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穿·住·行 ——大荒田生活琐记 常常在梦中回到一处所在:裸露的荒山,草木稀疏,有不高不矮的土墙围住 山脚下一大块空旷地,空旷地上有操场、鱼池和停车场,还有罕见的桉树,支撑 起可怜巴巴的几方绿荫。绿荫下是我自己。 这就是大荒田,我从军十载的军营。 关于大荒田我已写过许多,我写过操场与鱼池的互相转换的政治背景,写过 紧急集合时自己把裤子穿反的狼狈;我记得还写过军营周围的村庄,一些由明代 戍卒的后人们组成的屯垦遗迹,分别冠以“哨”、“所”、“卫”的有趣村落。 与此同时,我没有忘记那些摸爬滚打过的弟兄,写过小卖部的罗二、苦聪士兵黄 小三、大力士叶明金、新兵“马脑壳”及凶巴巴的一位副参谋长,他的半只耳朵 被土匪打落了,故而破了相,可他出名的不是这半只耳朵,而是当游击队员时枪 毙十几名俘虏的“壮举”…… 文学最忌重复,哪怕是重复自己。故而我不能炒冷饭,想起汪曾祺老人写云 南的一些曼妙篇章,下意识地,头脑中浮现了《吃穿住行》这一俗到了家的题目, 这四项都是人(军人也是人)的基本需要,写出来的目的,不是炫耀自己的吃苦 耐劳,无非证明一下在艰苦当中,军人所能觅到的人生乐趣依然浓厚而已。 青春与活力,是一切快乐之源。 吃 我个人认为,军营中最快乐的是会餐。会餐是吃的代称,四川人叫“打牙祭”, 贵州人叫“喂脑袋”,我的一位云南服役的战友,管吃顿饭叫“噉饭”,显得饥 饿万分,其实这是很古典文雅的词汇,因为自己没学问,便很鄙视“噉饭”,乍 听是“赶饭”,把饭往肚子里赶,饭又不是山羊,怎么赶?! 后来我专门就此查了辞海,证明“噉”字的发音,正确的应该是“淡”,它 与“啖”字同义。而我那战友显见得是读了偏旁,口口声声一日三餐“赶饭”, 有点像现今一些忙人要人们的“赶饭局”,算是一种超前暗示吧。 会餐有酒,就是军营自己酿制的苞谷酒,管够,只是无杯,无杯没关系,每 人有一只绿色的刷牙杯,云南叫“口缸”,能装一斤酒。喝酒之前先集中军用水 壶,由班长提着壶去司务长的大桶里领酒,当他拎着灌满酒的军用水壶一甩一甩 归桌时,每个人的眼睛都兴奋得放光,不会喝酒的人也跟着无端兴奋,觉得绿色 水壶里装的不是酒,而是军人兴奋剂之类的神奇饮料…… 军人当时的饮料中,照我看来除了水就是酒,没有什么可乐、雪碧、椰奶, 连啤酒都尚未流行,偶尔有一两瓶红葡萄酒,那准是为来队家属准备的,士兵们 照例不碰,一碰这甜水儿,雄风立马顿减。军营会餐,应了《水浒传》中一句最 豪迈最诱人也最解馋的话: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肉自然以猪肉为主,佐以鸡、鸭、鱼三类,除了野营偶有猎获,会吃到麂子 肉、鹿肉、四脚蛇肉直至大蟒蛇肉外,猪肉是军人最垂涎的美味。不过有一次例 外,我的指导员打到一只黄鼠狼,美滋滋地红烧了一大碗参与会餐,大家捏着鼻 子被迫尝了一块,味道还真不错! 会餐之前为了肉类资源,便杀猪。杀猪是公差,由公认身高力猛气质沉雄者 执刀,杀猪的士兵,有猪心吃,,猪肝不能动,归连首长,由于猪肝具有的这种 特殊身分,使我直至今日依然保持一种敬意,其实猪肝的味道不如猪心,但部队 军营中有一些古怪的习俗,一头猪身上最受青睐的部位是猪肝,其次才是心肠肚 肺舌,所以如果有谁利用高科技使一头猪长出四片肝,肯定由军方买断这一专利。 