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从前庭到后院短短一截路,封舞跟在亲切友善的俏婢身后,走得步步惊心。 清晨的雪后,冰冷明亮的阳光照耀着这座精雅的院落,处处分布着人们忙碌 的身影,各司其职,洋溢出万物复苏的热闹氛围。 嗯,表面看来是这样没错。 两道娇美的纤影穿过两仪门—— “咱们主子可是天底下量好的男人,要够眼光挑到他,一辈子也不会后悔的。” 喃喃声自身侧传过来,封舞不由瞟了过去,只见那人头也不回,眼睛直盯着 院中的雪景看得好不专心。 一点点的淡粉跃上白衣少女的素颊,封舞低埋着头,紧紧随着千红,过了两 仪门。 行过小轩窗—— “我说,你看小舞姑娘这么漂亮,主子肯定不会变心的。” 作势擦着窗户的那个人,突然跟旁边的人咬起耳朵,耳语的音量,只比打雷 小一点点。 “你这是什么话?爷又不会只图人家漂亮,像咱们爷那样的人,就算将来会 遇到更美的人,他也不会变心的。” 对方立刻以轰隆隆的声势“咬”回去,手上的花剪剧烈地飞舞,随时都有可 能把同伴捅出两个洞。 这么冷的天,还有要修整的花木吗? 封舞没工夫对他的工具提出疑问,粉色双颊再抹上一层薄晕,娇艳生辉,侧 身闪过。 走过垂化廊—— “九爷这儿可从来没让什么姑娘住进来过呢,今天可是头一遭啊。” 长髯儒袍,标准的山城管事打扮,看上去德高望重的老人家一副“我只是刚 好路过”的表情,若无其事地自她们身旁踱过,不紧不慢地抛下一句话。 千红回头看见她无比困窘的丽容,掩口偷笑,带她走到一栋幽静的小楼前。 又经过一个人。 封舞的目光蓦地被他手中的什物吸引过去。 菜刀。 菜刀? 对方朝她笑笑,笑得很友善,让她一不小心也跟着笑起来。 “小舞姑娘爱吃什么尽管告诉我,我一定会让您满意到不想走的。九爷说他 至少还要一年才能回山城,您一定要陪他等到那个时候。” 拍胸保证,豪气干云。 封舞头顶都快冒烟了,声若蚊蚋地回了句:“多谢。”逃难去也。 活泼的丫环在二楼三间房间最左的那一间门前停步。 “小舞姑娘,今后您就住在这间房里,您看可好?” 布置得清新雅致的客房充满了娇柔的女性气息,妆台脂粉一应俱全,明显都 是新近添置的,一边已准备了盥洗用具及一盆热水,令人不得不为他们的高效率 叫绝。 封舞忙不迭点头,只盼有个地方可以让她独处,哪还顾得上挑三拣四? 千红满意地绽出甜美的笑容,愉快地道:“那就好。小舞姑娘,隔壁就是爷 的卧室,你晚上要是做噩梦什么的,只要叫一声,爷一定会过来救你的。还有, 这份是爷日常起居的时刻表,你拿去看一下,应该很有帮助。” 完毕。 分秒必争的俏丽身躯轻盈地“飘”了出去,对自己在短短半刻内完美的完成 了任务显得非常满意。 糊窗户去啰。 门户半掩的客房内,愕然抓着一张薄纸的少女慢了半拍才听懂她的言下之意, 所有血液轰然冲上头部,再次面临走火入魔的威胁。 弈少爷,到底对多少人,又是怎么说的她的事? “司马,你就让我看一眼……” 砰! 最后一声苦苦哀求被关在门外,江长天还想做做垂死挣扎,轻柔的声音透过 他趴着的门缝,传了出来:“不许偷看。” 小气。 江长天搭眉撇嘴,老老实实地离开一线天,打消偷窥的念头。 