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捉老鼠的权力游戏──孟尝献佩 孟尝君田文在齐国任相国,齐威王的正妻死了。孟尝君想,我要在威王正式宣 布决定之前,投其所好地劝威王把众多姬妾中的一个扶正。这个姬妾,应该是齐威 王将要立为王储的那个王子的生母。那样的话,如果这个姬妾正合齐威王心意,那 么不仅得到威王的欢心,而且威王死后,继位的新王将会因为孟尝君有恩于其母而 继续宠幸他。万一齐威王偏偏不喜欢他打算立为王储的那个王子的生母,那样虽然 没能迎合威王的心思,但将来的齐王还是会感激孟尝君曾经建议把他的生母扶为父 王正妻──两相比较,所得也远远大于所失。这一精妙周到的算计,可谓立于不败 之地。但现在的关键问题是,有十个不同姬妾所生的王子都很得威王欢心,如何准 确揣测威王最宠爱的究竟是哪个王子呢?为了弄明白这一点,孟尝君献了十块玉佩 给齐威王,其中有一块成色特别好。第二天,孟尝君仔细观察了十个王子戴着的玉 佩,认准了戴着美玉的那个王子,于是他就向齐威王建议,把这个王子的生母扶为 正妻。 这个故事是我说得最累的一个,我相信读者也会读得很累。当然,最累的是孟 尝君。但寓言作者韩非,既不觉得孟尝君有什么累,更不觉得他讲这个寓言有什么 累,他倒是颇为津津乐道。 中国人有极具本国特色的“做人难”一说,似乎为其他民族所无。其中最难的, 恐怕就是这种“先意承志”的揣摩功夫。此语出自儒家重要经典《礼记》:“君子 之所为孝者,先意承志。”孝要先意承志,忠更要先意承志。所谓君为臣纲、父为 子纲、夫为妻纲的三纲,都要有这种水磨功夫。臣要先君之意,揣摩君之志;子要 先父之意,揣摩父之志;妻要先夫之意,揣摩夫之志。现代社会提倡男女平等,有 时也会颠倒过来,有气管炎的丈夫要先妻之意,揣摩妻之志。至少初恋的少男少女 之间,确实常常是男卑女尊的。因此每一个痴心不改的情郎,对意中人都会先意承 志。否则少女就会说,还说你爱我呢,连我的心思都不明白!看看贾宝玉对林黛玉 的先意承志,就知道中国人的爱情有多么困难──难于上青天。但这却怪不得林黛 玉。少女们从小都是对父母长辈先意承志惯了的,出嫁后又将要对丈夫公婆和所有 的长辈先意承志,她们的生命中只有这一段极短暂的青春妙龄能够颐指气使,成为 暂时的优势者,当然非恶补不可。所以说,中国的少女美妇为他国妇女所无的作天 作地,也是这种先意承志文化的始料不及的副产品。至不济,已非少女又不是美妇 的平常女人,可以在妊娠期间和做月子(尤其是生了儿子)期间成为暂时的优势者, 要求所有的人对她先意承志。她要吃什么,一定不说出来,你特地花大钱为她做了 的菜,她有权一口不吃,让你再买再做。 总之,在中国人的权力游戏中,那个在权力或心理上占优势的一方,一定不肯 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而要百般忸怩万般作态地等承志者费尽心思地胡 猜。承志者的建议不合他的心意,他当然是坚决不同意(这是第一种),但也可能 假装十分乐意(这是第二种);这已经够难办了。更难办的是承志者的建议即便非 常合他的心意,他还是会坚决不同意(这是第三种)。不妨先撇开不合其心意而假 装同意的第二种情形,那么当在上者“坚决不同意”的时候,承志者如何来分辨在 上者的真实想法,究竟是第一种还是第三种? 假如承志者的建议不合在上者的心意,那么他的失宠得咎就难以避免。这已经 不在话下,复杂的是在上者的反应:对不合心意的建议,在上者有时是第一种的坚 决不同意,有时却是第二种的假装同意。