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国庆节后的一天,柳县赴广东考察团出发的前夕。县委书记田正中对县委副 书记罗天阳说:“把黄山永给我吧,你另外再找一个。”罗天阳说:“你总是看 谁开车开得好,就要谁。”田正中说:“这次不是。周大勇不是提拔到交通局当 副局长了吗?我没有司机了。这段时间我都是自己开车。但去广东不行,路太远, 得有一个司机。”罗天阳说:“那要谁不行,偏要黄山永?”田正中笑着说: “黄山永的驾驶技术确实不错的,人也牢靠。”罗天阳说:“那就给你吧。不过 这个时候你让我上哪找司机去?明天我也要去广东的。”田正中说:“你再找一 个可靠的吧。” 那时候我就在离田正中和罗天阳不远的地方听到了他们的谈话。我站立在车 边守车,他们坐在县委招待所大榕树下的石凳上。从饭堂里吃完饭出来,他们就 坐在这里,我想是在等来柳县检查工作的行署副专员胡文清。胡副专员吃了饭后 就进房间去了,大概是洗漱什么的,因为晚上八点,田正中和罗天阳要陪他去碧 浪歌舞厅跳舞。他们正在等他,而我在等他们。具体地说,我正在等罗天阳,因 为我是他的司机——四个月前我调进柳县县委司机班时,便为罗天阳开车。他是 分管政法和组织的剐书记,在县委常委的排名里,点完县委书记田正中和县长丁 华兴后就数到他。我跟随这位柳县的三号人物,已经四个月了。四个月里我就像 他手上的一部移动电话,既随时听他使唤,也使他难以释手。事实上我正是通过 或因为一部移动电话,取得他的信任和喜爱。我当罗天阳司机头一个星期,就有 了一部手机,是县委办公室配给我的,说是方便罗副书记和我的联系。凡是给县 委常委开车的司机,都配有一部手机,我也不例外。但是我从不乱用手机,就是 说我除了用来与罗天阳联系外,决不用之和别人联系。罗天阳需要用车的时候, 就打电话给我。他打过我的手机,一拨就通,从不占线。一个月下来,我的手机 话费不过一百元。而其他常委司机的手机话费,都在我的五倍至十倍以上。这是 县委办公室副主任韦卫煌告诉我的。他掌握着县委每部手机的使用情况,“你是 县委里最大公无私或公私分明的司机。”县委办公室主任这样评价我说,“没谁 能像你这样,除了自己的顶头上司,一个往外的电话都不打。”当时我听了就说: “这是因为我在外面,一个可打电话的人都没有。”后来我同样对罗天阳说了相 同意思的话。那是在行车的时候,他的手机电池耗完了,就借用我的往外打。打 完后他把手机还给我,忽然说:“山永,我听说你的电话费是常委司机里面最少 的。其实你没必要这么公私分明嘛。县委配手机给你,并没有限定公事才能打。” 我说:“罗副书记。我电话打的少,是因为我外面的熟人少。”罗天阳说:“你 在地区工作好几年,没结交一帮朋友么?”我说:“罗副书记,你不知道,我的 圈子其实很小,在检察院工作……”“我知道,”罗天阳打断我的话说,“干检 察工作这一行,得罪的人多,亲近的人自然就少。”我说:“我并不是干检察工 作的。我只不过是个司机而已,也没有多少人愿意和我来往。”罗天阳说:“谁 叫你是检察长的司机呢?检察长铁面无私,他的司机还不是一样一身正气?”我 说:“罗副书记,你过奖了。我和郭明的关系并不像外人猜测的那样。我打人之 后,他要是看重我的话,其实可以保我。但是最后他还是把我整掉了。”罗天阳 说:“他整掉你,是因为你犯错误,还是因为你是柳县人?”我说:“因为我犯 了错误,也因为我是柳县人。”罗天阳说:“你回柳县以后,还和他有联系吗?” 我扭头去看坐在副座的罗天阳说:“你其实只要看我每个月的电话清单,就知道 我和谁有联系,和谁没有联系。”