮、米糠、橡子等物,磨成混合面供应市民。 北平的市民还没遭过这种罪,以前再不济也有窝头吃,棒子面虽然不好吃,可 好歹是纯粮食,比起现在的混合面来就算是美味了。混合面的颜色灰暗,牙碜,口 感苦涩还有异味,吃下去不是腹痛拉稀就是大便干结拉不出来。更糟糕的是,即使 是混合面也要凭证定量购买,甭想吃饱了。 文三儿在前门火车站等散座儿,好容易赶上一个客人要去海淀,这活儿要搁在 以前,文三儿得乐死,这是个肥活儿。按战前北平的交通行情:以正阳门为起点, 包汽车行的汽车去海淀清华园,单程价格为四元五角,往返则需五个小时,车费六 元,而洋车费用减半……民国二十五年出版的《北平旅行指南》上也是这样向外地 游客介绍的。也就是说,拉洋车跑一趟海淀能挣三元钱,这绝对是个大数儿。可文 三儿二话不说就拒绝了,原因很简单,他实在没有力气跑这么远的路,都是混合面 闹的。 文三儿拉着空车晃悠了一上午还没开张,如今市面萧条,人心惶惶,拉车的人 比坐车的人多。文三儿沮丧地走过前门牌楼,想回火车站碰碰运气。他发现车行里 几个老伙计都揣着手猫在前门箭楼的墙根儿下晒太阳,文三儿幸灾乐祸地笑了,看 样子这哥儿几个也是一上午没拉着活儿。这就对了,连文爷都没开张,这几个孙子 就更不该开张了,文三儿拉着空车凑了过去。 车夫们正在听“大裤衩子”说笑话,时不时传来一阵阵哄笑。“大裤衩子,, 那来顺是旗人,早年从河北定州过来的,据说祖上也阔过,但现在就不能提了,过 得比文三儿强不到哪儿去。那来顺只有一条半裤子,那半条裤子就是一条蓝布大裤 衩,每年五月初上身,一直穿到十月底才换长裤,车行的伙计们都说,从民国十八 年那来顺从定州逃荒来北平后,如今十来年过去了,除了这一条半裤子,还没见他 穿过别的。”大裤衩子“这个外号是这么落下的。 “大裤衩子”长了一张好嘴儿,他在北平混了十来年,别的本事没见长,倒是 学会了一嘴京油子的“片儿汤话”,(北京人形容牢骚话、风凉话或不正经的调侃 话)那张嘴要多贫有多贫。此时他一见文三儿便兴高采烈地打招呼:“文三儿,这 一上午你小子到哪儿蹭墙根儿去啦?” 文三儿笑道:“不好意思,文爷我去韩家潭‘庆元春’会相好的去啦。” “文三儿啊,你就吹吧,八大胡同是你去的地方?你小子想当大茶壶都没人要。” “我说大裤衩子,你还别拿豆包不当干粮,哪天文爷时来运转,就让你小子给 我当跟班儿,咱往陕西巷口那儿一站,八大胡同的那些小婊子得把文爷抬进去,文 爷跟谁睡那是给她脸,好好干吧,大裤衩子,到时候文爷一高兴,说不定就赏你个 婊子,让你也刷刷锅。” “得了吧文三儿,你这辈子也就是个臭拉车的,还他妈的逛八大胡同呢,也就 是黄鼠狼抱鸡毛掸子——空喜欢一场。”那来顺反唇相讥。 “怎么着,哥儿几个,都没开张呢?”文三儿问。 “可不嘛,早上天刚一亮就出门儿了,拉着车来回‘扫马路,(旧时人力车夫 的行话,意思是拉着空车在马路上来回兜生意)到现在一个活儿还没有呢。”一个 叫郑大宝的车夫回答。 老韩头正在啃混合面窝头,他每咬一口都努力地伸长脖子,费劲地往下咽。 文三儿又拿老韩头开心:“干吗呢?老韩头,姜太公钓王八——愿者伸脖子。” “文三儿,你装什么丫挺的,拿我开心是不是?”老韩头骂道。 一提起混合面,大裤衩子不由骂了起来:“x 他妈的,日本人是坟头上插路标 ——把人往死路上引啊,这东西是人吃的吗?前两天我去茅房。 瞅见老少爷们儿在茅房里蹲了一溜儿,个个都脑门子冒汗,咬牙攥拳头,跟屁 眼儿叫劲,不知道的还以为咱北平的老少爷们儿都练什么功夫呢,我也跟着蹲了会 儿,等擦屁股的时候,您猜怎么着?我他妈摸了一手血,闹了半天屁跟儿给撑裂了。 “ 文三儿坏笑道:“我教你个招儿,往屁眼儿那儿抹点儿辣椒油,准保管用。” 那来顺正要回骂,忽然眼睛直了,他紧紧盯着一个正在过马路的日本女人,那 女人穿着绣锦花卉图案的白缎子和服,发髻高耸,脸上涂着一层白粉,小嘴儿涂得 通红,正扭着小腰儿款款走来,看样子,这是个日本妓女。早在战争爆发之前,由 日本浪人开的妓院就已经挤进了八大胡同,韩家潭东口的那家日本窑子是比较出名 的一个,生意一直很红火,不光是为在北平做生意的日本商人服务,中国的达官贵 人也常去光顾。北平沦陷后,这些日本妓院成了日军中、高级军官的专用妓院,那 些日本妓女白天无事就喜欢打扮得花枝招展地逛街,三三两两出没于闹市,成了前 门、大栅栏地区的一道风景线。 车夫们一见日本妓女都纷纷来了精神,那来顺的脸上露出猥亵的笑容,他一边 盯着看一边评论着:“嘿!这小娘们儿还真水灵,你瞧那小腰儿一扭一扭的,真他 妈勾人魂儿……” 老韩头老眼昏花的看不清,他眯着眼道:“咋着?这娘们儿是刚从面口袋里钻 出来的?脸上沾这么多白面,也不抖落抖落就出来啦。” 郑大宝起哄道:“我知道这日本娘们儿叫什么,他们日本名儿不是四个字就是 五个字,女的净叫什么什么‘子’,叫着挺绕口的,这娘们儿就叫‘裤裆加带子’。” 那来顺说:“不对,不对,叫‘净装孙子’……” 车夫们哄笑起来。 文三儿认为这日本妓女不懂中国话,于是胆子便大了起来,他起着哄地喊: “鬼子大姐,今儿个晚上陪文爷睡怎么样?文爷这两天正浑身叫劲,除了裤裆里哪 儿都硬……” 老韩头笑道:“文三儿,你再说一遍,我耳背,没听清楚,你那意思是该硬的 地方不硬,不该硬的地方全硬啦?” 文三儿锲而不舍地朝日本女人追出几步,嘴里喊道:“别走呀,咱还没谈价儿 呢,鬼子大姐,睡一宿两毛钱够吗?” 