他只是想研究一下其他情人的相处模式,以及如何你追我赶,好找出自己一 再被拒绝的症结,顾带改进一下自己追求心上人的技巧而已嘛,干吗那么凶? 话说回来,司马从来都是不愠不火,脾气好得可以当圣人,就算被惹恼了也 不会对他怎样,他干吗这么怕他生气? 想是这样想,江长天却仍然只坐在门外的台阶上,本分地等着门里的人出来。 小莲花到底送司马什么东西呢?好想知道啊。 乌木为身,铮铮冰弦。素漆精雕,琴音清越。 这是一架古琴。 它造型古朴优雅,音质极佳,显然价值不菲。 但与司马山城中数量可观的古今名琴相比,它不过是一架普通的琴。 普通的司马山城随便找找,都能拿出几十架比它强得多的琴。 然而司马昂一打开木盒,目光再也不能自琴上移开。 客从远方来,赠我漆鸣琴。木有相思文,琴有别离音。终身执此词,岁寒不 改心。愿作阳春曲,宫商长相寻。 琴是封舞送来的。 他凝眸屏息,星目中渐渐激起惊喜。 那点喜悦,最初如点点星芒,在清澄幽深的眸中越来越亮,奔腾澎湃如海洋。 一帧帧情景历历浮过眼前。 她回眸浅笑,说道:“弈少爷很好。” 她入怀悲啼,泣道:“……我以为你不来了……” 她泪落如雨,问道:“如果不嫁弈少爷,我还能做什么?” 她辗转病榻,低吟:“君若清路土,妾若浊水泥……” 她含羞带怯,言道:“我来,送您一样东西。” 她若有所待,斩钉截铁:“我,不曾恋过弈少爷。” 却原来,从一开始,他便错看了她的心。 因为心怀定见,所以他看不见,在他回到山城时,有意无意总在身边的灵秀 身姿;忘了深思,她眸中重愁,有几分是思亲,有几分是悲己;没有发觉,她苦 守城头,开始为他等待;也竟然忽略,她在他身上停留的目光…… 司马昂,你何其愚钝! 她明明,只在他面前卸下防备,愁颜悲容,也只在他眼中放纵;她明明,从 未因弈儿开颜,芳心似舟,飘荡彷徨,一任苦风凄雨,何曾似得托檀郎;她明明, 痛哭失声,对他说“我一直等一直等……” 他却一再一再错过。 顾虑重重。 因为她是弈儿未来的妻,以为她视他如同一个长辈,认定她心许弈儿。于是 退开,于是逃避,于是……就这样放弃。 修长秀致的眉舒展开沉沉的愁,却又压上密密的心疼与自责,为她受的苦, 为自己的粗心武断。 自以为是不为她增加负担,到头来,却令她加倍痛苦。 若不是小舞儿勇敢地跨出这一步,他与她,今生就此错过。 温柔清澈的眼消释去深深的苦,却又浮起浓浓的庆幸与后怕,为她终于站到 了他面前,为他们险些抱憾终生。 他伸出一指,轻轻抚过平滑的纹理,轻喃:“还好……” 还好小舞儿比他更清楚她自己的心意,还好小舞儿比他更有勇气,还好小舞 儿来到了他的面前,还好他们不会再错过了。 木有相思文,琴有别离音。 修长的指轻拂琴弦,“叮咚”悦耳的音调来自古调《风求凰》,悠扬清越中 流淌出的是无限柔情,优美的唇衅勾勒着柔柔的弧度,是全然的欢喜开怀。 终身持此调,岁寒不改心。 从今后,只有相思,不再别离。 这张古瑶琴,不奏别离音。 她千里送琴,送的,也是情。 九爷,能懂她的心思吗? 封舞斜倚栏杆,美目映进楼外晶莹的雪景,纤指扭成十个白玉结,翻来覆去, 眼花缭乱,一颗心悬在喉咙口。 她梳洗未毕,便有人在楼下,提高了嗓门聊天,摘要如下:爷将自己独个人 关进了书房。 一刻钟后,另外两个人“经过”楼下,仍然高八度对讲,摘:爷还没出来。 