罗天阳忙说:“山永,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 介意。我很放心你的,不然我会要你做我的司机么?”现在,对自己司机放心的 罗天阳,决定舍弃他的司机,或者说把他的司机转让给比他官大一级的县委书记 田正中。田正中原先的司机周大勇新近已提拔到交通局当副局长,因此他需要一 名新司机。这名司机此刻被柳县两名炙手可热和呼风唤雨的人物关注和商量着, 一个想要,一个愿给,唾手可得。 罗天阳看着我,一面招手一面说:“山永,过来!”我走过去,来到两位书 记面前,却只向一位书记问好:“田书记,你好。” 田正中点头,“坐吧。”他说。 我恭敬地站着,没有坐。 “山永,田书记想要你去当他的司机,愿不愿意呀?”罗天阳说。 我微微地笑了笑,不回答,或者说我以微笑作回答。 “罗副书记相信柳县还有比你更好的司机,”田正中说,“所以决定把你让 给我。” 罗天阳马上说:“不是。田书记已经发现你是柳县开车开得最好的司机,所 以,我留不住你了。” 于是我说:“只要被领导信任和赏识,谁都会用心把车开好。” 网位书记舒缓地颔首,想来我的话使他们满意。而我感觉自己像一只玩偶, 正在他们的股掌上转动和交易。 转瞬间,我就成了县委书记田正中的司机。 田正中当场把他那部轿车的钥匙交给我,并叫我把罗天阳的汽车钥匙交还他。 我拿到一把钥匙,又交出去一把钥匙。田正中拿着我交给他的钥匙对罗天阳说: “今天我权且做你的司机。待会胡副专员就坐你这辆车子。”他转脸对我说: “山永,你把我的车子开出去转一转,熟悉熟悉。然后早点休息,明天一早出发 去广东!”“是。”我说。我和两位书记道了再见后起身离去。 我独自驾驶着县委书记的轿车,在柳县的地盘上跑动,巡行在楼宇如林的柳 县县城,豪华霸气的车子,像一只老虎,令密集的车水马龙纷纷让道,奔驰500 , 谁能不对这样一种车子敬而避之或畏而远之?我所看到的尽是避退和忍让的人群 和车流一一他们恐惧地闪开,又冷漠地目睹我的经过。但我知道他们惧怕漠视的 并不是我,而是权势和权力,虽然有权的人并不在车上,他们也一样害怕和冷漠 它。 后来我连忙把车开了回去。但我不是直接回县委分配给我的宿舍,而是绕道 经过哥哥的家——我反常回家的哥哥开门后惊讶地看着他其实很熟识的县委书记 的专车光临自己的楼宅,感动得有些不知所措。但他最终没有见到县委书记,而 只见到他的弟弟。 于是我如实禀告自己成为县委书记司机的事实。哥哥说“山永,每一个给田 书记开车的人,都得到提拔,你可不能干得比他们差。” “我一定会干好的,你想方设法才使我进了县委,也就是为了给我提供提拔 的机会。你放心,我不会错过这个机会的。”“广东路远,”哥哥说,“千万小 心,该慢的时候就慢,该停的时候就停。还有,你除了开好车,还要照顾好田书 记。他是个思想开放而又精力充沛的人,凡事你都要为他着想,不该看见的事别 看,不该说的话别说,不该听的话也别听。所谓的聪明人,其实就是懂得在什么 时候做聋子、哑子和瞎子的人。尤其在领导身边,如果连这些都不懂,那真是太 蠢了。” “哥,我已经做过一次蠢人,我不会再做蠢事了。” “没有喜欢下属与自己不默契的领导,检察长郭明也不例外。”哥哥说。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当田正中的司机,一定会比当郭明司机的时候强,只 要你能像我刚才说的那样去做。” “哥,我会的。” “那就早些回宿舍休息吧。明天跑长途,够你受的。” 