那来顺说:“文三儿,你那两毛钱留着回家孵豆芽儿吧,大爷我讲究不给钱白 玩,有钱也得给咱中国婊子留着,这叫‘抵制日货’。” “大裤衩子,这你就不懂了,抵制日货不如抄起枪来抗日,怎么个抗法?这就 有讲究了,他日本鬼子喜欢打仗,咱不跟他玩,咱玩他们日本娘们儿,文爷这杆枪 专门对付日本娘们儿……” “噢,明白了,敢情你是用这杆枪抗日?那可真得好好保养保养,别真到用的 时候瞎了火。” “不可能,不信让我嫂子来试试。” “去你妈的,你嫂子是劁猪的出身……” 日本女人走远了,大家的兴致还没有下去,都认为今天的举动总算是给北平的 老少爷们儿出了口恶气,心里很痛快,谁让你小鬼子欺负中国人?这就别怪咱爷们 儿在你们日本娘们儿身上找茬儿,这叫一报还一报。 老韩头咬牙切齿地说:“庚子那年董福祥的兵和义和团把东交民巷的日本使馆 围得像个铁桶,大炮排子枪照使馆一通招呼,那叫痛快。后来听说是老佛爷不让打 了,这才让他们反过手来,老娘们儿误事儿啊,当时要是让董福祥带兵打进去,甭 管是娘们儿还是孩子全他妈斩草除根,灭了这帮孙子,让小日本知道咱中国人不好 惹,兴许后来就不敢乍刺儿啦。” 文三儿感慨道:“你说这些日本人怎么都这么矮?一个个儿长的还没我屌高, 那天我在大栅栏那儿碰见一个小鬼子,我在他后面比画了一下,操!这孙子的个儿 也就到我鼻子下面,刚好比我矮半头,我心说了,要是一对一单挑,文爷一只手在 裤裆里挠痒,剩下那只手也能把这孙子捏死……” 文三儿正说得起劲,冷不防屁股上挨了重重一脚,差点儿把脸撞到城墙上,他 发现那来顺和老韩头等人脸上都变了颜色,大家的眼睛都直勾勾、惊恐地望着他的 身后。文三儿转过身来,见前面站着一个穿黑色制服的中国警察,他身边还有两个 穿着黄军装,佩着黑色领章的日本兵。文三儿的冷汗一下子顺着脑门流下来,这下 可褶子啦,敢情那日本娘们儿懂中国话,不但报了警,还招来了日本兵,这回可是 手榴弹擦屁股——大祸临门了。 一个日本兵慢慢地走到文三儿面前,毫无表情地上下打量着他,文三儿战战兢 兢地向日本宪兵哈哈腰,以示恭敬,他觉得日本兵的目光冷得瘆人。 那个中国警察指指那来顺:“你,给我站起来。” 那来顺哭丧着脸站起来分辩道:“老总,我可什么也没干,我是良民呀。” “良民?你这个良民胆儿倒是不小,敢调戏日本女人,你有种啊?给我站过去, 靠墙站好。” 那来顺和文三儿被命令并排站在城墙根下,他嘴里一个劲儿地喊冤。 而文三儿却顾不上分辩,他的眼睛死死盯住日本兵的腰间,那儿挂着一个像王 八盖儿一样的手枪套。文三儿心说这两个鬼子干什么都没事儿,就是千万别往腰上 摸,一旦掏出枪来可就他妈的麻烦了。 偏偏文三儿怕什么就来什么,一个日本兵慢慢地掀开王八盖儿,掏出了手枪, “咔嚓”一声把子弹推上了膛…… 方景林按照每天的巡逻路线穿过前门牌楼准备向西拐,猛地看见箭楼的城墙根 下围着不少人,其中还有穿黄军装的日本兵,随风传来一阵声嘶力竭的嚎啕声,这 声音简直不像是人嗓子里喊出来的,如果不是恐惧之极谁会发出这种声音?方景林 不用猜就知道,肯定是日本士兵又在实施什么暴行,自从北平沦陷后,方景林目睹 的暴行实在太多了。 方景林有些踌躇,他心里很清楚,在日本占领军的眼里,中国警察连傀儡都算 不上,干预暴行的结果很可能殃及自身。前几天西城的一个警察由于阻止几个日本 浪人殴打商贩,被打成重伤,新上任的警察局长沈万山为此事专发了内部通报,称 这个警察违令越权,咎由自取,并警告所有警务人员,今后凡涉及日本人的案件, 切不可擅自介入,应通知日本宪兵队处理,否则后果自负。方景林迅速考虑了一下, 决定还是过去看看,尽管他知道此举风险极大,也许还有生命危难,但眼看着自己 同胞在受难而不闻不问,这种事他干不来。 方景林转过身向人群走去。 文三儿和那来顺的处境很不妙,看样子这两个日本兵都懒得逮捕他们,干脆就 地枪毙。文三儿绝望地哭了,他两腿发软,靠着城墙的身子也站不稳了,一个劲要 往地上出溜儿,他的思维在巨大的恐惧压力下变得支离破碎,老天爷啊,这太过分 了,犯了这点儿事就枪毙?你好歹问问再毙也不迟啊,好嘛,连审都懒得审,把个 前门楼子就当刑场了…… 那来顺突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嚎啕声:“太君,您饶了我吧……我上有八十老 母……下有一大家子……都指着我过日子那……呜呜……我没说什么呀……是文三 儿,是文三儿说的呀……” 这大裤衩子真他妈不仗义,死到临头还把事儿往别人身上推,有这么办事儿的 吗?文三儿狠狠盯了那来顺一眼,恨不得掐死他。他正要骂那来顺几句忽然又不吭 声了,因为他发现自己的裤裆又湿了。 日本兵已经举枪向他们瞄准了,这时方景林走进人群用日语喊道:“等一下, 我有话说……” 两个日本兵诧异地垂下举枪的手,他们好像不大明白,这个中国警察为什么这 么大胆子,敢阻止皇军的行刑? 方景林认出那个警察是局里的同事王有成,他似乎对杀人也没有心理准备,已 经被吓得脸色煞白,说话都有些结结巴巴的:“老方,你……你可千万别……别和 日本人戗……戗着来,有话……好好说……” 方景林没有理王有成,他注意了一下日本兵的军衔,其中一个人肩章上是两颗 星的军曹,另外一个只是个一等兵,他们佩戴的黑色燕尾形领章表明了宪兵的身份。 