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不矛盾的永恒冲突──自相矛盾 有个楚国人叫卖他的矛和盾,他先举起盾说:“我的盾世上最坚固,没有任何 东西能刺穿它。”他又举起矛说:“我的矛世上最锋利,没有任何东西是它刺不穿 的。”旁边有人问:“用你的矛来刺你的盾,结果会怎样呢?”他一下子就愣住了。 这是韩非最著名的寓言之一。在这个寓言中,“矛盾”几乎就是“荒谬”的同 义语。由于“矛盾”一词在西学引进之时,被用作代表西方哲学最高成就的辩证法 之中心理念的中文对词,于是韩非寓言中“矛盾”一词的“荒谬”属性,就这样污 染了西学中的“矛盾”观念。在希腊思想以及希腊悲剧中,矛盾从来就不是非此即 彼的对与错的较量,而是对与对的冲突。也就是说,最利之矛与最坚之盾并不像语 言上的不能并存那样在事实世界也不能并存。韩非的矛盾寓言,其实只是一个语言 上的虚构。在事实界,楚人手中的矛与盾不论他的夸口多么荒谬,都是针锋相对的 现实存在,决不会因为他的“矛盾”表述而消失。而韩非讲述这个寓言的根本目的, 正是要取消和否认现实中的矛盾和斗争。因为在韩非的矛盾世界里,君王永远是矛, 而臣民永远是盾。盾不仅不能反击矛的攻击,而且不能防守矛的攻击。“吾皇圣明 兮,臣罪当诛”,是韩非的绝对真理。在韩非和对韩非备加赞赏的秦始皇之后,天 无二日,国无二君,对中国人来说就是天经地义。天下只有一种是非,人间只有一 种道德,韩非正是专制暴政的最大辩护士。韩非不允许人民反抗暴君的统治,韩非 更不允许人民对暴君进行斗争。 然而在事实世界中,所谓“矛盾”主要是两个矛的冲突。即便是矛与盾的冲突, 事情也不像韩非说的那么简单。不仅矛可以攻击盾,盾也常常可以反击矛。并没有 永远进攻的矛,也没有永远防守的盾。矛与盾的攻防每时每刻都有可能转换,而这 种转换并不能简单说明谁对谁错。进攻者可能是对的,也可能是错的。防守者可能 是弱的,也可能是强的。借用庄子的说法,“我的矛世上最锋利”,是“此亦一是 非”;而“我的盾世上最坚固”,则是“彼亦一是非”。此是非与彼是非的共存, 就成了对与对的冲突。由于在现实社会中,神正论式的思想是所有传统文化的通病 (哲学正是诊治人类精神痼疾和纠正文化偏至的唯一利器),所以此对与彼对就不 能各守其疆域而共存于天下。正是中国传统道德观的最大叛逆者庄子,最接近希腊 思想中“对与对的永恒冲突”的观念,也因此,庄子的“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 在中国饱受诟病,成为不言而喻的谬论。 语言层面的悖论,是自以为绝对正确的两个错误思想的集合。但事实层面的悖 论,却是两种对与对的力量的互扭──这就是世界在其本质上的荒诞性。世界的荒 诞,正是在于没有一个唯一的绝“对”真理,而只有众多的相“对”真理。大多数 人都固守自己所知的相“对”真理,并把自己的相“对”真理绝“对”化,来无情 地攻击他人的相“对”真理。反之,正因为一切真理都是相“对”的,所以此时此 刻的“对”,就是彼时彼刻的“错”;此时此刻的“真理”,也就是彼时彼刻的 “谬误”。 如果说世界的荒诞不可避免,那是因为人们无法普遍接受真理的相对性。一旦 人们普遍接受真理的相对性,世界的荒诞性就会大大减弱──但永远不会消失。正 因为世界的荒诞性永远不会消失,因此世界的极大荒诞性中,就永远具有相对的合 理性。但哲学的批判矛头,永远指向世界的荒诞性。对荒诞性的批判,是为了遏止 人为的荒诞性努力对自然的合理性进程的过度干预。对荒诞世界的哲学批判,正是 为了在不完全抹杀人类的荒诞性努力的同时,保持自然合理性与人为荒诞性的必要 均衡。儒家,尤其是孔子(以及希腊的亚里士多德)正是在此意义上寻求其中庸之 道。而道家,尤其是庄子,过多地看到了人为努力的荒诞性,所以矫枉过正地竭力 反对一切人为努力而固守自然之道。而法家,尤其是韩非,过于坚信人为努力(对 他来说就是暴君的独裁)的合理性,而无视其中包含的巨大荒诞性,所以他蔑视一 切自然进程的合理性,蔑视帝王之外的一切民众的自然欲望和天赋人权。 坚信自然进程是绝对真理的人,都把人为世界看作是纯粹荒诞的。而坚信人为 努力是绝对真理的人,则永远在加剧世界的荒诞。