我告别哥哥,把车开回停人在县委车库里。在走回宿舍的路上,我忽然感到 饥渴,于是又离开县委去城中的夜市吃东西。我当然是步行着去的。在火旺嘈杂 的摊点上,我要了一碟炒粉和一瓶脾酒。我边喝着啤酒边等着炒粉送上来。 就在这时候,我听到附近的桌子有两个人在数落或讨论杀人。这两人一胖一 瘦,但都满脸通红。他们的面前摆着两瓶白酒,其中一瓶已经空了。消耗的酒已 渗在他们的血液里,或反映在他们的脸上。杀人的话就从他们饮酒的嘴里吐出来, 扣人心弦:“你说,我们柳县,谁最该杀?”胖子对瘦子说。 “杀父母的人,最该杀。”瘦子说,“前一阵子,我们县不是有个吸毒的混 蛋,因为要不到钱买毒品就把父母给杀了。已经给抓起来了,这种人最该杀。” 不对,“胖子说。”杀人的人,肯定要杀。但我是指还有一种人,他们虽然 不杀人,但同样该杀。“ “哦,我懂了。”瘦子说。 “你说。”胖子说。 瘦子看了看周围小声说:“这不能说。” “怕个卵!”胖子说,“你以为那些该杀的人,或他们的亲信,会到这种地 摊来喝酒?!就算他们听到了又怎么样?我们只是说说而已。” “那我想想。”瘦子说。 “还用想?”胖子说,“不用想,田正中!”“不是吧?”瘦子不太同意。 “肯定!”胖子说,“你说他从当县长到当县委书记这些年,人进腰包的钱 到底有多少?少说有一百万以上!光是卖官这一项,至少有三五十万!我们县那 些只会吃喝的官,你说有几人不是用钱垒了田正中之后当上的?你没听《卖官谣》 是怎么说的?‘月朦胧鸟朦胧,田正中坐家中,等着刁人把钱送。两三千别起步, 去了必吃闭门羹。一两万才算数,书记夫人露尊容。三四万有进步,给个闲官耀 祖宗。五六万始重用,工商税务添硕鼠。七八万是心腹,公安法院耍威风。九十 万成手足,执掌大权亚正中。准正中,亚正中,白天酒肉穿肠过,晚上钱财家中 流。月上梢头人未了,白天老喊屁股痛’!”胖子话音刚落,瘦子马上说:“该 杀!”“杀了他!”胖子边说边用手做了个刀斩的动作。 “田正中死了,喝酒!”瘦子说。 胖子响应,两人干杯。 我点的炒粉这时候送了上来。 “田正中之后,该杀谁呢?”胖子说。“那,就是罗天阳了。” “对,杀他!”胖子说,“这个人贪婪的程度和手段一点都不亚于田正中。 他不但贪财而且还十分好色,被他搞的女人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只有他不想玩的 女人,没有他想玩而玩不到的女人。死有余辜。” “杀!”瘦子说。 瘦子和胖子干杯。 “卖官的人该杀,买官的人呢?”瘦子喝了酒后说。 “也杀!”胖子说。“凡是卖官买官的,都是祸害。全杀!”“那好,我来 起诉,你审判。”瘦子说。 胖子说:“开始。” “蒙国森,”瘦子说,“在当糖厂厂长的时候,经营不善,亏损两千多万, 工人领不到工资。可是这位连一个工厂都管不好的废物,居然当上了经委主任。 他的官是不是买的?该不该杀?”“杀!”胖子口气十分坚决。 “喝酒!”瘦子举杯。 接着,瘦子说:“建委主任黄云龙,提拔之前只是建筑公司的一名副经理, 连图纸都看不懂,可一年之内连升三级,肯定也是用钱买的。” “杀!”胖子说。 两人又各把一杯酒喝下去。 “税务局长张全军,草包一个,也坐上了那么重要的位置。”瘦子说,“不 过他刚当局长不久,就心肌梗塞死了,可免予起诉。” “那也要喝酒庆贺!”胖子说。 “土地局长韦德荣……” “杀!”胖子未等瘦子讲完,就打断说。“工商局长石超……” “杀!” “红岭镇镇长王松林……” “杀!” …… 胖子和瘦子杀红了眼。他们在用语言杀人。我发觉他们每杀完一个人,就各 喝下一杯酒。