方景林向军曹敬了个礼道:“宪兵先生,我是方景林警官,这一带是我的巡逻 区,按照规定,在这一区域内发生的任何治安案件都应由我来处理,请阁下将人犯 交给我。” 方景林日语说得还不太熟练,但那两个日本宪兵显然是听懂了,军曹对方景林 的阻拦似乎很不满意,他举起手枪把枪口顶在方景林的脑门上,冷冷地说:“警官, 你好像很有胆量,怎么,想替这两个混蛋去死吗?” 方景林面不改色地望着军曹道: “你可以开枪,但这是我职责所在,也是贵 军司令部刚刚公布的治安管理条例,因此我不打算让步,除非你打死我。” 军曹的食指慢慢扣紧了扳机,王有成吓得不停地向军曹鞠躬:“太君,太君, 他是刚来的,不懂事,您高抬贵手,饶了他吧……” 方景林火了:“王有成,你给我滚开,你他妈还是个爷们儿吗?” 两个日本宪兵对方景林的强硬大感意外,他们低声嘀咕了几句,事情似乎出现 了转机,军曹放下了手枪……站在墙根儿的文三儿感到一阵狂喜,这回有救啦,老 天爷有眼啊,哪至于为这点儿小事就给毙了? 军曹将手枪放回枪套,盯着方景林说:“警官,如果你同意我的要求,我可以 不枪毙这两个混蛋。我的要求是,你要为冒犯皇军付出代价,我们每人抽你两个耳 光如何?当然,你也可以拒绝,我们不会勉强,但这两个人一定会被枪毙。” 方景林点点头说:“如果这能打消你们杀人的念头,我当然可以同意,动手吧。” 军曹嘿嘿笑了起来,他脱下白手套,用手掌在方景林眼前侮辱性地晃动了一下, 突然左右开弓给了他两记耳光,方景林长这么大还没挨过揍,只觉得两眼冒金星, 面颊火辣辣的,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向军曹扑过去,他努力镇定下 来,用手指着一等兵傲慢地说:“你,再来!” “啪!啪!”又是两个耳光扇在方景林的脸上,他的面颊红肿起来,方景林狠 狠地咬住嘴唇,竟然把嘴唇咬破,一缕鲜血从嘴角上流下来,滴落在衣领上……这 种侮辱真比死还难受。 事情到了这一步还没有完,两个日本宪兵认为,尽管文三儿和那来顺可以活下 去了,但不能不受到惩罚,于是一人对一个,照着文三儿和那来顺的脸上左右开弓 扇起耳光来,此时两个人的脸上发出一连串噼里啪啦的脆响。这两个日本宪兵虽说 个子不高,但长得粗壮敦实,体力充沛,每一掌都带着极大的爆发力,文三儿一开 始还能记住数儿,后来就糊涂了,记不清自己挨了多少耳光…… 文三儿记不得日本人是什么时候走的,等他清醒一些的时候却觉得脸上有些异 样,眼睛无论怎样努力也睁不开了,他用手指扒开肿胀的眼皮朝天上望了一眼,发 现天还是这样蓝,阳光还是这样明亮,文三儿明白了,他终于可以活下来了,和生 命相比,刚才那顿暴打不过是小菜一碟。对了,要不是方警官拦着,自己这会儿八 成是早过了奈何桥啦,方警官,恩人哪,我得给他磕头谢恩,方警官呢?他在哪儿? 文三儿又一次扒开眼皮寻找方景林…… 他发现方景林早走了。 文三儿忘不了这一天,他牢牢地记住,这一天发生了两件大事。刚才挨揍当然 算一件,但这还不算最糟糕的,也多亏了那个方警官。平时洋车夫们最恨警察,背 地里管他们叫“臭脚巡”,却没想到“臭脚巡”里也有好人,刚才若不是那位方警 官替他们挨打,文三儿和那来顺非让日本人毙了不可,他们杀个中国人就像捻死个 蚂蚁一样。 在文三儿挨打后的半个小时里,离前门箭楼不远的廊房头条发生了一件血案, 在这场血案中有两个人丧命,其中一个死者是刚才扇文三儿耳光的日本宪兵。另一 个死者是个中国人,关于他的死是谁也没想到的,连文三儿听说后都大吃一惊,他 竟然是老实得三脚踹不出个屁来的二顺子。 二顺子是个老实得近乎木讷的人,他从小到大没和任何人红过脸,小时候连胡 同里的丫头片子都敢欺负他,二顺子受了欺负只有蹲在墙根儿下捂着脸哭的份儿, 就是打死他也不敢还手,是远近公认的淞人。就这么个淞人,居然干出了惊天的大 事。 二顺子以卖烤白薯为生,他有辆经过改装的手推车,车上放个油桶做的煤火炉, 炉上架着铁丝网,把白薯列于网上烘烤至烂熟,那股焦糊甜香的味道能飘出很远, 北平的老百姓喜欢这种食品。 自从北平实行了粮食管制令后,二顺子抓了瞎,白薯无疑属于粮食类,当然也 被列于禁止私自买卖之列,违者就算是“经济犯罪”。二顺子他爹死得早,他十四 岁就干起了烤白薯的营生,家里的老娘和妹妹都靠他养活,一家三口人的日子过得 一直紧巴巴的,这种混账禁令明明是要断了二顺子的生路。 二顺子是那种认死理的人,北平人管这叫“轴”。他不识字,眼界和见识都很 狭窄,只晓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小心谨慎地过日子,对门外发生的任何事都没 兴趣。就连29军在卢沟桥和日本人开仗这么大的事儿,二顺子也是稀里糊涂,他只 是模模糊糊听街坊们说过,根本没往心里去,打仗就打呗,关他什么事?二顺子关 心的是生存问题,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国家和民族。自从日本人发布了粮食管制令 后,二顺子也明白了再这么大呼小叫地卖烤白薯会捅娄子,至于会捅多大娄子,二 顺子却不具备这种想象力,他认为如果继续干下去,一旦被日本人发现大不了挨几 个嘴巴,还能把人拉到菜市口砍脑袋,为这点儿小事值当吗?烤白薯当然还得卖, 不卖他一家三口吃什么? 