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风花雪月:风月无边张远山 早就有人指出,中国山水诗是世界诗史上的奇观,中国山水画则是世界画史上 的奇迹,没有一个民族像中国人那样,有一颗被自然山水浸透的温柔心灵。同样, 在世界艺术史上,也没有一个民族像中国人那样,对风花雪月的大自然如此一往情 深。如果要重估传统价值,我以为风花雪月恰是华夏传统中最精华的部分之一。 在左祸肆虐的年代,莳花赏月成了封资修,临风立雪也是小资情调;似乎吟咏 风花雪月就是不关心民生疾苦,似乎拒绝风花雪月就是最彻底的革命风范。早已到 了花好月圆的年代了,早已到了风和雪霁的时光了。或许,当大多数人还温饱无着 的时候,风花雪月应该像费尔泼赖一样缓行,然而当经济发展已逐渐进入小康,我 们有理由重新召唤风花雪月的精魂,让中国人灵魂深处的温柔情怀重放光彩。 当一部分先富起来的新贵穷奢极欲,富极无聊,以撕钞票为乐,以养外室为荣 时,中国诗词曲赋中的风花雪月,正可以成为滋润他们的枯燥灵魂的一剂良药。浸 润于艺术,玩味于艺术,永远是涤除人性中的野蛮性、动物性甚至野兽性的最佳途 径;广泛从事艺术,全力弘扬艺术,永远是一个民族走向文明,走向高尚的明确标 志。 吟咏风花雪月曾经是少数人的特权,当少数人享有特权的时代随着新中国的成 立而结束以后,吟咏风花雪月、享受风花雪月的权利理所当然地回到了人民的手里。 不幸的是,左祸剥夺了两代人亲近自然和亲近艺术的机会,推迟了风花雪月的重新 普降人世。我想借用刘禹锡的名诗《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来形容当代人正面临的这一前所未有的深刻 转变。刘禹锡的本意是对六朝王谢这样诗礼风流的大家族的衰落,寄予深切的沧桑 感慨,我却以为这是时代的进步,本来只属于极少数王谢贵族的风花雪月,如今可 以进入最大多数寻常百姓的生活了。这一时代本应在毛泽东宣布“中国人民从此站 起来了”的半个世纪前就来临,可惜历史的曲折进退循环往复,使这一时代列车 “晚点”了。虽然半个世纪前具有强烈翻身感的工农大众,曾经有点误会地赞叹那 是中国历史上空前伟大的时代,但是登上了“晚点”半个世纪后终于靠站的时代列 车,幸运地成为它的第一批乘客的当代国人,却确实有理由相信,即将来临的二十 一世纪,可能是中国历史上空前伟大的一个时代:时代列车终于抵达了一个新的 “月台”:一个风花雪月的幽州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但我将从时代列车上探出窗口回望,看一看这一列从中国古代驶来的风花雪月 列车,一路上路过了一些什么风景。因为如果再不回望,不把它们摄入日渐远去的 镜头,它们很可能就会永远逃离中国人的视野。一、“虫二”之谜 我们的欢娱来自何方 我们的忧伤来自何方 ──席晓静 我曾站在岳阳楼上,拜读从未到过岳阳楼的范仲淹的千古名篇《岳阳楼记》, 被“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崇高情怀深深激动。“先忧后乐”的境 界之高自然毫无疑问,然而有疑问的是:天下人何所忧?天下人何所乐?范仲淹没 有回答。然而,如果不能弄清人民何所忧乐,那么这种高境界就没有着落处,轻则 成为有口无心的大话空话,重则好心办坏事地加剧民生苦难。 我不知道范仲淹不做回答,是否与他没有到过岳阳楼有关。因为在岳阳楼上, 决不比他的名句名篇逊色的,是据说为吕洞宾所题的两个字:“虫二”。而我要问 的问题的答案,似乎就隐藏在这扑朔迷离的仙笔天书之中。 “虫二”的意思,是“无边风月”。这可以说是独具魅力的中国文化的斯芬克 斯之谜。“风花雪月”取其头尾,是为“风月”;而“风月”去边,是为“虫二”。 斯芬克斯之谜:“何物早晨四脚爬、中午两脚走、晚上三脚行?”仅仅描述了人的 生死大限;而吕洞宾的“虫二”之谜,却揭示了人的终极幸福之路:进入无边的风 花雪月,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由于幸福比生死更重要,因此吕洞宾之谜比斯芬克斯 之谜更深刻,更富于宇宙生命的大智慧。 但不能据此认为吕洞宾比范仲淹伟大。范仲淹的理想是儒家的,而吕洞宾的理 想是道家的。儒家理想与道家理想在传统中国从来是内外互补的。孔子说:“天下 有道,则现;天下无道,则隐。”孟子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都 说明了儒道互补的基本关系。道家追求“独乐乐”,儒家希望“众乐乐”。范仲淹 所代表的中国知识分子,如果不能使众乐乐,则忧从中来。 每个民族由于文化传统不同,他们的忧乐也是不同的。基督徒为死后灵魂能否 进入天堂而忧乐,印度人为死后能否摆脱生死轮回而忧乐。中国人对死后的事情兴 趣不大,他们的最高理想就是在尘世中得到欢乐,而尘世的根本欢乐,就是与大自 然融为一体──古人谓之“天人合一”。对中国人来说,尘世的最大欢乐,就是享 受风花雪月,领略无边风月。中国人虽偶有成仙的痴念,但成了仙的吕洞宾不愿去 蓬莱仙境,宁可在人间做地行仙或散仙,可见渴望成仙不是因为像基督徒、佛教徒 那样厌恶尘世和厌弃生命;渴望成仙,恰是热爱生命与留恋尘世的铁证。 无边的风花雪月,正是中国文化的真正精髓。风花雪月,是中国人对大自然的 最伟大发现,称之为发明和创造也毫不为过。因为,如果没有中国人举世无双的诗 意灵魂对原生态的大自然的发现、提炼和创造,“风花雪月”就不可能具有如此撼 人心魄的巨大魅力。