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田正中被捕的那天夜晚,消息像四季交叉汇集的风,快捷敏锐地拍打或推开 一扇扇人的心扉,使世人或感到温暖、炎热,或感到清凉和寒冷。第二天,这股 风从事发地点的附近迅速向外扩散、蔓延,让各地和各种不同类型的人,感受着 不同季节的气候和温度。消息是世界上传播最快的事物,尤其是与人类相关的消 息。但是消息也是最容易产生偏颇的事物,尤其是通过民间渠道传播的消息,就 像土炮发射的炮弹,当射程越远的时候,偏差也就越大。现在,关于田正中被捕 的种种传闻,没有一种有我叙述的准确,因为田正中被捕的时候,我就在现常那 是九月十六日晚上,田正中和他点名找来的几个人正在云塔度假村打牌,准确地 说是赌博。而我像往常一样,坐在田正中的身后,帮他管钱——自从田正中第一 次带我来云塔度假村 3号别墅看他们赌博,以后的每个星期至多半个月都要来这 里一次,并且基本上都带着我。因为常来常往,我才发觉3 号别墅名义上是宾客 住所,而其实是田正中的私人官邸,因为除了田正中从来没有什么宾客被安排进 来。只有田正中来,别墅的门才能打开。他每次聚赌的场所,基本上都固定在这 里,唯一变换的只是赌博的对象而已。比如上个星期他点名要建委主任、柳镇镇 长和企业局长来参赌,那么这个星期就可能会是矿业局长、工商局长或某乡乡长。 总之不断地更换参赌的官员,就像荒淫的皇帝频频地更换交媾的嫔妃一样。他点 到谁是谁,而谁被叫来和田正中一起赌博,都不会不识抬举,因为只有在县委书 记面前表现自己赌运不佳,官运才能享通,就像后宫的嫔妃谁被赤裸着送上龙床, 不能叫做被糟蹋,而要称之为临幸一样。 这天晚上,能有幸与县委书记田正中聚赌的三个人是:工商局长石超、交通 局副局长周大勇(原田正中的司机)和包工头莫文东。邀请他们的口贴是我传的, 而且是上午我用电话通知他们。田正中每次授意我发通告的时间都很早,是为了 让被点到的人有充足的时间准备充足的钱。他只是在金钱上考虑如何有备无患, 却万万想不到在给他的臣下足够的时间准备钱的同时,也给了和他敌对的郭明足 够的时间从玉树地区赶到柳县——逮捕田正中的时机有了。当我在电话里这样告 诉郭明时,一直等着我这句话的郭明像箭一样的声音立即刺进我的耳朵:山永, 你千万要把田正中稳住,今晚要是不能把田正中人赃俱获,我饶不了你!郭明带 着队伍闯进云塔度假村3 号别墅的时候,田正中赌兴正酣。郭明涌上心头的第一 感觉一定是庆幸没有扑空,因为他看见田正中像是一只石洞中的禽兽席次安坐, 这正是他要捕获的猎物。第二感觉恐怕是佩服坐在田正中身后边的那个人,因为 他看到此人正在机智沉着或津津有味地把大叠的钱往桌子上押,当然他肯定意识 到这是替田正中下的赌注。但愿这个人在他心目中被认为很了不起,因为这个人 就是我。 我肯定田正中看见郭明在后,郭明看见田正中在前,因为田正中看见郭明的 时候,郭明已经把逮捕证亮出来,出示在田正中面前,并严肃说道:“田正中, 你被逮捕了!”田正中依旧坐着,只是把面转向了说要逮捕他的人。“是你说要 逮捕我的吗?”他说。 “请你站起来!”郭明说。 田正中站起来。“我站起来是因为我正想站起来,不是由于你的强迫。”他 说。 “那没关系,”郭明说,“就像不管你在还是不在逮捕证上签字,你都要被 捕。” 田正中藐视郭明和他只有四个人的队伍说:“凭你一张纸条和几个人,就想 逮捕我?”郭明说:“我们另外还有四个人,他们与我们同时进入你的家中,估 计正在打开你的保险柜。” “强盗!”田正中说。 郭明毫不未弱:“我们应该这么称呼你才对。” “你们来得好快呀,”田正中说,“是什么风把你们吹来的?” “东风,反腐败的东风!”郭明说。 “东风?那你认为我是西风吗?或者你臆想我腐败吗?”“不是臆想,你就 是腐败。” “证据,”田正中向郭明伸手。“证据呢?”“你想我要是没有证据,会来 抓你吗?”郭明说,“三年前我就想查办你,但是没有查成,是因为我搞不到证 据。今天我来抓你,是因为我掌握了证据!” “什么证据?” 郭明说:“关于你违法犯罪事实的证据,我都掌握了。” “谁给你证据?” “你想知道吗?”郭明说。 田正中说:“是的,我想知道谁有这么大的能耐往我身上撒尿?!”“不是 撒尿,是用刀子捅你的要害,把你肮脏腐烂的脏腑一点一滴、一件一件地挖出来, 让老百姓唾弃,用法律来审判你。” “谁?!” 