二顺子的三姨早年嫁到门头沟一带的山里,多年来一直走动得很勤,那里现在 还比较太平,听说是共产党在那边建立了抗日根据地,日本人除了例行公事的扫荡, 平时不大敢越过卢沟桥、永定河一线。二顺子的货源都是取自于门头沟的三姨家, 关键是如何把白薯弄进城里,这是种技术性较强的操作。西直门、阜成门的城门有 日本兵站岗,通常是两个日本兵带两个伪军上岗,他们可以随便检查过往行人,尤 其是挎篮子和背口袋的行人,目的是抓捕私运粮食的人,不少夹带粮食的人都在那 里翻了船,被抓进宪兵队,其结果是不死也得脱层皮。 别看二顺子平时胆小,一旦关系到他的生计问题时,胆儿就大得出奇,他去门 头沟运白薯时,都是昼伏夜出,专走小路,到了城外先找个僻静地方把白薯埋藏起 来,然后往怀里揣几个通过岗哨,就这么来回倒腾,有时要跑个二三十趟才能把货 全部运回家。二顺子的运气还算不错,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还没出过事。 然而幸运不可能永远伴随二顺子,今天就出了大事。 那两个日本宪兵把文三儿和那来顺暴打了一顿,已经打得有些累了,便把那个 中国警察打发回巡警房交差,他们两人穿过前门牌楼,沿着前门大街向南走去。该 着二顺子倒霉,他卖烤白薯的地方就在廊房头条的东口。正处于日本宪兵巡视的路 线上。 二顺子的买卖很红火,买烤白薯的人围了一圈,近来北平市民们吃混合面把脸 儿都吃绿了,一见到香喷喷的烤白薯就像被勾走了魂儿,纷纷掏钱围了上来,二顺 子的买卖从来没这么好过,他一时有些忘乎所以,不但提了价还敲着炉子吆喝起来。 两个日本宪兵刚好走过这里,一见二顺子在敲炉子吆喝,顿时脸就搭拉下来, 他们觉得这个支那人实在是欠揍,既然皇军已经颁布了粮食管制令,这小贩还居然 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跟皇军对着干,要是偷偷摸摸地干也就罢了,可这小子竟然大鸣 大放地敲着响儿吆喝起来,似乎唯恐别人不知道,这简直是拿皇军的法令当放屁。 二顺子丝毫没有察觉危险的迫近,他一边忙不迭地收钱一边继续高声吆喝,冷 不防后腰上挨了一脚,一等兵穿的是坚硬的翻毛皮鞋,用力又很猛,身材矮小的二 顺子轻飘飘地飞出三米开外,一头扎在土地上,把嘴唇都磕破了。 二顺子从来没有挨过这样狠的毒打,他觉得很委屈,很无助,这些日本人也太 不讲理了,他从十四岁起就是以烤白薯为生,这么多年来一直靠这个过日子,又不 是你们日本人来了以后才干的这行,招谁惹谁了?天下事再大也大不过一个“理” 字,是个人总得讲理,日本人也不能例外,凭什么打人?二顺子哭了,他哭得很伤 心。 那两个日本宪兵却顾不上理会二顺子,按照惯例,他们先要把违法商贩的营业 用具捣毁,然后再考虑怎样收拾当事人。军曹先是一脚把火炉踹倒,炉子里的白薯 便滚落在地上,一等兵仔细地用脚将白薯一个个地踩瘪。二顺子顾不上哭了,他心 疼地爬过去想把被踩得稀烂的白薯捧起来,却又挨了一脚,被踢回了刚才的位置。 二顺子哭喊着跪在地上连连向军曹磕头:“太君,太君,您饶了我吧,我以后再不 敢卖啦,您别砸我炉子,您别砸我车呀……我一家三口可全指着它吃饭呀……太君, 我求求您啦……” 一等兵从临街的铺子里找来一把锤子,照着二顺子的手推车轱辘就是一锤,金 属瓦圈立刻变了形,车轱辘的辐条也弯了,这一锤像是敲在了二顺子的心口上,他 发出一声惨叫:“别砸啊,求求您啦……” 一等兵“啪”“啪”又是几锤,手推车在连续的重击下成了一堆废铁,他转身 又将锤子砸向火炉。 此时二顺子感到万念俱灰,他和许多北平胡同里长大的穷孩子一样,没见过世 面,也抠抠搜搜惯了,在旁人看来,这辆破破烂烂的手推车似乎是堆废铁,可在二 顺子心里却是他一家三口人的全部希望,毁了它就等于毁了二顺子的生活。二顺子 终于绝望了,一个绝望的人是什么事都能干出来的。谁也不知道二顺子在这一瞬间 都想了些什么,也许他什么也来不及想,只是出于一种下意识的行动。据目击者说, 二顺子双手握住火通条闪电般地跃起,敏捷得像只豹子,他倾其全力用火通条向那 个背对他砸车的一等兵捅过去……那根火通条是用一根十二毫米直径的钢条打磨而 成,顶端被打磨得异常锋利,此时,这根通条变成了令人生畏的利器。一等兵的反 应并不慢,他听到身后有动静忙转过身来,在这一刹那,这根本来可能捅进他后背 的利器却直接穿过了他的脖子,两尺多长的通条犹如热刀子切黄油,毫不费力地从 脖子的另一侧穿出,一等兵还没来得及叫一声就仰面栽倒……二顺子握住通条使劲 想拔出来,继续攻击军曹,但他已经没有机会了。军曹的枪响了,他号叫着不停地 扣动着扳机,枪声不问歇地爆响着,直到弹匣里的子弹全部射进二顺子的胸膛…… 方景林盯着两个日本宪兵走远才离去,此时文三儿和那来顺已经被打得晕头转 向,分不清东南西北,方景林怜悯地看看他们,一声不响地走了。 他沿着护城河向西继续巡逻,心中的怒火久久难以平息,他记住了那个日本军 曹的相貌,心想总有一天要亲手干掉这个鬼子,现在他和那鬼子已经不是国家民族 之间的对立,而是个人之间的刻骨仇恨,他侮辱了方景林,早晚要让他用命来偿还。 方景林当然知道,一个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不应该意气用事,一切应以党的事业、 组织原则为重,个人的荣辱算不了什么,道理谁都懂,但他是个男人,实在无法做 到坦然地面对侮辱。 