会餐与节假日休戚与共,故而杀猪时节士兵大多在休闲状态,或在操场奔驰, 为觅得更大的胃口;或下棋写信读书,以图尽快消磨掉会餐前难耐的时光;更有 性急者去围观杀猪,指指点点一如当今人们看“世界杯”足球火并,杀猪者便趾 高气扬充满表演性,提刀四顾,卓然而立,端的有不可一世之姿,孰料一刀下去, 猪却挣起身逃窜,以惨厉的叫声控诉人类的凶残,于是围追截堵,形成一场闹剧 ——逃犯被擒,再看执刀者,只剩下讪讪的傻笑,规规矩矩按标准杀法重新杀猪。 出了这一意外,他大概会主动放弃吃猪心的权利,“杀猪杀屁股——各有各的杀 法”,虽然事后他会解嘲地嘀咕,但毕竟是很没面子的事,为了扳回面子,会餐 时他一定会尽力而为,一醉方休。 吃在军营,其乐无穷。那时我们每个人每天伙食标准:粮一斤半,钱四角三 分二厘。 还不抵如今一支“红塔山”香烟的价值。 然而军营会餐,从精神到物质的大快朵颐,确实令人难以忘怀。更怀念那久 违的好胃口…… 穿 军营里是供给制,一色的绿军装红领章,给好穿的人提供不了多少空间,但 也不是铁板一块,尤其对学生兵而言。 学生兵大多来自城市,肚子里有墨水,眼睛里不装入,傲兮兮地透着可气。 但他们懂得时髦,穿得时髦。 先从帽子说起。 学生兵的帽子,照例压得很低,帽檐呈弧形,在眉骨上方很诗意地挺着身躯。 学生兵从帽檐下打量军营,目光斜睨,还带几分阴郁凶狠,挑战的公鸡般四下里 张望。 这种帽子和这类目光,往前追溯属于红卫兵和中学生武斗队,只差挽起袖子 或戴上袖标,故而军营中的首长们曾不遗余力地与“压低帽檐”行为作对,可是 奏效不大。 然后是领子。 学生兵领军营风气之先,领子里不知何时加了一条白衬领,是用白线勾成的 梅花型,显然是巧手女郎的精心之作,夹带在情意绵绵的信里,从天南海北寄到 大荒田,使大荒田的学生兵拥有了一条洁白如雪的衣领。由于拆洗方便,他们在 赶时髦的同时,也变得更加懒惰。 我最多时拥有四条。 装扮完衬领,自然轮到衬衣。军营发的衬衣,仅黄、白二色,穿起来蛮舒服, 因为是纯棉布的料。可学生兵们讲究风度,大多不屑穿军用衬衣,一般须拥有一 身天蓝色的运动衣,两条鲜红的背心,一件“的确良”衬衣,再往高标准上靠拢, 腕上须配一块手表,如“梅花”或“英纳格”,等于现今大款们指头上的钻戒、 手中的“大哥大”。 运动衣都认天津产的“红梅”,“的确良”则认准北京产的“天坛”,晚饭 过后的闲暇时节,绿军裤配一件白衬衣,或配一件天蓝色的运动衫,精气神十足 地或在马路上散步,或在篮球场上争霸,自我感觉良好之至。 再往实用处说,“的确良”结实好洗,蓝运动衫吸汗耐脏,属社会效益与经 济效益都很好的商品,所以它们能走俏于大荒田军营。 浓服说完了,该扯到脚上的鞋。 有一个时期我从北京带去的“懒汉鞋”让许多人羡艳,黑灯心绒的面,红塑 料的底,一蹬就得,故曰“懒汉鞋”,北京如今叫“片儿鞋”,在中学生中极为 时髦——或许它的本质属于中学生,我当时也是一名初中生。 “懒汉鞋”透着漫不经心的潇洒。或许还沾着大城市北京的某种威慑力,一 时间无数人托我买这种五元钱一双的鞋,从团里的参谋干事,到连里的连长指导 员,一个又一个的包裹从北京寄来,里面是一双双的“懒汉鞋”。 只可惜我很没有商品意识,一律让母亲贴邮费,否则当一回“倒爷”,或鼓 动小卖部的罗二从北京进一大批货,肯定发财。 真后悔。 穿在军营,说了半天也只能小打小闹,农村兵们不服气,他们没有可供大荒 田人士眼热的俏货,但他们有手工制作的工艺品——绣花鞋垫。这些由农村姑娘 们一针一线绣成的鞋垫美轮美奂,寄予了姑娘们万千的情愫,再麻木不仁的汉子 也能看得眼红心热。 我开始厚着脸皮向农村战友索取,他们很得意地以一种恩赐的姿态赠我鞋垫, 结实无比的工艺品,在这种赠予中,他们找到了农村兵的自尊,我则获得了收藏 者的满足。 