二刻钟后,又换了两个人,其中之一声音宏亮无比,极似之前与人“咬耳朵” 的“剪刀手”,摘要:爷在房里弹起琴来了,可是没人听爷弹过这首曲子,不知 曲名。 然后,之前那一次,那位总管大人特地跑到这边来询问九爷的下落,立刻有 人以十分端正的恭敬态度大声回答:“爷刚才背着一个木盒子出门去了。” 最惨就是最后这一句。 封舞如坐针毡,忐忑不安。 九爷该不会没领会她的心意,当真以为她送张琴给他,试了半天音后,发现 什么问题,于是找琴行修琴去了吧? 她在司马山城上百张瑶琴中挑了这张毫不起眼的漆鸣琴,可不是为了给长安 的琴行找活干的。 秀美的俏容隐隐含着焦灼,玲珑玉耳细细收集着窗外声响,连人家夫妻拌嘴 都偷听去了,却不再有人“凑巧”路过。 九爷还没回来么? 她蹙眉含愁,却听到轻巧的脚步声自前庭向小楼走来,穿过那条长长的垂花 廊,轻快地踏上木梯,向她这间房走来,一步步,似踏在她心上。 不是九爷。 九爷的脚步,不徐不疾,始终保持一定的节奏,忧雅闲逸,更因为他深厚的 内功修为,轻悄无声,不沾人间烟火气。 而来人的脚步,却似那个被九爷罚了扫地的万紫,连急促的节奏也一样,只 是这次足音偏重,应是拿了什么重物。 足音至门边停了下来,脆生生的女声唤道:“小舞姑娘,小舞姑娘。” 封舞合拢窗扇,走回门边,拉开门。 脸圆得似个苹果的万紫漾开笑脸,甜甜道:“小舞姑娘,爷遣奴婢来给您送 东西。” 嘿,难得爷知情识趣,也知道“定情信物”是应该要互赠才有意义的。 嗯嗯,孺子可教也。 不枉她和千红,三五年前便开始碎碎念叨,教他如何讨女孩家欢心,早日为 她们骗回个女主人来。 开心地抬手,亮出手上的礼物,期待着封舞会有欣喜的反应。 封舞垂眸,低敛的视线怔望着少女手中长方木盒,吐息转急,良久,才轻声 道:“放在桌上吧。” 退开了身子,也避开万紫要她接过木盒的场面。 咦?为什么小舞姑娘不太高兴? 万紫纳闷的进了房,依言将木盒放在桌上,笑道:“姑娘不看看是什么东西 吗?” 上好檀木制成的木盒,由能工巧匠雕绘出精美绝伦的图案,镶嵌着价值连城 的珠宝,用来当做礼品的外包装,不但显示出礼物的名贵,也体现了送礼人的诚 意,小舞姑娘怎么反而不高兴起来了?封舞站在桌前,杏瞳死死盯住木盒,竭力 控制自己莫在人前失常,玉手簌簌,却难自禁,提不起勇气。 这木盒,分明是她装琴的。 当日选择这只价值比那张琴高出百倍不只的琴盒装琴,正是因为它雕的是二 十八星宿的星云图,珠玉镶嵌的正是那二十八颗星星的位置,而司马昂的“昂”, 是西方白虎中的第四颗。 弈少爷当时还笑说,拿这只“天翼盒”装她那只漆鸣琴,小心发生买椟还珠 的惨事。 听万紫适才的脚步声与琴盒放置桌面的响声,九爷不止还了她这个“椟”, 连其中的“珠”也原封不动地退回来了。 她站在桌前,死死瞪住木盒,似看到择人而噬的怪兽。 若九爷原璧奉还,还了她琴,拒了她琴,她如何自处? 万紫催促:“小舞姑娘,快开盒子呀。” 呜,她等的好心急,为什么正主儿却一副兴趣缺缺的样子,只会直勾勾盯着 盒子看? 嗯——该不会是小舞姑娘听到爷送她礼物,欣喜过度,整个人都变傻了吧? 瞅着少女忽然间迟钝的模样,对照起弈少爷派人送来的信中提到的小舞姑娘 对爷一片痴情,从四岁开始就发誓非爷不嫁等等内容,万紫自觉她的猜测与事实 十分接近。 