他们频频举杯,因为不断地有人被他们的语言杀死。他们陶醉在诛 杀的快乐中。 “说呀。”胖子催瘦子道,因为瘦子已停顿了好一会。 “不说了。”瘦子忽然这么说。 “还没杀完呢。”胖子说。 “杀不完的。”瘦子说,“我喝不了啦。再杀下去,我会醉的。” “没事。”胖子说,他摇了摇快空的酒瓶,然后把剩下的酒倒出来,刚好两 杯。“一人一杯,再杀一个,就不杀了。”他说。 “杀谁呢?”胖子也在考虑。这最后一个要杀的人,居然使他们感到为难, 或者说使他们更加稳重,因为就只剩下每人一杯酒了。他们要珍惜这最后一次诛 杀的机会。 终于,最后被杀的人被选了出来。我像闻到地雷的爆炸声,听到被杀者的名 字:“黄山树!”胖子说。 “黄山树的官不是买的,我认为不是。”瘦子说,“在我们县这帮贪宫中他 还算是有本事的。” “有本事?”胖子说,“红岭二级公路多少年了,到现在还没搞好。说是钱 不够,可当年开工的时候又说钱够了!这条路是黄山树负责指挥的,几千万元花 光了,难道没有几万元流进黄山树的口袋里?!” “那就……杀了他?”瘦子说。 “杀!”胖子说。 瘦子在胖子的邀请下把杯子举起来,和胖子碰杯,但是胖子把酒喝了而瘦子 没喝。 “给黄山树判个死缓吧?”瘦子说,“我实在喝不了了。” “不!要立即执行,酒我帮你喝!”胖子说。 胖子就替瘦子把酒喝了下去。 我气愤慌乱地看着一胖一瘦两个人,在露天的摊桌上,用酒话扼杀我的哥哥 ——想不到我厚道贤良的哥哥也成为普通百姓仂舰的对象。这两个恨不得把所有 贪官斩尽杀绝的人,我认为是普通人,因为他们坐在简陋的地摊上,吃大众的莱 和喝价格便宜的酒。他们或许是某个工厂的工人,或许是个体户,总之他们不会 是官场上的人。他们在官场之外,或者说在民众之中。他们在平民集聚的地方痛 饮和畅所欲言。没有人反对和干涉他们的言行,因为他们在人民中间。他们在民 间无所顾忌地谈论,就像鱼在没有鱼网的河流里自由地游泳。他们想笑就笑,想 骂就骂,甚至说杀就杀。当然他们是用语言杀人。他们用最简洁朴实的话杀他们 认为该杀的人——贪官或腐败者。那些贪官或腐败者一个个被他们用嘴从心里揪 出来,被口头起诉和审判,然后斩首,实际上那些贪官和腐败者虽然活着,但在 他们心目中已经死了。他们是百姓,或者说百姓的愿望反映或挂在他们的嘴上。 他们的嘴里说出一个个百姓痛恨者的名字,然后给予声讨。但他们不该声讨我的 哥哥黄山树,我认为这点他们错了。我的哥哥是个一心为民的柳县的副县长。他 为柳县的百姓做过许多好事或实事,比如柳江的防洪大堤、红岭林区防护网络、 一万户贫困农民县内异地安置开发区等,都是由他策划和组织实施的。他是奉公 守法的为政者,绝不是搜刮民财的贪官。在领导干部的住宅里,他的房子是最差 的,并且还欠着别人的钱。至于红岭二级公路至今没有搞好,他作为组织指挥者 应该负有责任。但我不相信他会在公路建设中谋取私利。胖子和瘦子因为公路没 建成就断定我哥哥中饱私囊一定是个误会。他们不该诋毁我的哥哥,我爱我哥哥。 胖子和瘦子付完酒帐后就走,我很想拦住他们,并且已经站了起来。但最后 我做不到我想做的,因为我忽然想起我的使命。我的使命告诫我务必把真实的思 想和情感隐藏在心窝里,而不是和普通百姓讨公道。 既然已站起来,就不便再坐下。我放弃没有吃完的炒粉,到摊主的面前去付 钱。这里胖子和瘦子已经离去。我忍不住向摊主打听刚才那两个人是谁?摊主想 了想,对我摇摇头说:不知道。 “他们常来你这地方喝酒么?”我说。 “是的。” 于是我明白为什么说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