郭明说:“看看你身后的人。” “黄山永?!”田正中说。他惊愕地回望着我,像一只将被推翻的猴王哀怨 地顾视着蜕变背离的猴子,或者像一名将被废黜的首领痛心地盯着自己阵营的叛 徒或奸细。“是你吗?”他将信将疑地质问。 我没有吭声,或者说无言以对。面对一个信任我甚至宠护我却被我倒戈反对 的人,我不知道如何应付,尤其是我的假面被撕开的时候。我感到局促、赧颜、 心虚,甚至感到卑鄙和无耻,因为在田正中和他那个营垒人的意识里,我没有任 何理由出卖他或从背后捅他刀子。在我被郭明“清除”或落难的时候,是他接纳 了我,并亲信到让我当他的司机。可到头来敲响他丧钟的竟然是我?我不敢声明 我其实是郭明精心谋划插入柳县的卧底,我才是郭明的亲信。 “为什么?”田正中继续质问,“你跟我将近一年,我有什么亏待你的地方 吗?”我还是不吭声,但是我摇了摇头。 郭明说:“让我来告诉你吧。”他走过来,把我从田正中身边拉到他的身边。 “黄山永其实是我的人,为了摸清和掌握你的一班人违法犯罪的线索和证据,我 才密谋策动让他到柳县来,用我们的行话或通俗的说法都称是做卧底。所谓黄山 永因为打人被拘留、党纪处分、勒令离开检察院,其实都是我一个人谋划而由山 永独自承受行使的苦肉计。我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让一个我信得过的并且智勇 双全的柳县人,把他派到柳县来,打入你腐化而顽固的营垒内部。这个人就是黄 山永。黄山永做了我四年的司机,我信得过他,而他又是柳县人。我为什么要选 柳县人?是因为我清楚以你为首的柳县的贪官们恨我,因此我分析你们也会以为 我不喜欢甚至讨厌柳县人。所以借故把黄山永从检察院和我的身边‘踢’开,你 们不会不信以为真。你们果然相信了,接纳了根在柳县的黄山永。你们以为是我 郭明的异已,就能成为你们的知己,所以你们相信和任用一个被处理的人,甚至 把他要到你的身边当司机,因为你觉得他跟我有怨而你对他有恩,所以他一定会 紧跟你和忠于你。你太相信自己的感觉了,而我也巴不得你如此自信,不然到今 天我还没有证据来到你横行霸道的地面上,逮捕你。” 郭明慢条斯理地说着,就像是一个聪明的教师教育一名蠢笨的学生。而田正 中不时掠过嘴边的冷笑,却丝毫看不出他的愚拙和迟钝。他对郭明冷笑,像降落 到我身上又在我身上融化的冰雪,浸淫着我的皮肤,使我顿时通体透凉。 “黄山永,请你来给我戴上手铐。”田正中说,“我最后给你一个立功的机 会。” 我无动于衷,或者说我麻木不仁。 “来呀,”他说,“有威风凛凛的检察长为你撑腰,你有什么不敢的?” 我看着郭明,因为我感觉自己受了刺激。郭明说:“说得好,你来给他戴手 铐吧。”然后他跟队员要了一副手铐,交给我。 我拿着手铐,想象自己是一名猎户的儿子,拿着绳子去捆绑掉在陷阱里的野 兽。我缓缓地徒步上前,与其说小心翼翼,不如说是战战兢兢,因为我从没拿手 铐铐过人,就像猎户的儿子第一次亲自擒拿兽物的时候肯定也会提心吊胆一样— —担心野兽挣扎,还害怕野兽反咬。那么他满脑子都是和野兽搏斗的想法。 我就是如此。我意想田正中不会让我轻松地给他戴上手铐,我估计他会打我 耳光,至少朝我吐唾沫,因为他的心里充满着对我的愤怒。那么他要打我的耳光 就让他打我的耳光吧。或者默默承受他恼恨的唾骂,只要最终能把他铐祝但是我 错了——田正中居然非常平静和乖巧地让我给他戴上手铐。在我靠近他之前,他 已将双手抬起,软和地伸直,等着我用手铐铐上。我开始还不相信他会这么束手 就擒,怀疑他在麻痹我,然后猝不及防地打我耳光。可是当我像捉蛇一样捉住他 的手时,我感觉他的手毫无动静,像死蛇一样。我平安地铐上他一只手,又铐上 另一只手。当他的手已经没有打我耳光的可能时,我想他只能朝我吐唾沫了。我 注意着他的嘴,预想甚至期待着唾液像飞虫一样从洞穴似的口腔里飞出来,然后 撞碎在我山崖似的脸上。 但是我又错了,因为我没看到横飞的唾沫。他的嘴封闭着,我长长地舒了一 口气。 然而这时候,田正中嘴唇动了——可怕的冷笑又像冰雪一样飘落到我的身上。 我不明白这个已失去权力和自由的人,还有什么值得可笑的事? “你哥哥黄山树,”田正中说,“他可不会像我这样乐意请你给他戴上手铐 的。” “你说什么?”我急忙说。 “你终于吭声了,”田正中说,又是一笑。