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波的散文及其他(代序) 雷达 朋友们论起文章来,说到洪波,一般都说他写得快而且多,虽在称羡其数量 之大,弦外之音似含有倘能写得再少一些,打磨得再细一些就更好了的意思。对 这种说法,我其实并不完全赞同——我的思路在走向另一方面;我们写文章的人 都在摸索,都需要在构思、谋篇、立意和语言锤炼上好好下功夫,这是没有问题 的;问题在于,为什么每个人的选材、运思、写作方式会有那么大的不同,在这 种不同的后面,究竟隐伏着什么,它与散文这一体裁的本性又有什么联系?洪波 的文章我很爱读,因为好读,有的文章火候略欠,也是事实。但我以为,人们在 评衡散文时,往往忽略了一个更重要或更深层的问题,那就是每个人因其天性和 才分的不同所带来的创作方式的不同,而这,有时很难用一般的规律框范。有的 人,你非要求他写得又快又多,是很难的,逼也逼不出来;相反,有的人你怎么 规劝他少写一点,写慢一点,要精雕细刻呀,反复修改呀,也没有用,他就是慢 不下来,或者慢了也没有多大效用,该写成什么,还是什么。此即江山易改,本 性难移也。 这种现象使我想起了刘勰,他是最懂创作规律和文章之道的。他的一些话大 家熟悉,但我还是想引述一下,因为我们现在老是罗兰·巴特尔怎么说,伽达默 尔怎么说,就是不大提刘勰怎么说,其实刘勰说的不见得比他们差。他说:人之 禀才,迟速异分,文之制体,大小殊功。相如含笔而腐毫,杨雄辍翰而惊梦:虽 有巨文,亦思之缓也。子建援牍如口诵,仲宣举笔似宿构:虽有短篇,亦思之速 也。这是指出创作中下笔有快慢,天分各不同的重要区分,之后,刘勰,进一步 追问何以有快慢。他认为,文思敏捷的人,是因为感觉锐敏,且无疑虑,能当机 立断;文思迟缓的人,是因为情思缠绕,徘徊难定,只有反复研虑方能通畅。他 进而指出,要是学识和体验贫困,写得慢也没有用;要是才学荒疏,写得快也是 枉然。于是他提出了“博见为馈贫之粮,贯一拯乱之药”的救治之方。这跟我们 今天说的要深入生活,博见博识,增强学养或作家的学者化不是一一吻合吗。 回到高洪波的散文上来。我以为他之所以写得快且多,仿佛随手拈来,俯拾 即是,任什么都能入散文,满眼满地满世界可作散文的材料乱滚,其实是一大优 点。我还认为,这个优点不是谁想学就能学来的,像我,就学不来,说句绝对的 话,这本事靠学是学不会的,因为它是人的天性和后天追加的性格因素的自然流 露。换句学术点的话,创作主体对万事万物能感应什么,不能感应什么,能感应 多少,取决于该主体的人格、血型、气质、学识、趣味,他看生活的眼光和对人 生的态度,以及冰山之下潜意识的、连自己也未必清楚的选择机制。那么,为什 么又要强调它对散文写作的重要性呢,因为在我看来,小说不“编”不行,戏剧 不“假定”不行,散文则自由得多,就某种意义说,人人都是散文家,区别只在 写没写出来而已。说到底,散文是人有感于物的心灵的倾诉和人与世界的对话, 是一种最质朴、最本真、最契合自然的文学形式,如同性格之投影于纸张,本性 烙刻于文字。散文当然也要“做”,也要炼字炼意,要是有时间的话,能做到吟 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就更好了,但若没有上面的东西作基础,“炼”和“吟” 到后来恐怕就要透出虚假和矫情来了,倒不会是好的散文了。 读洪波的散文,你会觉得散文的疆界在尽情扩大,限制的堤坝在不断冲破, 许多熟视无睹的事象和细节,你从未想到写文章,他却有感觉,偏能化为文章, 能激活之,联想之,并依其人生阅历拓出一片新的风景。