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对尹桃花而言,阿楠的出现,就像天空飘过一朵云、林子里跑过一只兔子、 或是市集遇到一个外地人,属于那种挂不上心头的闲事,很快就忘了。 一个月后,她们平静的生活却刮起了狂风暴雨。 “出去!滚出去!”几个军爷模样的大男人强进了小屋,拿了东西就摔。 尹桃花又惊又愤,双手护住两个幼小的妹妹,大声怒道:“你们讲不讲理啊! 这里是我家,你们怎能随便赶人?” “福王爷要了这间屋子,你们快滚出去!” “你们才该滚出去,我管他是王爷还是皇帝,都不能强要人家的屋子!” “小姑娘,小心你的嘴,王爷的尊称岂是能让你乱喊的?福王爷看上你的房 子,是你的福气,本大爷念你无知,这才没叫你跪下来恭谢王爷的恩典。”那位 军爷态度倨傲,又抬脚踩碎一张条凳。“这块废木材还能坐人吗?我看这屋子也 要拆掉,又小、又闷,怎能叫王爷在这里睡个好午觉呢!” 尹桃花气得发抖,这些人一来就蛮横无理的赶人,到底还有没有王法? “呜呜,大姊……”小橘早已吓哭,小手紧紧扯住大姊的手掌。 “大姊,他们不能这样啊!”红豆也是吓得发抖,紧靠在大姊身边。 “红豆,小橘,别怕。”尹桃花搂住她们的身子,很坚定地抬起头,“我要 去告官,说福王不顾百姓死活,强占民房……” “要告去告啊!”军爷抖出腰间的福王府铁牌子,大笑出声。“听清楚了, 我们福王府就是官府,京官也好,地方官也罢,都得听咱们福王爷的。呵!你去 跟县太爷说说是谁拆了你的屋子,看他理不理你?” 另一位军爷笑得诡异,摇头道:“我劝小姑娘不要去,不然到时县太爷说你 诬告,打你板子,可是会打出两片红屁股,像只母猴子一样喔!” “哈哈……”众人一阵哄笑,还有人净往尹桃花的身体瞧去。 “你们……”尹桃花感到莫名的恐惧,遍体生寒,不觉退后了好几步,双手 仍牢牢护住红豆和小橘。 他们都是孔武有力的大男人,她再怎么拚命,顶多也只能打倒一个男人,更 何况他们有七、八个人,她却还要保护两个年幼受到惊吓的妹妹。 然而,这是她的屋子,是爹娘留给她最宝贵的财产,也许在外人眼里是不值 钱的小屋,但却是她和红豆、小橘三个人避风躲雨的栖身之所。 她得努力挽回劣势才行,“你们这样赶人,叫我们去住哪儿?这里还有我的 菜圃……” “什么你的我的!你知道福王爷是怎么一号人物吗?他是万历爷爷最宠爱的 皇子,也是当今皇上的亲叔叔,叫作皇叔,你懂吗?他要什么,皇上都会乖乖给 他,他要在这几座山猎狼,我们下面的就得帮他开路,你的菜园子算什么!” 过去曾耳闻福王的荒唐暴虐,现忽然来到眼前,变成事实,尹桃花难掩激愤, 大声地道:“山里的鸟啊、兔啊、猪啊、狼啊都被你们猎光了,你们这样赶尽杀 绝,以后想猎也猎不到了!现在连我们姊妹在山里安分守己地过日子,你们也要 来赶?!” “奇怪了,你们从此不用再在山里吃苦,不是很好吗?”军爷从怀里掏出一 个布包,摔到地上。“不跟你噜嗦了,差点忘记这个,福王爷慈悲心肠,送你五 两银子,你拿了就走,别再回来了。” 尹桃花瞪住那个小布包,握紧拳头,竭力遏抑满腔的悲愤。 那些军爷扯掉床上的被褥,踢掉装满芋头、萝卜的竹篮,拉开柜子里的抽屉, 散了一地爹娘留下来的几件衣物…… 为首的军爷将地上那个布包踢到她面前,狰狞地笑道:“快拿啊!你这屋子 根本不值五两银子,回去记得烧香,感激福王爷的恩德。” 