啧啧,瞧瞧小舞姑娘这副模样,她对爷的痴情真叫人为之掬一把同情泪啊, 呜呜,好可怜哦。 封舞贝齿微挫,一片空白的脑海中突然浮起九爷曾说过的话:“小舞儿,你 已经不是娃娃了。有些事,不是你不去碰就可以当做没发生的。” 这是今年小寒那晚,九爷对她说的。 月夜下,她伤心梦碎,肝肠寸断,却依然可以感受到,九爷话语之外,对她 深深的疼惜。 从小到大,她一路跌跌碰碰,趟趄蹒跚,没人会伸手扶她一把。只有九爷, 每年短短相聚,却满满关怀牵挂,微盲大义,沮语和声,一条条人生大道理寓于 话中,一心只盼她好,即使独行,也能走得平安。 她怎么能辜负?怎么能辜负? 颤抖的玉手,坚定地按住盒盖,一点一点掀开来。 “呀,好漂亮的一匹布呀。” 耳畔,传来圆脸少女清脆的叫声,欢快如山泉潺潺。 黯淡的美目跃起灿烂喜意,亮如寒星,纤纤玉手捧起盒中那端绮罗,摊开来 细细端详,惊喜不已。 鲜艳密滑的大红罗绸上,五彩丝线绘就对对鸳鸯,交颈比翼,不离不弃。 这,这是九爷的回答吗? 客从远方来,赠我一端绮,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文采双鸳鸯,裁为合 欢被,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如胶似漆中,谁能别离此? 她呆视这五彩富丽的绮罗,突然间失去所有力气,布匹重重落回桌面,而她 热泪盈眶,不敢相信自己的幸运。 上天如此垂怜。 万紫瞠目看她断线珍珠般落泪,手忙脚乱,“姑娘不喜欢这匹布,我叫爷去 换个花样的就是了,别哭呀。”不过大过年的,不知道爷是从哪弄来这绫罗绸缎。 爷也真是的,没见小舞姑娘的衣裳都是素雅的颜色,映得人也似神仙般出尘 脱俗。如今偏去挑了块这么花糟糟的一块布,难怪小舞姑娘不满意了。 呆爷,一点都不了解姑娘家的心思。 少女同仇敌忾,帮她怪罪起平日视若天人的主子。 这样下去,爷三十岁还娶不到老婆。 这可不行呀。 她们这些跟随爷的侍从一个个都找到伴侣,成双成对,反观爷一个人形单影 只,爷自己不觉得,他们却觉得爷有时候寂寞的令人心酸呢。 爱慕爷的姑娘虽多,他们还是第一次见爷对一个姑娘如此着紧的,当然也跟 着另眼相看,替爷摇旗呐喊。 “不。”封舞伸出手,揽抱起绮罗,泪落如雨,纷纷打湿绸面,唇畔却弯起 绝艳浅笑,“我喜欢,我很喜欢。” 文采双鸳鸯,裁为合欢被。 还有什么花样,可以如此贴切地体现出这句诗的意境? 怔了怔,能说会道的少女口风一转,顺势帮自家主子一把,“对呀对呀,这 布料这样吉庆,绣工又精致,将来姑娘和爷成亲的时候穿正好,新娘子可不正该 穿些大红喜气的衣裳吗。” 三言两语,立刻拗成她家主子的英明神武,深谋远虑。 心底想的却是: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啊,自己喜欢的人送的东西,再怎么也 是个宝。 爱情果然伟大。 见封舞俏脸和绸缎一样红,却没有反驳她的话,她暗地里三呼万岁,飘飘然 地差点当场狂笑。 爷终于卖出去了,哈哈。 得意忘形地将嘴角咧到耳根,万紫笑眯的眼突然瞟到门外的身影,失控的嘴 角立刻收拢复原,叫得好不响亮:“爷,您来看小舞姑娘呀。” 封舞乍然抬眼,手中的绮罗又一次“咚”的敲打上桌面,两方就此结下不解 之仇。 “九爷……”她怯嚅,想到自己又哭又笑的窘相十有八九皆落入他眼中,脸 上炸开艳红云霞,已经红过那匹被她摔了两次的可怜的绮罗了。 她今天一个上午脸红的次数,比她前十五年加起来还要多。 封舞泄气地垂下眼睫,好不懊恼。 她也想在九爷面前表现出落落大方,优雅稳重的成熟女子风范呀,而不是现 在这个毛燥燥、沉不住气的小丫头片子。 司马昂颀长身躯立在门外,目中射出又爱又怜的光芒,望着脸上犹沾泪珠的 封舞,口中却道:“万紫,还不到前厅帮千红换窗纸去。” 过河拆桥,坏蛋爷。 万紫噘起小嘴,规规矩矩向封舞行了礼,转身退下,经过他身边时,还耸起 小鼻子做了一个鬼脸,逗得司马昂莞尔。 明明上个月刚换的窗纸啊,除了被他们弄破的一二三四五六七……间房间以 外,哪里需要换新的了? 呃,那些窗纸,都是他们为了挖这样那样的秘密时,人为破坏掉的。 干了这种事情的少女一点反省的意思也没有,大眼一转,见主子进了封舞的 房,蹑手蹑脚的又转了回去。 独家消息呢,嘿嘿嘿…… “万紫,你要是敢偷听的话,我下个月起就把飞云调回山城去。” 微含笑意的声音自她“向往”的那间房内飘了出来,两条线条优美匀称的玉 腿僵住,钉在原地。“爷最讨厌了!” 哼,不听就不听,有什么了不起。 咚咚咚……重重的脚步压过走廊,将楼梯从上到下,恶狠狠蹂躏一遍。 爷是笑面虎! 好有趣的姑娘呢。 封舞失笑,晶莹的泪水挂在颊上,浅浅的酒窝却又跑出来见世面,好奇地道: “为什么她怕飞云被调走?” 司马昂悠然踱至她身前,微笑道:“飞云是她的未婚夫,他们正打算下个月 成亲,你说她要不要怕?” 温柔和雅的声娓娓解说,他温暖的指抬至她眼底,轻柔地拭去泪迹。 封舞停住呼吸,感觉他干燥暖和的指腹柔柔吸干她的泪水,脸颊的温度随之 飙高,却不闪不避,细尝着他独有的温柔,笑道:“我现在才发现,原来九爷是 这么会捉弄人的呢。” 他也是现在才发现,小舞儿是这么容易脸红呢。 司马昂浅浅含笑,若有所指的目光落在那端绮罗上,低语:“我没打算要你 把这匹绮拿去做衣裳。” 封舞柔滑细腻的双颊立刻红到另外一个更高潮,烫得可以煎鸡蛋,动了动樱 唇,又一言不发地垂下头去。 那你想拿它做什么? 她才不会这么问,傻傻钻进九爷的圈套里去。 小舞儿的脸再红下去,会不会滴出血来? 司马昂有些担心地想着毫无前例可循的疑问,不舍得再逗弄她,柔声道: “虽然东西叫万紫拿给你了,可是有一件事,我想还是当面向你比较合适。” 封舞努力稳住呼吸,试图拿出“落落大方,优熟稳重的成熟女子风范”来, 只可惜不太成功,“什、什么事?” 司马昂向她漾出会令她心跳失控的招牌笑容,悦耳的声轻轻吟道,似情人耳 畔的絮语,“孑孑干旄,在浚之郊。素丝纰之,良马四之。彼姝者子,何以畀之?” (高高飘荡旄牛旗,仪仗来到浚城郊。雪白丝绳镶旗边,骏马四匹向前奔。 美丽动人好姑娘,你要什么送给你?) “孑孑干,在浚之都。素丝组之,良马五之。彼姝者子,何以予之?” (高高飘荡鸟隼旗,仪仗来到浚城头。雪白丝绳镶旗边,骏马五匹向前奔。 美丽动人好姑娘,你要什么赠予你?) “孑孑干旌,在浚之城。素丝祝之,良马六之。彼姝者子,何以告之?” (高高飘荡羽毛旗,仪仗来到浚城里。雪白丝绳镶旗边,骏马六匹向前奔。 