关于军营的穿,从头说到脚也就是这点东西,我如今珍藏着好几双鞋垫,全 是分手时战友们赠送的,它们分别出自四川、贵州和山东姑娘的玉手,沾过大荒 田的尘土泥沙又随我踏向北京,故而这几双美丽的鞋垫,是军人爱美兼热爱生活 的明证。 前辈诗人公刘曾云:装饰过的青春不美。这是一种客观审美,主观上判断, 则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年轻的大荒田军人用衬领、鞋垫等小物件煞费苦心地装饰 自己的青春,正说明了这一点。 不知时下里的军人们,以什么样的时髦来自我求证? 当然,若让我来说一句诗意的感觉:战争中军人最好的装饰,当非绷带莫属。 只是战争已然远去…… 住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住在大荒田,大通铺、木板床加一只装满士兵秘密的床头柜,是一个战士的 基本需求。 可惜住大荒田的时间并不太多,我记得先后住过火车,住过旅馆,住过小学 校,住过图书馆,住过农民们的阁楼、谷仓,也住过自己搭就的帐篷。 住火车约半年,充当“国防军维护铁路交通部队”中—分子,先住的是一节 废弃的软卧车厢,结果没料到臭虫多到不可思议!一夜之后大家浑身几乎变成沙 盘,坑坑洼洼,奇痒难耐,便挪到另一节闷罐车厢,一住好几个月。好处是隔潮 湿、防雨性能好,坏处是不防晒,热起来真的如“闷罐儿”一般,上下车凭一把 木梯,晚上常有睡错头的伙伴换岗时摔跟斗。 住完了火车,住农舍。 我们住的农舍在大荒田不远处的北羊街,一住半年。 北羊街有上好的小吃、温泉以及拥军爱民的姑娘们,是让军人们乐不思蜀的 一处繁华的所在,到了撤回大荒田时,已有几位排长犯错误,晚上睡觉上错了床, 住到不该住的地方,这不怪我的战友们革命意志不坚定,委实是那里的女子太过 热情,而且当年那可恶的“一号通令”又太捉弄人。 放着大荒田不让回,非住在不远不近的北羊街,一个班一个排地分散居住在 农舍,赶上女儿多的户主,成心从士兵中挑姑爷,你怎么办? 后来搬回大荒田,一些“地下航线”逐一暴露,北羊街还真挑走了好几名军 人女婿。 谁赔谁赚?不好说。 住宿大荒田,头一个难题是缺水。各个连队就在自己的营区挖水井,两排住 房之间有一条通道,道边有一米见方的空地,连长拿把大镐一刨,说从这动手挖, 就挖土的挖土,搬砖的搬砖,几天工夫,一口小水井挖成了。水浅得很,井更不 深,半根背包带系一只水桶,一晃一摆,水就满了,拎上来的水,苦涩涩的、不 能饮用,只能洗衣服洗脸洗被单。 有水井处,就有了欢笑、有了四溅的水花,肥皂的泡沫。 也才知道水井与住户的密切关系。 军营照例住不长,忽而“野营拉练好”的最高指示来了,炮车隆隆驶出大荒 田,转上两个月才能回来;忽而生产基地告急,要去开荒种玉米或去大田栽秧种 水稻,总是匆匆来去,用实际行动证明着“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久而久之, 大家对大荒田产生了极浓郁的眷恋情结,往往出门在外,归来时一旦见到大荒田 的土围墙,内心会陡然涌动一股暖流,会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 住在大荒田军营,居然成为一种奢望,一种享受。 可见惯于奔波的军人,也渴望一张安稳的床,一块不漏雨的屋顶,一间没有 蚊虫跳蚤侵扰的平静的房间。 在这样的房间里,才有梦。 行 首先声明,我是炮兵。 炮兵意味着是军中之神、战争之胆,这话好像是斯大林说的。 炮兵又意味着是神行太保,有车可坐,享福。 步兵兄弟惨了点,用脚步丈量着祖国的每一寸土地,很浪漫,但确实辛苦。 