两者看似半斤八两,但前者永远 对现存秩序持批判态度,有助于人类的反省和社会的进步;后者永远对现存秩序持 谄媚态度,无益于人类的反省和社会的进步。任何相对真理的绝对化,只会使被绝 对化的相对真理变得荒诞化。因此哲学的批判也不能仅仅停留于对外的批判。也就 是说,任何哲学如果放弃或禁止对其自身学说进行批判,其相对真理就会僵化成教 条并走向其反面,变成反批判、反真理、反哲学的官方哲学。如果说世界有任何绝 对可言,就是世界的相对化。所谓世界的相对化,正是世界的多元化和万物的多样 性。只要世界存在一天,就永远没有绝对真理。如果绝对真理一统天下,世界就会 在一声呜咽中立刻消失。 其实对于一切绝对主义者来说,最荒诞的现象,就是世界有天和地;最荒诞的 事实,就是人间有男和女。荒诞和对立,矛盾和冲突,就是世界的本质,就是世界 的本身。天与地、男与女、矛与盾、对与对,是世界存在的唯一理由,也是世界存 在的唯一方式。没有男,就没有女;没有女,就没有男。因此不存在男对还是女错, 女对还是男错的问题──男女都是对的,男女都是错的。不过与其说男女都错,还 不如说男女都对更接近世界的真相。中国人说相爱的男女是“一对”,真是万分不 错。一对男女能够自愿地在一起,必须双方都承认对方是对的。于是双方相爱,相 爱到热昏时,每一方都愿意放弃自己的对,而以对方的对,代替自己的对。然后, 热情冷却下来,降到正常的温度,于是每一方都认为,既然你爱我,你就应该同意 我是对的;如果你不同意我是对的,那就说明你已不爱我了──于是对与对开始冲 突。当男女之间无法容忍对与对的并存时,两个男女就已经不是真正的“一对”。 于是,不是男的说女的错了,就是女的说男的错了。最后,双方都认为对方错了。 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就因为没有绝对的是非,而只有相对的情理。中国人的政治 理想以齐家为始,也就是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杜绝争端,以尊为对。这样齐家, 家必不齐;这样治国,国必不治;这样平天下,天下必不平。因此男和女永远要冲 突,国与国、民族与民族、宗教与宗教也永远要冲突。因为正如男女都认为自己是 对的那样,每个民族和每种宗教也都认为自己是对的。 没有一个绝对主义者在被别人告知自己错了时,会真正认错。他会承认自己错 了,但那是因为他没有你强。因此一个绝对主义者承认自己错了的时候,并不是承 认错,而只是承认弱。如果他不相信自己是弱的,那么他就决不会认错。所谓认错, 只是暂时服输。一旦他认为自己已经不再弱,强迫对方认错就是必演节目。所以信 奉绝对主义的男女、民族、宗教只有强弱之分,却没有对错之别。因为在别人看来 的“他的错”,对他而言却是自我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世界上从未有任何人被所有 人认为永远是“对”的,只有暴君才会愚蠢地强迫所有人承认他“永远”是对的。 但这只说明暴君暂时比所有的人强,而且这暂时的强,是因为有许多韩非这样死心 踏地的强悍奴才在做帮凶。 如果人们永远用强弱来判断对错,那么世界就是一个永远的悲剧。只有当人类 站在相对主义的立场上,承认对与对的并存,同时忘记或至少不在乎强与弱,那时 世界才会化作嫣然微笑甚至忍俊不禁的喜剧。但是,幻想着世界是个喜剧又常常过 于乡愿,强与弱也许会被人暂时忘记,但却每时每刻都在发挥作用。没有绝对的对 与错,只有永恒的强与弱。比如在人与兽这一对矛盾中,人要食兽,兽要食人。人 也不错,兽也很对。两个都对,但还是不得不斗;不是你吃了我,就是我吃了你。 这就是世界的荒诞本质。哲学家的最高任务,永远是锄强扶弱,其批判的矛头,永 远指向最强者。真正的哲学家,就是精神上的大侠。在近代科学诞生之前,人类曾 长期误以为哲学的任务是揭示绝对真理。然而哲学的对象是人类社会,人类社会没 有绝对真理可言。只有以自然为对象的科学,才以揭示自然真理为最高任务。迄今 为止的人类历史,就是各以己是、非人所是,各以己对、反人所对的历史。因此迄 今为止的世界历史,就是一部永远在以是非开其争端、暂时以强弱解决其争端的希 腊悲剧──这正是希腊悲剧对于人类不幸命运的最高揭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