假如是第一种,即在上者坚决不同意,这 还不要紧,自有其他承志者看出他的“坚决不同意”是真的,于是新的建议会一再 提出,直到所有的承志者都看出在上者的不同意是假的为止──于是齐刷刷地跪下, 叩头如捣蒜地哀恳。假如是第二种,即在上者对不合心意的建议假装同意,就比较 难办。或者更聪明的承志者看出这是假同意,于是坚决反对加上提出新建议,回到 上述的过程。或者承志者没有看出这是假同意,但在落实建议的过程中,发现在上 者处处刁难作梗,于是承志者总算明白这是假同意,不得不退回到重新提出新建议 的游戏轨道上来。 假如承志者的建议合乎在上者的心意,在上者只有一种态度:坚决不同意。那 么难题就来了。如果承志者吃准了自己的建议非常合乎在上者的心意,还比较好办, 他只要反复坚持,“冒死进言”,做大义凛然的忠臣孝子就行了,直到在上者终于 装出勉为其难的样子,表示“坚辞不获”,只好不得已“顺从民意”而接受。如果 承志者对自己的建议是否合乎在上者的心意稍微有一点点吃不准,建议受阻一次两 次,就知难而退地换上一个新建议,那么这个承志者就会失宠得咎。 不过在上者却有恃无恐,他并不担心合乎心意的美事会被自己的假装不同意而 搅掉,因为他知道一定有再接再厉者──所以做帝王要有百官,做父亲要有众多的 儿子,做丈夫要有三妻四妾,以便众多的承志者互相竞争谁的揣摩水平更高──争 宠是中国的尊贵者最乐意看到的局面。因此当第一个承志者受挫以后,一定会有第 二个更能察言观色的承志者已经摸准了在上者的心意──所以他才配称为“心腹”。 其实第二个承志者一开始很可能也吃不准,是第一个承志者的建议为他投了石问了 路,第一个承志者的失败,成了第二个承志者的成功之母。于是第二个承志者开始 扮演“强人所难”的角色,用一大套冠冕堂皇的大道理,要求在上者为了仁义,为 了天下万民之福,以天下为己任,一定要牺牲自己的利益,而接受这个建议……经 过在上者心花怒放却偏偏不肯,在下者一心献媚却假装诤臣的无数个回合,一场权 力游戏的闹剧才会尘埃落定。 第一个承志者事后终于明白,在上者是喜欢自己那个最初建议的,只是对自己 的没有坚持到底很不满意。他也许觉得委屈:明明是在上者自己坚决不同意,却来 怪我没有坚持到底。我的首倡之功不但不算,反而把功劳全算在乖巧的第二个承志 者头上了。如果第一个承志者这样想,那么以中国传统文化的标准来说,他还远远 没有成熟,对人情世故还远远没有练达。也就是说,他还远远没有达到第二个承志 者的境界。如果他一旦练达和成熟了,他就不会有这样的委屈了,因为第一,他不 会在没有把握的情况下冒冒失失地第一个提出建议,替别人做投石问路者乃至踩地 雷者;第二,他一旦吃准了在上者的心意,不管在上者如何“坚决不同意”,不管 这种假装的“坚决不同意”在不练达不成熟者看来多么逼真,他都会一直坚持下去。 我认为,在上者与承志者的关系,正是被搔痒者与搔痒者之间的关系。有一个 关于挠痒痒的传统谜语:“不对不对,上面上面,过了过了,下面下面,不对不对, 左面左面,过了过了,右面右面,正是正是。”作为对这一关系的形象说明,被搔 痒者一开始总是说“不对”,搔痒者只有锲而不舍地反复尝试,最后才有希望搔到 痒处。但不同之处在于,真正的被搔痒者为了过瘾,一定说实话。而享受精神搔痒 的在上者为了过瘾,一定不肯说实话。因此,一开始搔到痒处而中途放弃的承志者, 因为没有让被搔者过瘾而失宠得咎,也就算不得奇事了。试想,如果你没有足够的 智慧,怎么可能摸得到痒处?然而,如果你有足够的智慧,为什么要替他搔痒? 要摸准在上者的心思,真是谈何容易!孟尝君想出了妙法,总算蒙对了一回, 没蒙对的时候肯定更多。孟尝君养士三千,其中一大半的任务恐怕就是帮助他揣摩 君王的心思,摸到他的痒处。