所以我说的“行”一多半是乘汽车行军,除了灰尘多一点之外,无比惬意。 当了炮兵之后,才发现在新兵集训队练习的背包快速打法根本多余,我们从 来是极随便地打背包,又极随便地扔上炮车,马达一唱歌,愉快的行军就开始了。 那是一种何等的气派! 记得有一次在著名风景点石林驻训,结束训练准备开拔,夜色里突然涌出一 队撒尼少女,踏着月光,跳舞为我们送行,她们赤着双脚,舞步单纯中又包蕴着 复杂,大三弦的弹拨叮叮咚咚,使年轻的士兵们怅然若失。 这样优美的送行,是不是千载难逢? 还有一次炮车在陡峭的山间行进,由于一夜寒流,四野松枝落满了雾挂,一 如松花江畔的奇观雪松,有如剑如刀的冰溜悬垂在山崖畔,马路滑如油,大家跳 下车,为轮胎套上防滑链,又备好几块三角形的防滑木,驱车继续前进。由于车 速极慢,为观赏风景提供了极大的方便,我发现云南绿色的山林一旦染上冰雪, 底色的浓绿便格外透着不屈的生机,大串大串的冰溜,似老人的白胡须挂在古树 上,风掠过仿佛叮咚作响,云起处又浑似被挑破天衣。路边却汩汩地流泻着一条 小溪,冒着奶白色的烟雾,毫无结冰的迹象。停车小憩时我把手伸入小溪,小溪 原来是一条温泉河,暖洋洋的清水漫过手指,带给你一种勃勃的复苏的春意。 战友们掏出口缸争先恐后地舀水,喝一口温泉又浸湿毛巾擦脸,冰雪行军的 苦楚刹那间被笑声冲洗殆尽,恰到好处的温泉河! 也有过狼狈的时候,譬如抛锚在半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好在炮车上 蜷曲着睡。 更狼狈的是翻车,炮团与翻车天生是一对冤家,可以说,没有炮团不翻车, 或者说,不翻车者非炮团。 翻车是事故,若伤亡了人,则是更大的事故。但一个团上百辆车,此起彼伏, 把事故降到最低点,就是成绩。 我从没遭遇过翻车,可我当排长时出差在外,手下的两台车却在急行军时翻 了一台,炮弹压在我的兄弟们身上,伤了好几个,幸而没死人。归来再见这些伙 伴,顿感亲切了许多。他们争先恐后地告诉我翻车时的感觉,竟多是在睡梦中忽 地一晃,继而有什么东西撞击自己,再睁开眼,才知是翻了车。 一切都很偶然,可遇而不可求。 曾有一次某宣传队来师部演出,在军营门口翻车在水稻田里,演员们大头朝 下栽入泥淖中,多亏旁边是师球队一帮大汉在训练,一个个飞奔过去如拔葱般从 泥里拔出这帮兄弟,居然谁也没事。 事后我问一位当事人的感觉,他吭了一声,说半年之后一咳嗽,痰里还有稻 田里的泥,奶奶的。 可见行在军营,尤其在云南军营,山路崎岖,地形复杂,虽有炮车可乘,可 居傲于步兵,但确实有不小的危险。 然而还是喜欢乘车出行。 我们的炮车是绿色的,车上支着帆布车篷,车篷上还盖着巨大的伪装网,据 说敌机在天上看不见我们——这显然一厢情愿。车子开到公路上首尾相接,一气 排开一两里路,烟尘滚滚,够上一句古诗:大将南征胆气豪。兴致高时,大伙在 车上尽情唱歌,怎么尽兴怎么来,没人干涉你。兴致不高时,在马达声中入睡, 一梦到乡关,也不失为一桩雅事。 你若把行军换成“旅游”也成,从本质上是一回事。 当然,前提须没有炮火堑壕,更没有车仰炮翻的危险。 我从军十年,当了十年和平兵。 身为军官而没经历过战争,便只好写些吃穿住行的文章来宣讲,好在我的军 营不计较这些,大荒田宽容无比,她以铁打营盘的高姿态迎新送旧,迎来送往, 如今据说已换防为一个坦克旅驻扎。我想坦克旅的士兵们,一定会有人拾捡起一 位前大荒田人士回忆的碎片,说道:大荒田居然还有人来描写?怪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