我个人认为,对“风花雪月”的提炼,是中国文化最伟大的四 大精神发明,这四大精神发明比之四大技术发明,其伟大程度有过之无不及。况且 四大技术发明的荣誉颇有竞争者,比如埃及奴隶的纸莎草要与造纸术分享荣誉,德 国发明家谷登堡要竞争活字印刷的独立发明权,意大利航海家哥伦布要申请对指南 针的开发应用的专利权,而瑞典炸药大王诺贝尔更以其发明使火药黯然失色。也就 是说,全体人类的物质追求的相似性,使某项技术的发明归属具有相当大的偶然性, 中国人不发明,其他民族迟早也会发明。因此,技术上优先固然是荣誉,技术上落 后也未必是耻辱。只要不对技术上的落后煞费苦心地狡辩,只要不对自身文明的不 足文过饰非地护短,而是襟怀坦荡地承认某些领域的落后,承认自身文化的某种不 足;那么其他民族发明了,拿来就是,其他民族领先了,学习就是。 然而不同民族在精神追求上的相异性,使精神上的伟大创造具有必然性,中国 人发明不了逻辑学和精密科学,但其他任何民族也创造不了风花雪月。风花雪月的 荣誉,非中华诗意文化莫属。而且,精神文化的自我固守,使发明不了逻辑学的中 国人也很难把逻辑学一拿就来;同样,中国人的风花雪月也是其他民族难以模仿和 难以超越的。风花雪月的诗意宇宙,是中国文化的独擅胜场。总之,我认为风花雪 月是中华诗意文化对人类精神宝库的最伟大贡献。风花雪月的中国文化之偏至,固 然有其缺陷,但舍己之根本而东施效颦,无疑是不明智的。因此,我认为任何人不 读浸透风花雪月的唐诗宋词,就不配做中国人;任何人对风花雪月的诗意宇宙毫无 会心,也不配批评中国文化。 诗人是民族理想即集体无意识的集中表达者,中国诗人的永恒主题就是吟咏风 花雪月。“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诗经)“风萧萧兮易 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荆轲)“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 雪。”(曹植)“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陶渊明)“昔去雪如花,今来花 如雪。”(范云)“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李白)“无风云出塞,不夜月 临关。”(杜甫)“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白居易)“相见时难 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李商隐)“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冯延巳)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李煜)“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苏轼) “沙上并禽池上瞑,云破月来花弄影。”(张先)“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 残月。”(柳永)──聊举数例,不过沧海一粟。 曾经有过“止谈风月,莫论国事”的时代,也曾经有过“关心国家大事,莫谈 风花雪月”的时代。“止谈风月,莫论国事”时代的民不聊生,已无须多说;而让 衣食未安的百姓“关心国家大事”,正类似于“先忧后乐”的高调,动机虽好,效 果却不佳。正因为不知天下何所忧,不知天下何所乐,因此“众乐乐”长期以来成 为镜花水月。幸而时代在不断进步,“春风又绿江南岸”(王安石),现在我们既 可以关心国家大事,也可以吟咏风花雪月了。而关心国家大事的唯一目的,就是为 了风花雪月。一生关心国家大事的孔子,平生唯一一次与弟子畅谈理想,讨论“关 心国家大事”的最终目的是什么,结论是“风乎舞雩,咏而归”。可见,关心国家 大事的儒家祖师孔子,其最高和最后的政治理想,就是道家的无边风月。二、四美 具 雪,占据了从窗口望去的整个下午 ──多多 “风”、“月”两字,大概是中国诗人笔下出现最多的。不过像杜甫《茅屋为 秋风所破歌》:“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以及岑参《走马川行奉送 出师西征》:“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其中的“八月”、“九月” 都是时间单位,不在此例。此外吟“风”弄“月”的诗句实在太多,无法尽举,仅 仅我几天内草草搜罗的,就有数千句之多。以下只举一些形式较特别的例子,比如: 风月藏头:“风度谷余响,月斜山半阴。”(孔德绍《夜宿荒村》)“风鸣两岸 叶,月照一孤舟。”(孟浩然《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风回日暮吹芳芷,月落 山深哭杜鹃。”(李群玉《黄陵庙》)“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 (李商隐《无题》)“月榭故香因雨发,风帘残烛隔霜清。”(李商隐《银河吹笙》) 风月藏颈:“微风吹罗袂,明月耀清晖。”(阮籍《咏怀》)“清风动帷帘,晨 月照幽房。”(张华《情诗》)“清风何飘摇,微月出西方。”