而另一方面,在上者往往喜怒无常、好恶日变,你的 哥德巴赫猜想即便昨天是对的,今天也有可能不对。而且在上者的乐意与否,是真 是假,究竟又有谁能完全吃得准呢?老百姓说得明白,真是天晓得,我又不是你肚 子里的蛔虫! 这种猜谜还可以从中国人的送礼行为中看出来。中国人送礼物,是挑对方喜欢 的东西,但由于吃不准对方喜欢什么,所以往往送了不仅受礼者不喜欢,而且连送 礼者自己也不喜欢的东西。但双方满足于这种送与受的仪式,而不在乎实质。受礼 者不喜欢这件礼物,可以再转送别人。没准转了一大圈回到最初送出的人手里,于 是他就得到了一件自己挑选的却丝毫不喜欢的东西。中国自古以来就有许多礼品, 根本没人喜欢,只是每个人都误以为别人喜欢,于是始终在大量生产和大量赠送。 这种没人喜欢的愚蠢礼物,就是从来没人替自己买的那些东西。虽然从来不替自己 买,但是如果别人送了,为了摆谱,表示有许多人给我送礼,所以尽管自己不喜欢, 也要摆出来让别人看。于是越没人喜欢的东西,越要摆出来给别人看。摆出来的人 越多,以为别人都喜欢的误会就越深,这样就积重难返了。但这也有一个“好处”, 到最后即便人人明白这种礼物没人喜欢,还是要大量生产和大量赠送。因为,既然 人人知道没人喜欢这种东西,决没有人傻到会自己去买,那么凡是家里摆着这种东 西的,就一定是别人送的。有人送礼总是有面子的事,不用自己夸耀,客人一看就 知道自己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那不是太好了吗?于是这种没人喜欢的东西,就反 而最讨人喜欢了。不过,说这些没人真心喜欢的东西没人会傻到自己去买,是常例。 世事会愈出愈奇,有常例就必有破例,而且破例者恰恰是深知常例者,比如某些有 钱无势的暴发户,就会自己花钱悄悄买来这种东西,摆在家里最显眼的位置,客人 进屋正在假装欣赏,啧啧称美,他就会不问自说地解释道:“嗳!是别人送的。我 不要,人家偏要送,我也不好不给人家面子。”于是这位有钱无势的暴发户花钱买 了面子,上了当的客人以为他已经成了大人物,也许不久以后就会真的给他送这种 没人喜欢但却人人想要的东西,于是这位有钱无势者,就变成了有钱有势者。── 我的天!这一番充满中国式狡智的奥妙道理,说得比韩非的那个寓言还要累。 我比较赞成西方人的态度,挑自己喜欢的东西送,至少自己是吃得准自己的。 由于过于注重形式,中国人送了礼物,接受者决不当场看,他虽然一定会在你告辞 时,极为逼真地一再让你把礼物带回去,但实际上并不在乎你送的东西他是否喜欢, 他喜欢给他送礼这种形式。西方人送礼,一定要受礼者当场打开看看,因为我喜欢, 希望你也能喜欢,他们非常注重礼物本身的价值。中国人挑选礼物,是以受礼者的 好恶为标准,因为送礼者的地位比受礼者的地位低。而西方人挑选礼物,是以送礼 者的好恶为标准,而且送礼者与受礼者在地位上是平等的。中国人的送礼是不平等 的权力的游戏,西方人的送礼是平等的友谊的游戏。 我认为,给在上者提建议,应该服从自己的信仰好恶,遵从客观的是非标准。 而在上者应该亮出自己的信仰好恶,同意就同意,不同意就不同意,并且让自己的 好恶服从客观真理。当每个人都把自己的个性好恶亮在明处,人与人就比较容易相 处。小而言之,友情与爱情比较容易缔结和保持,不会在互相猜测和折磨中使有情 人劳燕分飞;大而言之,政治和人际关系有足够的透明度,是什么就是什么,谁也 不必猜什么谜语。中国人有如此聪明和如许精力,为什么要莫明其妙地浪费在这种 愚蠢的猫捉老鼠式的权力游戏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