“我的意思是说,你的哥哥黄山 树做了一件不该做的事,他不该在我面前打保票,保举你进柳县县委,到头来他 将会和我一样,为自己轻信麻痹追悔莫及。” “我哥哥和你不一样,他不会后悔的。”我说。 “你以为你哥哥是什么东西?”田正中嘲弄道,“我们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是一丘之貉!我遭殃了,你哥哥还有好?假如我想戴罪立功,把你哥的事情抖露 出来。你想铁面无私的检察长郭明,会放过你的哥哥黄山树吗?”“你住嘴!” 我说。 郭明把手一扬:“把他们带走!”四名队员快步上前,分别押住了四名涉嫌 行贿的案犯。 刚愎自用的田正中在走过郭明的身边时,对郭明说:“过不了多久,你会乖 乖地把我放了的!”“是吗?”郭明说。他想往下说,但手里的对讲机忽然有人 喊话:“检察长,检察长!”郭明对对讲机说:“我是郭明,请讲。” 对讲机:“检察长,我们在田正中家的保险柜里,发现存折十二张,总额五 百一十六万元!现金人民币七十万,美元五万,港币十万,以及金银首饰一批!” 郭明说:“很好!全部登记没收,然后在县城东道口等我,我们在那里会合!” 郭明拿着又寂然无声的对讲机,接着对田正中说:“刚才对讲机里的话,我想你 都听到了。你不是说过了多久,我会乖乖放了你吗?好,只要你能把保险柜里的 全部资财解释清楚,经过政法机关检验证明每一笔资财的来源都是合法的,我就 放了你!”田正中缄口不语,像一头被麻醉而且束缚的野猪,被押上为他而来的 警车。他将被秘密和武装送往外地监所关押审讯,那是一个除了专案人员任何人 都不知道的监所——它远离柳县,也不在玉树地区的其它地方,总之那是一个尽 量保证不被各种势力插手和干涉的理想之地。 郭明说,我只能告诉你这些,但我不是信不过你。 我说我明白。 这时候我们是同坐一辆车上,开车的人是我。这是我开了快一年之久的柳县 县委书记的专车,但是现在车上没有县委书记,他坐到检察长郭明那辆车上去了。 而他现在恐怕已不能算是柳县的县委书记了。郭明坐到县委书记的车上来,目的 只是为了和我说话。 “山永,恐怕现在还不能马上为你恢复名誉,你得等我把这个案子办完。” 郭明说。 “没关系,我能等。” “等把这个案子办完,我再专门来接你回去,并且隆重地开个庆功会,给你 嘉奖。”郭明说。 “你的嘉奖最好别搞形式主义,我不要奖状和奖章。”我说。 “当然,”郭明说,“给你奖金。” “多少?” “那得看能拿出多少。” 我现在存有两万块钱,是田正中赏给我的。“我说,”到时候我把它交出去, 你再当奖金发给我。“ “不行,哪能给你这么多?”郭明说。“再说这笔钱也不能当奖金发呀,这 是赃款!”“我其实也知道不能,”我说,“我只不过想向你交代我有这笔钱, 不然到时候别人说我隐瞒赃款,你无法为我作证。” 郭明说:“在逮捕田正中之前,你就跟我讲过你有这笔钱,你自己倒忘了。” “我没忘,我记得那次我还求过你,田正中的案子会牵涉很多的人,但别让 我哥牵进去。” “原来你是为了你哥而提醒我。”郭明说,“是的,你求过我。” “我现在再求你。” “是不是刚才田正中提到你哥,你怕了?”郭明说。 我说:“是的,我不可能不怕。” “他那是吓唬你,别信就是。”郭明说。 “可万一那是真的呢?” “那我答应你,我不让你哥有事。”郭明说。。“谢谢你。”我看了一眼郭 明,然后全部注意力都朝着前方,前方是县城。我驾驶着豪华名贵的奔驰从云塔 度假村飞奔在通往县城的路上,十分钟走了十公里,还有两分钟就到县城。郭明 让我把车速减慢,因为装着人犯的警车还远在我们身后。后来他索性让我把车停 下来,下了车站在路上等候。他要换乘那辆警车,和他的队伍与犯人一同进城, 跟另一支搜捕小分队会合,然后星夜赶往外地的监所。 警车跟了上来,郭明钻进警车。我们就此分别。 我想郭明是否听到了我在警车身后为他摁响送行喇叭声?因为这天晚上刮着 北风。我不知道迎面扑来的北风是否阻断了我悠长的心愿和问候?但是在前方警 车尖利的笛声,我却清楚分明地听见。它被北风裹着,像巨大的岩石轰响着从山 顶滚向山底。在这股强大的声音到来时,我的声音是多么微不足道。它吞没了我 的声音。我沉没在振聋发聩的声音里,被声音埋藏,或者被声音砸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