(傅玄《杂诗》) “秋风两乡怨,秋月千里分。”(范云《送沈记室夜别》)“秋风吹绿潭,明月悬 高树。”(邱迟《捣衣诗》)“秋月照层岭,寒风扫高木。”(吴均《答柳恽》) “因风离海上,伴月到人间。”(于邺《孤云》)“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 (李白《望庐山瀑布水》) 风月藏腹的似乎较少,我只找到两联:“侧听风薄木,遥睇月开云。”(颜延之 《夏夜呈从兄散骑车长沙》)“山虚风落石,楼静月侵门。”(杜甫《西阁夜》) 风月藏尾也不多:“织女机丝虚夜月,石鲸鳞甲动秋风。”(杜甫《秋兴》)“有 枝撑夜月,无叶起秋风”(林景熙《枯树》)。 另外,谢灵运《岁暮》:“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一联之中,在“风月” 之外有“雪”。李商隐《正月崇让宅》:“先知风起月含晕,尚自露寒花未开。” 黄庚《临平泊舟》:“万顷波光摇月碎,一天风露藕花香。”一联之中,都在“风 月”之外,多了“花”。令人吃惊的是,刘禹锡《杨柳枝词》有一句“晚来风起花 如雪”,七字之中竟有风、花、雪三项;至于晏殊《寓意》中的一联:“梨花院落 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不仅出现了风、花、月三项,而且“柳絮”可以看做 是暗扣谢道蕴《咏雪联句》:“撒盐空中差可似,未若柳絮因风起。”因此“柳絮” 即“雪”,此联差不多可称“四美具”。 但是差不多,到底还差一点。我不得不把寻找的范围,从一联扩大到整首诗, 然而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因为毕竟没有一个诗人会刻意为风花雪月“四大精神发 明”做图解──况且这只是我的事后归纳和追认。一首诗中出现风花雪月四项之三 的很常见。比如李白《清平调》:“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 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陆龟蒙《白莲》:“素花多蒙别艳欺,此花端合在瑶 池。无情有恨何人见,月晓风清欲堕时。”苏轼《海棠》:“东风袅袅泛崇光,香 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红烛照红妆。”司空曙《江村即事》:“钓 罢归来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纵然一夜风吹去,只有芦花浅水边。”这四首诗 都出现了风、花、月三项,而独缺雪。再如王安石《北陂杏花》:“一陂春水绕花 身,花影妖娆各占春。纵被东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吴融《杨花》:“不 斗〖禾+农〗华不占红,自飞晴野雪蒙蒙。百花长恨风吹落,惟有杨花独爱风。” 这两首都出现了风、花、雪三项,而独缺月。白玉蟾《早春》出现花、雪、月三项: “南枝才放两三花,雪里吟香弄粉些。淡淡着烟浓着月,深深笼水浅笼沙。”李益 《从军北征》出现风、雪、月三项:“天山雪后海风吹,横笛偏吹《行路难》。碛 里征人三十万,一时回首月中看。”仍旧不能凑成四美。 当我读到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 雪。忽然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真是又惊又喜!然而“八月”之“月” 依然是时间单位,而且我仅仅是截取了这首诗的前四句,算不得完璧。与此相似, 范成大《秦楼月》:“东厢月,一天风露,杏花如雪。”一句之中,虽占全了风花 雪月四项,可惜也是我的断章取义。最后,众里寻她千百度,高适的《塞上听吹笛》 使我如愿以偿:“雪净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戍楼间。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 满关山。”一句一咏,天衣无缝;实为四美具,可入无双谱。 最后要说说杜甫那首著名的《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背不出这首堪称“意象派祖构”的中国人大 概不多。它的妙处似乎成了无须讨论的问题,谁都把它当成一首形式主义杰作而甚 少探究它的主题意蕴,因而对它流传千古的魅力之源,始终有些不甚了了。杨慎 《升庵诗话》认为这首诗四句“不相连属”,胡应麟《诗薮》讥讽它“断锦裂缯”, 皆未得其解。我认为这首诗成为千古绝唱的奥秘,就是把风花雪月这四个中国诗意 文化的根本元素,全都巧妙地植入了。但与晏殊暗扣“雪”正好相反,这首诗除了 第三句“窗含西岭千秋雪”明白点出“雪”以外,其他三句都用了暗扣法。首句 “两个黄鹂鸣翠柳”暗扣“花”,次句“一行白鹭上青天”暗扣“月”,末句“门 泊东吴万里船”暗扣“风”。至此,我的故国神游,对风花雪月的千年追踪,总算 功德圆满,尘埃落定。正是: 风鸣两岸叶,(孟浩然) 花间一壶酒;(李 白) 雪尽马蹄轻,(王 维) 月涌大江流。(杜 甫)1996年9月29日-11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