回去?她要回去哪里?这里就是她的家,她出生长大的地方啊! 一颗萝卜滚到脚边,红豆捡了起来,捧在手掌里,两眼含着泪,看了又看, 终于放声大哭。 原先小橘就已经哭得很大声,现在又加上一个红豆,哭声此起彼落,尹桃花 只能更加咬紧下唇,不让自己也跟着哭出来。 “吵什么!小孩就是不懂事。”一个军爷恶狠狠地逼向前,亮出腰间的佩剑, “再叫你们留在这里,铁定会坏了福王爷的雅兴。” “你们……你们不能这样……”尹桃花被那寒光吓到,紧紧抱住妹妹。 “哈哈!吓坏小姑娘了。”刷一声,军爷还刀入鞘,伸手就要摸向尹桃花的 下巴,还眯起眼睛笑道:“这样好了,既然你没地方去,我收留你……” 啪!尹桃花用力打掉那只毛手,拉了红豆和小橘,转身跑出门。 跑了两步,她猛然回头,以最快的速度抄起地上的布包。 “呵!好凶的小娘儿,真是没教养的野蛮村姑,还是怡红院的……” 那些军爷说些什么话,她已经听不到了,耳边是红豆和小橘的哭声,还有更 刺耳的摔东西的声音,窗子被砸毁了、碗盘碎掉了,然后,敲砖、拆墙…… 她不敢听,因为他们拆的不只是她的屋子,也是她的心。 “呜……大姊,我跑不动了……”小橘脚步小,差点跌倒。 “大姊,我们要去哪里?”红豆仍抱着那颗萝卜,呜咽地问。 尹桃花停下脚步,蹲下身子,心疼不已的以衣袖帮她们擦掉脸上的泪水,再 紧紧地抱住两个小身子,以最坚毅的神情说道:“有大姊保护红豆和小橘,你们 不要怕,我们去洛阳找福王爷理论!” 夏日时光,微风送暖,朱由楠扯紧马缰,故意落后大队人马一大截距离。 前头的人热热闹闹地上山打猎,可是他不明白,一群大个儿的大男人,却去 追一只小兔子,看它惊慌奔逃,到底有何乐趣? “七爷,你不跟上的话,王爷一定会找你的。”宋铨跟在他身后,谨慎地提 醒。 “爹找我,我就跟他说,我中暑了,在路边休息。”朱由楠一派轻松自在, 反正他就是打定主意,不跟父兄去做那无谓的追逐游戏。 “七爷,你是想……”宋铨瞄向系在马鞍边的小包袱,里头有一件待还的旧 衣,还有在洛阳城里费心买来的各式糕点。 “猜对了!”朱由楠将马匹调头,往目的地而去。 他心中充满期待,两个月不见,不知桃花姑娘过得如何?他好想再见她开朗 的笑靥、听她无忧无虑的歌声,也想卷起裤管和红豆、小橘一起捉青蛙…… 来到山边小路口,他惊讶地发现小径已被拓宽成大路,还有卫兵来回戍守。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他急问道。 为首的将官认出他,恭敬地道:“启秉七爷,这是王爷的避暑小屋,我们奉 德昌郡王的命令,在这边看守,免得闲杂人等……” “什么避暑小屋?!住在里头的人家呢?” 朱由楠惊急交加,等不及军上的回答,扯动马缰,急驰奔入。 上回走过的桃花坡,原是一片嫣红嫩白的桃花林,现竟已被夷为平地,只剩 下几根桃树桩,拴着马匹和马车。再往前去,入目所及,三姊妹住的小木屋已然 消失,换成一栋坚固巨大的凉亭,里头还挂着纱帐,摆上卧榻,几个年轻貌美的 丫鬟正在追逐嬉笑。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变成这样?” 朱由楠下马,冲进凉亭里,那些丫鬟立刻迎上前,千娇百媚、搔首弄姿,莺 声燕语齐鸣,“奴婢见过七爷。” 朱由楠没理会她们,直接找人,“大哥!” “咦?七弟,你没跟父王上山打猎?”