衣食住行所涉及的一切 自不必说了,就是一块砖头,一方石砚,一个牛头,一只猫,一棵树,吃了一回 藏药,看见一回海鸥,听见一首老歌,碰到一个熟人……他全都能勾起浮想联翩, 写成意趣横生的文章,这本领就不能不让人佩服了。我们先不谈写得好不好,先 要问,为什么一样生活着、观察着,他满眼出散文,你却苦于找不到题材,他随 时有感悟,你却五内郁结,他看什么什么有情,你却无知无觉无动于衷,这究竟 为什么。切莫小看这种区别,散文的创作奥秘都在这里了,它牵涉到的问题太多 太多。只举其一;我们的散文有优美深厚的传统,但也随之有许多禁忌,哪些可 入散文,哪些不登大雅之堂,传统思维方式的压力太大,前文本的压力太大,以 致使人提起笔来觉得四围全是限制。洪波散文的优势就在于,他信任生活,感谢 生活,一任主体在生活中浸泡、吸纳、感悟,用“生活化”来突破传统思维的模 式化藩篱,遂掘开了题材的怒泉,任其汩汩流淌。从根本上说,洪波之善于捕捉 散文题材,是他的天性使然,用更直白的话说,盖因他热爱生活,兴趣广泛,好 玩好动,好奇心强,除了他的另一面,则有童心的一面,他本心原想追求散文化 的人生。屈指算来,我和他在一起工作近二十年矣,而这竟是大开杀戒,角逐不 断的二十年,而角逐的项目却是:打乒乓球,下象棋,赛游泳,玩古董之类,不 禁令人哑然失笑。有一次,从傍晚开始一直是到翌日东方之既白,足足酣战了一 夜象棋,能你来我往地战一夜,其激烈程度不言自明。我想,性情如此,大约多 是“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我也如是”之类的人物吧。 常读洪波散文的人都能感到,读他的东西轻松、幽默,富于情趣,有种开朗 乐观的气息,却不必承担思辨的重负,忧患的重压,寻找意义的捉迷藏。这是怎 么一回事?我以为这就说到他散文除了题材的无疆界之外的又一重要特点:他是 缘情派而不是载道派,他追求意象的自足,而舍弃意义的负累,只让生活、形象、 瞬间、意趣浮现,而一般不归纳、不提升、不曲终奏雅。这种写法是一大解放, 自己写得轻松别人看着也轻松,也最靠近性灵派散文的本质。当然,与他不同的 其它写法,自有其重大价值,这里暂不讨论。 洪波散文的第三个特点是短小,好像让他写长他也写不了,他的思维就是这 种短思维似的。他的散文最适合报纸登,这并非他为了效益要这么写,而是他暂 时只能这么写,其中的重要秘密是,这乃是诗的思维方式。他写过多年诗,现在 转向散文就发挥威力了。诗的特点是讲究意象、意境,追求情景合一。倘若小说 是面,散文是线,诗歌就是点,他以点的方式写散文,能不短乎?《亲近老树》 是他的力作,我也喜欢,喜欢那天人合一的幽静,喜欢神树的意象和姿态,还有 那结尾——本当初相逢,谁知老相识的隽永。 关于洪波散文的特点我说了三点,自以为说的都是实情。我不想在文章结束 时照例地提几点谁也反驳不了、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缺点,以显示自己的严正。我 只想提个问题:洪波的文章为什么总给人轻松感,这轻松意味着什么,这感觉又 是怎样形成的?写到什么程度轻松,写到什么程度又不轻松?诚然,文非一体, 鲜能备善,没有理由要求一个作家放弃他出于本性的风格,但是,假若洪波在今 后的创作中愿适当地向文化意蕴和形而上的思辨倾斜,我也不反对。不知读者诸 君和洪波老弟以为然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