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耳旁响起了熟悉的声音:“景林兄,别来无恙乎?” 方景林一听就知道是徐金戈,他没有回头,继续向前走着说:“金戈兄,你没 有走?” “走,上哪儿去?我喜欢北平,我不在,北平不热闹呀。哟,你脸怎么了,让 人打了?” “这有什么奇怪,干上这行,不是我打别人就是别人打我,习惯喽,有事儿吗?” 方景林嘴里说着,眼睛却在观察周围的动静。 “需要你帮忙呀,我想拜访你们的局长沈万山,能帮我联络一下吗?” 方景林笑了:“你们戴老板是什么眼光啊,军统怎么净出汉奸?” “不好意思,所以要清理门户嘛,不然我们老板没脸见人呀。我想知道沈局长 的住址和行动规律,而且要快一些。” “我怎么找你?”方景林问。 “还是我找你吧,你每天的巡逻路线我知道。” “明白了,还有别的事吗?” “景林兄,我知道你是个有良心的中国人,问句不相干的话,你属于哪部分的? 该不是共产党吧?哦,你要是不想回答,就算我没问。” “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难道做个有良心的中国人还不够?不瞒你说,我 这差事本来是混饭吃的,忠于职守是我的本分,谁让我当了警察呢?可就在刚才, 我挨了日本宪兵四个耳光,这你就明白了吧?我和日本人还有当汉奸的人结了仇, 只要是杀他们,需要我帮什么忙都成。”方景林满脸激愤地说。 徐金戈似乎放了心,他拍拍方景林的肩膀以示安慰:“老兄,你受委屈了,无 论如何要忍着点儿,这个仇咱先记着,早晚得报,你忙着,我先走一步。” 方景林默默地看着徐金戈的背影想,即使现在是国共合作、共同抗日,自己也 没有权利暴露身份,尽管徐金戈还是个血性汉子,但军统这个部门可是个专出魔鬼 的地方。 二顺子的死使文三儿掉了几滴眼泪,文三儿没什么朋友,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 拿他当回事儿,只有二顺子真心对他好,他对文三儿的崇拜是真诚的,即使是上次 文三儿在酒馆里吹牛挨了一顿暴打以后,连文三儿自己都臊眉搭眼地不好意思见二 顺子,可二顺子见了面仍然恭恭敬敬地叫他文哥,还千方百计地找辙给文三儿台阶 下,按二顺子的解释,像文哥这种有功夫的高人,根本不屑于和那些小痞子一争长 短,功夫越高深的人越是能忍,听说书的讲,韩信当年还钻过人家的裤裆呢,文哥 不愿出手是怕伤了那两个小子,谁愿意为了这点儿小事就闹出人命官司?听二顺子 这么一解释,文三儿心里便释然了,不但不觉得有失尊严,反而觉得脸上有了光彩, 甚至还产生了一种使命感,文爷是干大事的,犯得上搭理那些痞子吗?通过这件事, 文三儿和二顺子的关系又近了一层,可是,就这么活蹦乱跳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 没了呢,文三儿这才对亡国奴这个概念有了比较深刻的认识。什么叫亡国奴?按文 三儿的理解,就是自己的国家被人灭了,老百姓都成了案板上的黄瓜,人家想怎么 拍就怎么拍,是想凉拌还是爆炒人家说了算,仗打败了,人家就是爷,中国人就得 当孙子。 最让文三儿纳闷的是,平时人淞货软的二顺子那天不知哪儿来的一股邪劲儿, 居然宰了一个日本兵,还真有点儿血性。文三儿扪心自问,这事儿要是搁在他身上, 打死他也不敢这么干,这是闹着玩的吗? 文三儿想了很久,最后作出了一个决定,他要为二顺子报仇。既然是报仇,那 当然要确定一下谁是主要仇人。照理说导致二顺子死亡的仇人是日本人,这文三儿 好像惹不起,日本人太厉害了,连29军都打败了,何况一个拉车的文三儿,中国那 句老话给他找到了台阶,“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日本人的账以后再算,问题是, 谁是间接的肇事者?这需要好好琢磨一下。那天若不是那来顺嘴欠,先拿人家日本 娘们儿开涮,那日本娘们儿就不会去找日本宪兵,那两个日本宪兵要是不来,文三 儿也就不会挨揍,可他们来了,不但打了文三儿还又溜达到廊房头条,在那儿又杀 了二顺子。要这么算起来,罪魁祸首应该是那来顺,全赖这孙子那张臭嘴,更可气 的是,那来顺忒不仗义,一到关键时刻就把事情往别人身上推,让文三儿去顶雷, 幸亏那两个日本宪兵不懂中国话,不然那天麻烦可就大啦。大裤衩子这号人,说轻 了是他妈的小人,说严重点儿简直就是汉奸,二顺子不能就这么白死,冤有头,债 有主,仇人就是那来顺这孙子,文三儿终于从逻辑上把这件事情想明白了。 徐金戈接到“黑马”的指令,要他赶到广安门内大街一家叫做“南山堂”的西 药店,有要事通告。徐金戈不敢怠慢,马上赶到广内大街,找到“南山堂”西药店。 接待徐金戈的居然又是曾澈,他一身典型的买卖人打扮,上身是团花黑缎子马 褂,下身是薄棉布裤、扎裤脚、窄条黑丝带裹腿,头上戴着黑缎子小帽头,帽顶上 有一颗红珊瑚的顶珠。徐金戈笑了起来,在他的印象里,曾澈总是一身军装,佩少 校领章,在任何时候都是军容肃整,脸上带有军人特有的冷峻与强悍,今天猛不丁 看到曾澈这身打扮,徐金戈感到很好笑。 曾澈微笑着向徐金戈伸出手说:“金戈兄,听说你最近像个兔子,被日本人撵 得到处乱窜,是这样吧?” 