一个胖大身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衣 饰华贵,脸上还沾着鲜红的女人唇印,一个丫鬟见了,忙上前以丝绢为他擦拭干 净。 “你也没去?”朱由楠不想看到如此不堪的画面,转过头去。 “天气热,我一动就流汗,不如在这儿凉快凉快!”朱由崧搂了一下那个丫 鬟,再笑着推开她,随即转为道貌岸然的脸色。“况且,身为德昌郡王,又是承 袭父王亲王爵位的长子,应该要爱惜自己的身体,万一去打猎,不小心被乱箭射 到,那还得了啊!” 父亲尚且健在,说什么承袭王位?!朱由楠对于这个大他十五岁的亲哥哥, 总是无话可说,但今天他一定得问个清楚。 “大哥,这里原来有一间屋子,怎么不见了?” “你问我,我问谁啊!不就这座凉亭而已吗?”朱由崧转头去瞧那些美艳的 丫鬟,又坐回他的椅子,大家一起摇摇头。 “两个月前,父王命我过来勘察路线,我还特地画出来,要父王哪一条路可 以走、哪条路不能走,还有沿路的住家,不能去打扰的,我也画出来了。”朱由 楠急得浑身冒汗,一口气说了出来。 “啊,我想起来了,七弟,这都是你的功劳。”朱由崧赞赏地看着他,接过 丫鬟递来的团扇,摇来摇去。“所以啊,我常跟父王说,楠儿是个可造之才,总 是深知父王的爱好,可别把你埋没在王府里当公子哥儿,要让你没事到民间走走, 看哪里有好玩的,回来秉报一声,让他老人家得以四处悠游,怡情养性,也不枉 他特别疼你这个幺儿了。将来等你成亲了,少不了封你一个郡王爷的!” “可是,我没要你拆房子啊!” “我瞧着你画的地图,这里地势平坦,是进来山里头的最后一户人家,正好 可以作为父王的歇息之所。你瞧,这凉亭造得多巧,四处透风清凉,日头怎么晒 都晒不进来,这可是你大哥找来洛阳最好的工匠做出来要孝敬父王的喔!” “人呢?住在里头的人呢?” “人?”朱由崧扭转他的肥头,顺手摸了旁边的丫鬟一把,“你们要住在这 凉亭里吗?呵呵,那也得等老王爷狩猎回城后,大爷再带你们在这儿住上一宿。” “大爷,不行啦,晚上睡这儿会着凉的。”丫鬟嗲声嗲气地道。 “多抱几个暖呼呼的美人就不会了。”朱由崧哈哈大笑,左拥右抱。 朱由楠拳头揽得死紧,指甲直直地刺进了手掌心里。 父王要游山玩水也就罢了,原以为他画出山间房舍,可以避免扰民,没想到 却是弄巧成拙,让大哥捡了一个便宜“孝敬”父亲。 人面桃花今何在?天哪!他怎么对得起桃花姑娘?! 扯过宋铨握住的缰绳,他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急驰下山。 日暮时分,洛阳,福王府后巷。 朱由楠神情疲惫地下了马,一直跟在后头的宋铨立刻过来接过缰绳。 仰看血红的晚霞,朱由楠的心也在滴血,不觉长长叹了一口气。 “走开!王府不用你这个野丫头!”小门外传来吼声。 “我会烧水、砍柴,什么粗活我都会做,你让我进王府干活儿吧!” “想进福王府干活哪有那么简单!”一个仆妇站在小门里边,上上下下瞧着 被丢出门外的小姑娘,指手画脚、口沫横飞地说道:“听明白了,就算是厨房升 火的火工,都至少得备上十两银子活动活动,更不用说轻轻松松抹桌子、扫地、 浇花的丫鬟,那又是另一种行情了。” “我就是没钱才要找活儿,你怎能先剥人家一层皮!” “这是规矩,你不想让人剥皮,就去路边讨饭,别来这里吵闹!”那仆妇烦 了,扔出一个硬饽饽,碰地一声关上小门。 尹桃花呆楞楞地站在门外,天气很热,可是她却觉得好冷。 守门卫兵也来赶她,“别在这儿乱晃了,快走!不然当你是贼抓起来了。” 另一个卫兵穷极无聊,挥动长矛,将那硬饽饽打得老远,还笑道:“快去捡 啊,不然被野狗叼走,野丫头就只好跟野狗打架抢东西吃喽!” 尹桃花一双脏污的手,紧绞着脏污的布裙,但一双大眼仍然明亮有神,也不 怕持矛拿刀的卫兵,先用力瞪了他们一眼,才迈开脚步,昂首阔步的离开。 夕阳将王府的围墙拉出阴影,她走在连绵不绝的幽暗里,脚步变得缓慢。 来到那个硬饽饽的前面,她停下脚步,垂下眼睑,抿紧唇办,双手仍绞在裙 子里,晚风吹来,带着一丝凉意,她终于蹲下身子,伸出了右手。 “桃花姑娘,别捡!”一只手挡住了她。 “你?”尹桃花吃惊地抬起头,以为有顽童要抢她的食物,不料,却撞见一 张俊俏的脸孔……犹记得在溪边,有个楞头楞脑抓青蛙的书呆子。 “原来你在这里!”朱由楠激动地扶起她单薄的身子。 “阿楠?”她痴痴地瞧着他,眼眶一下子红了。 红红的霞光照在她脸上,却不复山间的红润脸色,而是一片惨白。 “桃花姑娘,我去找你,却找不着。”朱由楠痛心自责不已。 “我家的屋子,没了……”尹桃花心头一酸,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知道,被……”被自己的父兄拆了呀! “那福王比山里的野狼还坏,我来到洛阳,还知道他更坏!” “你吃苦了。”他只能沉痛地道。 刚刚仆妇和卫兵的恶劣行径,朱由楠简直闻所未闻,难以置信!天可怜见, 踏破铁鞋无觅处,竟在自家后门找到了她。 她轻轻摇头,哽咽问道:“阿楠,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忘了?我就住在洛阳。”他扶她绕进小巷子,离开卫兵的视线,又着急 问道:“你现在住哪里?红豆和小橘呢?” “城外的破庙,有一尊弥勒佛……”她话声顿住,突然扯住他的袖子,放声 大哭,“小橘生病了……我没有钱带她看病,她好烫……” “宋铨,快,快去请贾大夫!”那哭声再度刺痛他的心,他赶紧回头吩咐道。 “呜,阿楠,我……” “有我在,你一切放心。” “可是……我没钱……” 朱由楠握住她的手,急切而诚恳地道:“桃花姑娘,你请我吃一顿饭,也让 我回请你,作个东道主,好吗?” “阿楠……”尹桃花感觉到手心里的热度,泪流满面的点了点头。 就在几乎绝望的时候,在人生地不熟的洛阳遇到了阿楠,她是再也撑不住了。 夕阳隐没,黑夜里,明月升起,照亮了洛阳城。 “喔,原来是福王干的好事!” 洛阳城郊的悦来客栈里,贾胜佗忙到大半夜,总算一切就绪。他坐到桌前喝 口茶,吃着冷掉的菜肴,别有兴味地盯着朱由楠瞧。 “外头的传言都过于夸张,那绝对不是我爹的意思,是下面的人为了奉承, 胡作非为,我回去会禀明一切,请我爹严惩那些下人。”朱由楠神情严肃地道。 “那么,福王每回出游,耗掉几万两银子,还到处占人家的田地当王庄,这 也不是他的意思喽?”贾胜佗吞了一个丸子,笑咪咪地看着他。 “这……那是皇上赏赐……” 朱由楠说不出话来了。自幼长在王府,一切有父兄作主,对于富贵排场习以 为常,好像皇室子孙行事就该如此;可是,拆了桃花姑娘的屋子就是不对…… 他心思纠缠百结,起身走到床前,摸了摸熟睡的小橘的额头。 如今能做的,就是尽量弥补他的过失,好好照顾桃花姑娘一家了。 “贾大夫,小橘已经退烧了。” “真是奇怪,你也有本事看病的,干嘛拖我这把老骨头出来?” “我没把握。”况且,他在意桃花姑娘她们,当然要请来最好的大夫。 “你呀,养尊处优惯了,就是欠操练,这样子学医是不行的,哪天我该让你 开个诊,多瞧几个病人,不过嘛,要是让福……”让福王知道小王爷为平民看病, 杀是不至于杀他,不过屁股应该少不了要挨好几记棍子吧。 尹桃花正好牵着红豆进门,贾胜佗抚着一把胡子,自动住了口。 “桃花姑娘,红豆,你们洗好了?”朱由楠闻到一股清新的香味。 “阿楠哥哥,好舒服喔!”红豆举起手臂,用力闻了一下。“好久没洗身子 了,我们帮小橘洗干净,红豆也洗干净了,那就不会生病了。” 朱由楠蹲下身子,笑着帮她折起过长的衣袖。“这衣裳有点不合身,明儿我 请你铨叔叔再买一套。” “阿楠,不忙,有针线就行了。”尹桃花也洗得一身清爽,神情变得开朗些 了。她坐到床边,拢了拢小橘的被子,轻抚那熟睡微红的小脸蛋,仍不免担忧地 问道:“贾大夫,小橘可以好起来吗?” “放心,只要让她吃好、睡好,隔两个时辰吃碗药,三天后就又可以活蹦乱 跳了。”贾胜佗慈眉善目的向红豆招了招手。“这个月来忽冷忽热,没有适当的 休息,小橘年纪小,着了风寒,就发病了;红豆虽然没事,不过气色看起来也很 虚。” 红豆走到他身边,不知他要做什么,只好眨着大眼睛瞧着那把油亮的黑胡子。 “来,红豆的手借给伯伯。”贾胜佗搭上红豆的手腕,沉吟片刻,叹口气道: “果然是弱了些。唉!在外头流浪一个月,担心受怕、三餐不继,再怎么强健的 孩子也要生病了。” “贾大夫,拜托你一定要治好她们!”朱由楠着急地道。 “这用你说!”贾胜佗看了他一眼,笑脸迎人地道:“桃花姑娘也得一起补 个身子,我开最好的补药,明天叫阿铨过来拿,药钱你出。” “这个当然。” “阿楠,这样不好。”尹桃花虽然担忧妹妹的身体,但阿楠如此帮忙,她已 经感到盛情难却。“不然过一阵子,我再还你钱。” “桃花姑娘不要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你们就先养好身子再说吧。” “是啊。”贾胜佗跟着敲边鼓,打开药箱子,取出纸笔,一边写下药方,一 边笑道:“受人点滴,当涌泉以报。我听阿楠说,他吃了你一锅青蛙汤,哇,这 个青蛙嘛,解劳补虚、强精补髓、壮阳益身,桃花姑娘,既然你帮阿楠补了身子, 现在让他帮你补回来,也是天经地义。” 尹桃花不解地道:“青蛙汤这么好?可我没念过书,听不太懂贾大夫说的话。” “没念书不打紧,这种事只有当大夫的才知道。”贾胜佗瞄了一眼胀红脸皮 的朱由楠,不禁摇了摇头。“阿楠,你真是你家的异数,脸皮忒薄……算了,我 赶快写好药方,免得忘记。这个嘛,补药成分一样,可三姊妹年纪不同,剂量也 不同,桃花姑娘十八岁,喝一整碗;红豆嘛,十岁……” “红豆八岁。”尹桃花忙道。 “不对啊!”贾胜佗又拉起红豆的手腕,把了脉、摸了骨、捏了肉,“凭我 四十年的经验,红豆少说也有十岁了,最多十一、二岁都有可能。” “大姊,你们算错我的岁数啦?”红豆也好玩地抓着自己的手,学贾大夫把 脉。 “怎么会?”尹桃花扳着指头数道:“那年捡你回来,周大娘他们说你两岁, 现在过了六年了,是八岁没错啊!” “红豆是捡到的?”朱由楠和贾胜佗诧异不已,站在门边的宋铨也转头注目。 “是啊!”红豆对贾胜佗的药箱好奇极了,开始东摸西摸里面的小瓶子。 “大姊说,她看到我和小橘在菜园子里哭,就把我们带回家了。” “小橘也是捡回来的?”朱由楠望向桃花,她正低头以帕子帮小橘擦汗。 烛火摇曳,照映在她的脸颊,泛出温柔的光采。 “你还记得遇到大姊以前的事吗?”贾胜佗摸了摸红豆的头发。 “不记得了,好像肚子很饿,走了好远的路,好累。”红豆放下小药瓶,跑 回大姊身边,腻进了她的臂弯里,抬起一双大眼睛眨呀眨,笑容娇憨。“可我肚 子饿,找大姊就有东西吃了。” 尹桃花也笑着搂住她。“红豆,原来你这么大了,难怪食量也大。” 贾胜佗想了一下,“六年前……唉,这些年不是旱灾、水灾,就是蝗灾,抛 妻卖儿的事时有所闻,桃花姑娘好心,捡了人家养不起的女儿啊!大概是红豆自 幼吃得不好,长得瘦小,所以四、五岁的年纪,才会被误认为只有两岁。” 尹桃花没有想那么多,只开心地道:“好棒,红豆,你一下子多了两岁!” 朱由楠心有所感,不禁轻轻问道:“桃花姑娘,你一个姑娘家带两个妹妹, 一定很辛苦吧?” “不会啊!”尹桃花笑靥灿烂,又去揉揉红豆的粉脸。“那年我爹娘先后过 世,只留下我一个人,我好孤单、好害怕,天天在屋子里哭;后来发现了红豆和 小橘,我就知道爹娘心疼我,送来两个妹妹陪我,我当然要好好疼她们了。” 清朗无忧的笑,仿彿未曾经过苦难,朱由楠忽然觉得一颗心好暖好暖。 红豆也绽开娇甜的笑容,“大姊说,我口袋里有两颗红豆,所以就喊我红豆; 小橘手里抱着一颗干掉的小橘子,所以就喊她小橘喽。” “真是有趣!”贾胜佗抚须而笑,又问道:“红豆和小橘是亲姊妹吗?” “红豆和小橘都是我的好妹妹。”尹桃花笑意甜美。 三姊妹靠在一起,两个笑靥如花,而闭眼睡觉的那张小脸安心满足,就像一 朵尚未苏醒的小花苞。 “哎呀!”贾胜佗揉揉眼睛,笑道:“瞧我问了什么傻问题!好了,这是药 单子,我老人家累了,要回去睡个觉,明儿再过来瞧瞧你们喽。” “贾大夫,多谢你。”尹桃花赶忙站起身,瞧见桌上一碟未吃完的点心,伸 手就捧了过去,“你忙了一整晚,没有好好吃顿饭,这糕让你带回去当消夜…… 啊,不对,阿楠,这是你买的……我……” 她两只手捧着盘子,伸也不是,缩也不是,一张脸慢慢地浮起两朵红晕。 “阿楠请客,我是不会客气的。”贾胜佗笑呵呵地抓走两块甜糕。 “桃花姑娘,没关系。”朱由楠帮她拿下盘子,柔声道:“很晚了,你累了 这些日子,也该歇着了。” 尹桃花想说些话,抬起眼,看进那双注视的眼眸里,却觉得有什么东西梗在 喉咙里,好酸、好紧,有甜、也有苦…… “阿楠,你是好人……” “桃花姑娘,别哭!”朱由楠心口绞痛,他不是好人,是他害了她呀! “啊?我又哭了?”尹桃花忙以手背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再用力扯出一抹微 笑,“我从来不哭的,军爷抢房子,车夫诳我银子、别人当我是乞丐赶我,我都 没有哭,怎么见了阿楠就哭?真是笑话了!” “桃花姑娘,擦一下。”朱由楠心急地拿出一条帕子,却是不敢递过去。 “谢谢阿楠!”尹桃花终于把话说出来了,脸上笑容转为自然,也变得更加 明朗,见他手上有帕子,便直接拿过来往脸上抹着。 贾胜佗背了药箱子走到门边,朝宋铨挤眉弄眼,压低了声音笑道:“呵呵, 咱七爷呀,呵呵……这下子有好戏可看了!”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