徐金戈和他握手回答:“哪儿的话,我在和日本人做游戏呢。我说曾掌柜,最 近是不是发财啦?” 曾澈示意徐金戈坐下,开门见山地说:“你指的是这个铺子?那我告诉你,这 是根据‘黑马’的指示,给你安置一个家,是我一手操办的,看看吧,怎么样?不 瞒你说,我都舍不得走了,不过对我来讲,这铺子也就是个过路财神,想留也留不 住。” 徐金戈惊讶地问:“怎么,让我当药铺掌柜的?说实在的,我长这么大还没跟 药品打过交道,光是上千种西药的名儿就够我背两个月的。” 曾澈指指桌上的几本书说:“书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半个月之内你必须掌握几 百种西药的名称和形状,最好还要知道一些常见药品的药理知识,还有,我顺便通 知你一下,根据上峰的指示,你的工作有些变动,要在北平长期潜伏下来。” 徐金戈点点头道:“我明白,坚决执行命令。” 曾澈朝客厅外拍了拍手,一位年轻女子走了进来,徐金戈听见脚步声转过身来, 他感到眼前一亮,这女子竟是杨秋萍,她穿着一件月白色软缎旗袍,剪裁得恰到好 处,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身和浑身起伏的曲线,有如弱柳扶风,婀娜动人。 杨秋萍恭敬地向徐金戈鞠了一躬道:“夫君好,秋萍向您请安了。” “是你?”徐金戈转向曾澈,“曾兄,这也是任务的一部分吗?” “当然,这是你的妻子,给你们半个月时间谈恋爱,半个月后结婚,但必须是 明媒正娶,摆出排场来。” “你的意思是真结婚?”徐金戈惊讶地问。 “至少形式上是这样,当然,你们是否行夫妻之事没人干涉,那是你们自己的 事,不过,我倒是希望你们弄假成真,因为我看你们还是挺般配的。怎么样,金戈 兄,有什么问题吗?”曾澈冷峻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意。 徐金戈点燃一支香烟,玩世不恭地笑道:“当然没有问题,按说国难当头,大 丈夫理应效命疆场,不过要是伴陪美人儿也是任务的一部分,那徐某也只好笑纳了, 曾兄,多谢你向我传达了一项美差。” 杨秋萍冷笑一声:“徐先生,别高兴得太早。也别拿‘南山堂’当八大胡同, 你还是先把那些药品名儿记住吧,至于别的念头,你最好省省脑子。”杨秋萍说完 转身走出客厅。 徐金戈尴尬地望着她的背影自言自语道:“哟,脾气不小,这哪是我老婆呀, 简直比我妈还厉害。” 曾澈同情地望着徐金戈:“金戈兄,你好自为之吧。” 文三儿发现找一个人的麻烦也不是容易事,最近那来顺一见了文三儿,脸上就 泛起谄媚的笑容,态度也很谦卑,他大概也觉得自己有些理亏,努力想使文三儿忘 掉那些不愉快。前两天收车时,文三儿鼓足勇气正待和他翻脸,没想到那来顺却殷 勤地递过一根“哈德门”烟卷,文三儿一时反应不过来,竟神差鬼使地接过来,那 来顺连忙划火柴帮他点上,一旦抽了人家的烟,文三儿就不太好意思和他翻脸了, 报仇的事只好往后放放。文三儿愤愤地想,那来顺这孙子平时过日子抠得很,恨不 得一个铜板儿碾成末儿花,什么时候见他抽过“哈德门”烟卷,他是抽这种烟的人 吗?这分明是觉得自己理亏,想用小恩小惠来收买文三儿罢了。 文三儿决定绝不再抽那来顺的烟,坚决不抽了,再抽就是孙子。别说是“哈德 门”,就是“红锡包”也不成,二顺子的一条人命,岂能是一根儿烟卷就打发了? 机会终于来了,这天傍晚在车行交车时,那来顺哼着二黄走过来,看样子这小 子今天很愉快,这使文三儿看他越发不顺眼。更气人的是,那来顺掏出那包“哈德 门”抽出一支自顾自地抽了起来,对旁人连让一让的意思都没有。文三儿琢磨,这 孙子大概是百年不遇买包好烟,目的是想用这包烟堵文三儿的嘴,现在他估计危机 已经过去,便舍不得再往外发烟了,干脆留着自己抽了,什么东西?就冲这个也得 捶他。想到这里,文三儿决定发难了,他膀子一横,堵住了那来顺的去路,斜着眼 看着他道:“我说大裤衩子,咱俩好像有笔账还没结呢。” 那来顺没想到文三儿会突然发难,他本以为事情早已过去,但他毕竟觉得有些 理亏,那天差点儿让日本人给毙了,他吓坏了,情急之下便把责任推给了文三儿, 那实在是吓晕了,天地良心,他没有要害谁的意思。那来顺的底气不足,口气便很 软:“兄弟,那天的事儿,你生老哥的气啦?你消消气,听我说,那天咱俩不是赶 上倒霉嘛,本来是拿日本婊子开涮,谁知道那小婊子把宪兵招来了?我要是早知道… …” “哼!早知道,你他妈早知道尿炕怎么不睡筛子?那来顺,我×你妈。”文三 儿破口大骂。 那来顺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文三儿,你怎么张嘴就骂人呢?要这样咱可得 好好说道说道,那天你的嘴也没闲着呀,事儿又不是我一个人惹的,再说了,你挨 了揍该找日本人算账去,跟我找什么茬儿?” 文三儿冷笑道:“日本人我他妈惹不起,文爷我就有本事收拾你,操! 我还真没发现,咱同和车行里还藏着你这么个汉奸。“ 那来顺大怒,他一把揪住文三儿的衣领:“你他妈说谁是汉奸?别给脸不要脸 啊,你以为老子怕你?你他妈再说一句,老子碎了你。” 刚收车回来的老韩头连忙上来劝解:“得了,得了,都少说两句,都拉了一天 车了,不累是怎么着?” 老板孙二爷听见吵闹声走进来,见两人拉扯在一起,旁边还有劝架的。孙二爷 大喜:“都别拉他们,让他们打,打呀?你们今天不打死一个都不是人揍的,二爷 我反正闲着没事儿,看看打架也是个乐子,打!谁打赢了二爷我免他今天的车份儿。” 既然打算动手,文三儿便懒得和那来顺斗嘴,他抡圆了一巴掌扇在那来顺的脸 上,发出了一声脆响,那来顺顿时蒙了。文三儿不大会扇人耳光,这是个技术活儿, 杀伤力不大,通常靠耳光无法达到一招制敌的效果,主要是用于侮辱对手,一般都 是朝对方面颊上打,而文三儿则是没头没脑从正面一巴掌呼上去,这下子把那来顺 的眼睛鼻子都纳入了巴掌的攻击下,使那来顺鼻涕眼泪滚滚而下,他情急之下照着 文三儿的裆下就是一脚……这一脚要是踢中了地方,这场架就不用再打了,文三儿 会捂着裤裆自动退出战斗,万幸的是,这一脚竟然踹空了,只是从文三儿的两腿之 间穿了过去,文三儿毫发未损。 “好!”孙二爷和伙计们齐声喝起彩来。孙二爷恨铁不成钢地评论道:“他妈 的,这一脚欠点儿准头儿,那来顺,你他妈没把握就别出腿,行家说,手似两扇门, 全凭脚打人。话又说回来了,腿法可不是谁都能练成的,二爷我当年……” 孙二爷的话音未落,文三儿突然一猫腰钻入那来顺的裆下,想用肩膀把对方扛 起来……这是招儿险棋,人称“黑狗钻裆”。文三儿在天桥多次见撂地摊的摔跤手 沈三儿使过这招儿,沈三儿使起这招儿似乎很轻松,他腰一弯身子便已到位,然后 把腰一直,那对手就被他头朝下扛在肩上,这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张弛有度,看 着很潇洒,沈三儿轻松地一抖肩膀,那对手就一头扎在地上闹个嘴啃泥。文三儿多 次观摩过沈三儿摔跤,对沈三儿摔跤的各种招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他认为自己 已经掌握了摔跤技巧,一般对手是不在话下。其实文三儿忽略了一点,他缺乏实战 经验,这些看似简单的动作真要用起来就不容易了,应该说文三儿钻到那来顺的裆 下,动作还是比较到位的,但他使劲一扛就发现了问题,那来顺居然纹丝不动,这 下可糟了,那来顺反而顺势抱住文三儿的后腰一使劲,文三儿的两腿便腾空而起, 脑袋朝下成了拿大顶状,他两脚在空中乱踹,双手在半空中乱抓,却只捞到那来顺 的裤脚。那来顺在众人的哄笑中得意地问:“文三儿,你小子服不服?” 文三儿嘴硬道:“文爷不服,怎么着?”他手里一使劲把那来顺的裤脚撕开个 口子。 前面说了,那来顺一年四季就这一条半裤子,他珍惜得很,你撕他一块皮他也 许不在乎,就是别撕他的裤子,此时那来顺心疼得直哆嗦,他抱着文三儿往下一蹾, “咚”的一声,文三儿的脑袋就像打夯一样砸在地面上,这招儿很歹毒,差点儿把 文三儿的脑袋戳到腔子里去,文三儿一时间觉得眼前星光灿烂,周围众人的哄笑声 也渐渐朦胧起来…… 孙二爷笑岔了气儿,他捂着肚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喊:“文三儿呀,你他妈气死 我啦,闹了半天就这两下子?你是黄鼠狼钻磨房——硬充大尾巴驴啊。那来顺,再 夯几下,今儿个你车份儿免啦,让文三儿交双份儿……” 那来顺士气大振,他喊道:“谢二爷啦。”说完又抱着文三儿朝地面上夯了几 下。 老韩头看着不忍,便劝道:“得啦,杀人不过头点地,你占点儿便宜就算啦, 再这么夯就该把文三儿夯傻了,你还让不让人家拉车啦?快松手。” 那来顺也累了,他索性做个顺水人情,于是双手一松,文三儿便头朝下扎在了 地上…… 用文三儿的话说,人要是倒霉,放屁都砸脚后跟。这场架打得实在窝囊,当众 出丑就不说了,还被孙二爷罚了双倍的车份儿。在随后的几天里,文三儿的方向感 出了点儿问题,有好几次他拉着车差点儿撞到电线杆子上,映入眼帘的景象总是那 么波诡云谲,变幻无常……妈的,还是那句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文三儿今天的运气不大好,早晨刚一出车就撞上了陆中庸,他想装做没看见, 躲过这家伙,谁知陆中庸也眼尖,隔着马路就嚷了起来:“文三儿,你小子给我过 来。” 文三儿只好拉着车横穿过马路,向陆中庸打个招呼:“怎么着,陆爷,有事儿 吗?” 陆中庸正坐在一个馄饨摊的长凳上吃馄饨,他一边喝着热汤,一边掏出张钞票 拍在桌上,用对待下人的口吻吩咐道:“去,给我到前边买套烧饼果子。” 文三儿抗议道:“我说陆爷,您怎么拿我当跟班儿的?对不起您哪,我可没工 夫给您跑腿儿,我还得挣饭辙呢。”他说完扭头要走。 “站住!我让你走了吗?叫你去你就去,哪儿这么多废话?你这辆车陆爷我今天包 了,听明白了吗?今儿个你得听我招呼。“陆中庸被热馄饨汤烫得咝咝吸着凉气。 文三儿怕就怕陆中庸坐他的车,按照以往经验,这小子一到掏车钱的时候就推 三阻四,总说先记上账,过后十有八九不还钱,信誉很成问题。 以前文三儿还可以和他理论一番,不过现在可不敢了,自打日本人进城后,陆 中庸长了行市,文三儿闹不清他当了什么官儿,反正是有日本人撑腰,他惹不起。 文三儿赔着笑脸说:“陆爷,包车没问题,您是老雇主了,我少收点儿,可有一样 儿,您得先给钱。” 陆中庸瞪起眼睛:“文三儿啊,你小子那点儿心思我知道,怕陆爷我不给你钱? 告诉你说,那是老皇历了,我陆中庸如今是爷啦,你小子还别拿土地爷不当神仙, 别说是点儿车钱,要是你把陆爷我伺候舒坦了,给你在日本洋行谋个好差,那也是 一句话的事儿。” “得嘞,陆爷,冲您这句话,今儿个我就跟您干了,到时候您在日本宪兵队给 我谋个差咱就知足啦。”文三儿话里有话地挖苦道。 “哟嗬,还真没看出来,就您这模样儿还想干宪兵队?给您个天皇当干不干? 你他妈的拉车能走出直线儿来就不错了。”陆中庸笑着骂道。 陆中庸今天要去庆乐戏园开联欢会,这是由新民会出面主办的,主要内容是北 平文化名流和日本占领当局联络感情,促进“中日友好”。大批的请柬已经发了出 去,还是陆中庸亲笔写的,以示郑重,落款是“北平市新民会副会长陆中庸”。 今天的联欢会是由陆中庸直接策划的,为了这个活动他忙乎了有半个月时间, 被邀请者多是些日本军政要人、北平亲日团体的负责人、新闻界人士,代表们讲完 话后,还要请戏班子演出助兴,最后的安排是在“便宜坊”宴请与会人员吃烤鸭, 陆中庸已经提前在“便宜坊”预定了若干桌酒席。陆中庸本来的计划是请杨易臣出 演拿手戏《铁笼山》作为压轴节目,因为杨易臣无论从梨园界的号召力还是从名声 上讲,都是个不可忽视的人,甚至有很多日本人也喜欢他的戏,若是杨老板能出场, 肯定是个满堂红。 杨易臣的不合作态度使陆中庸很恼火,其实他不愿演出也没关系,找个借口说 自己有病推脱了也就算了,但他不该甩那些“片儿汤话”,声称自己饿死也不当汉 奸。噢,你杨易臣有骨气,你爱国,你以文天祥、史可法自居,你想“留取丹心照 汗青”,那我陆某成什么了,秦桧还是吴三桂? 这不是明摆着骂我是汉奸吗? 把杨易臣的母亲作为人质使其就范,这的确是陆中庸的主意,目的只有一个, 看看你这个“文天祥”是真的还是假的,我就不信你为了爱国敢把老妈搭进去,要 是没这个胆量,就给我乖乖地登台演出,少甩这些“片儿汤话”。 应该说陆中庸什么都算计到了,唯独没算计到杨秋萍的那支手枪,这丫头究竟 是哪条道儿上的人?居然玩上枪了,看这架势,要是陆某不退一步,这丫头真敢在 我脑门上钻个眼儿,这太过分了,陆某本是个文人,不喜欢舞刀弄枪的,那是粗人 干的事,再者说了,为这点儿事犯得上玩命吗?杨秋萍的手枪使陆中庸迅速改变了 主意,他费了很多口舌使黑田中佐相信,杨易臣确实因病重无法登台,再说杨易臣 也不是最好的角儿,北平城里名角儿有得是,咱请更好的。 当天晚上,杨易臣把老母亲接回了家,在这件事上,陆中庸的确卖了力气。 庆乐戏园创建于1909年,当年名噪一时的河北梆子名角儿杨韵谱和李桂云就在 这里演出过《茶花女》、《血海深仇》等新戏,使庆乐戏园名声鹊起。后来李万春 组织的鸣春社京剧团也在这里演出过机关布景剧目《天河配》和《济公传》等,舞 台上灯光变幻,使观众耳目为之一新,上座率很高。李万春又到上海请来武生演员, 在庆乐戏园演出了火爆异常的《三本铁公鸡》等武戏,自始至终一直开打,最后由 李洪春演出《走麦城》等红生大轴戏,吸引了很多观众,直至战前,北平文化界凡 有重大活动,都会选择在庆乐戏园举办。 庆乐戏园位于大栅栏东口路北,不远处便是南北走向的前门大街,文三儿拉着 陆中庸穿过正阳门、箭楼的城门洞,由北向南进入前门大街,刚刚过了前门牌楼, 就见两辆黑色“别克”牌轿车一路鸣着喇叭,风驰电掣般开过来,吓得文三儿赶紧 把车拉到路边躲避,文三儿不满地嘟囔道:“操!这是谁这么大谱儿呀?” 陆中庸却喜形于色道:“还真来了,行,行啊,真给陆某面子。” 文三儿回过头问:“陆爷,这是哪位爷?排场不小呀。” 陆中庸牛皮烘烘地回答:“哪位爷?说出来吓死你,警察局沈局长,听说过吗?” “没听说过,陆爷,警察局长和宪兵队长比哪个大?谁管谁呀?” 陆中庸照文三儿背上踹了一脚骂道:“你他妈缺心眼儿啊,有这么比的吗?你 还不如说日本天皇和蒋委员长比哪个大……” 陆中庸的话音没落,只听见前方响起一阵急促的枪声,正要拐进大栅栏的第一 辆轿车被迎头而来的弹雨打得火星四溅,顷刻间成了蜂窝状,车头一歪猛地撞在一 根电线杆上……几个头戴礼帽,身穿蓝布长衫的青年人端着冲锋枪,凶狠地打出几 梭子弹后,飞快地闪进路东的鲜鱼口里,消失在人群中……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文三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呆呆地站在那里,好一会儿 才缓过劲来,老天爷,是谁吃了豹子胆,敢对警察局长下家伙? 这是闹着玩的吗?文三儿回过神来再找陆中庸时却发现车座儿上已经没人了, 陆中庸人哪儿去了?文三儿围着洋车找了一圈儿才在附近的马路牙子下找到陆中庸, 这个发现使文三儿大为感慨,他以前还真小瞧了陆中庸,以为这位爷只是个酸文人, 谁知他身手这么利索?枪声一响陆中庸从车座儿上蹿出去,就地十八滚,眨眼工夫 已经在七八米开外的马路牙子底下卧好了,文三儿寻思,就冲陆爷这套动作,说他 在杂技班子挑过大梁也有人信。 由于行刺事件的发生,庆乐戏园的中日联欢会这天没有开成,警察局长沈万山 却侥幸躲过了刺客的冲锋枪,他正巧临时调换了座车,当枪声响起的时候,沈万山 正坐在第二辆“别克”轿车里,而第一辆轿车上的四个保镖连同司机全部毙命,无 一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