美丽动人好姑娘,你要什么聘娶你?) 温柔温雅的声音诠释着热烈直接的情意,无比动听,封舞沉醉其中,悠扬的 旋律萦耳不绝,好半天,才理解到歌中的含义。 九爷,在向她求亲。 刚刚回复白皙的粉颊立刻换色,这一次,封舞从发尖到脚趾,全都红透。 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人在这么快的时间变色变得这么彻底。 司马昂叹为观止,一本正经地收藏起笑意,免得她窘上加窘,在楼板上打个 洞躲到一楼去。 “我……”封舞讷讷低吟,无措的双手扶着桌面,触到桌上的轻绸,凝视着 成双比翼,渐渐镇定下来。 眼前的,是她生命里,最最爱护她,她芳心所寄的男子。 鸳鸯白首,同甘共苦,结发同心,不离不弃。 这,本来便是她梦寐以求的事情。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她紧握住一手绚丽,抬眸迎视他温暖眸光,含羞笑容美似清莲,“我只有一 个要求。” 司马昂浅笑柔声,无限呵宠,“小舞儿,我在听着。” 封舞抚绣凝眸,深情款款,“我只求婚期定在小寒日。” 从四岁至今,年年小寒缘有他伴。 她希望,今后年年亦如是。 一代才女流传千古的诗篇在心中反复吟诵,她眼底驻人清朗俊影,镂心刻骨, 情深似海,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在另一头—— 山城八卦站。 “听说了吗?小舞到长安去了。”耳语般的音量,清晰的传人房中每一双耳 朵里去:平淡无奇的一句话,因说话者热血沸腾的兴奋,而令其中充满了惊叹的 戏剧性。 呵呵呵,嚼舌根啊,他的最爱! 少女清脆的声“嗤”了一声,不屑地道:“谁不知道啊,八百年前的新闻, 现在还拿来卖弄。” 说话声神秘兮兮的“嘘”声道:“那你知道,她为什么去的吗?” 另一名女子低柔的声道:“不是说京师将有大变,让她去保护九叔的吗?还 匆忙的连年都顾不上过呢。” 八卦者的乐趣,就在于大家都蒙在鼓里的时候,他已经将事件起始经过结果 融汇贯通,并且充当救苦救难的佛法救众人于迷雾之中。 呵呵呵…… “你们的消息太不灵通了,九叔身边不是有飞云惊虹吗?有谁动得了他?再 说九叔的身手可不比小舞弱呀,谁保护谁还不一定呢,用不用脑子呀你们?” 飞云、惊虹是司马山城中功夫最高的捍城双卫,原是专属城主的贴身护卫, 司马昱不放心幼弟孤身在外,特地指派二人护在身边。有二人在,千军万马之中, 也可保司马昂全身而退。 少女不耐地道:“那是为了什么?别卖关子了,还不快说。” “嘿嘿,你们听好了。”转眸望见一双双耳朵全神贯注地竖起,充分满足了 八卦者扭曲的虚荣感,他拖长了声,抑扬顿挫地宣布悚人听闻的小道消息:“小 舞是追咱们九叔去了。” “追?怎么追?咦咦!”有人跳了起来,椅子噼里啪啦,仰天倒地,“什、 什么?她她她……她喜欢的是九叔吗?” 这种反应显然正中某人下怀,只听一阵“呵呵呵呵”的怪笑后,某人十分有 成就感地看着一屋子呆头呆脑的木鸡:“没错没错,没想到吧?呵呵呵呵……” “那又怎么样?”少女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她喜欢,又不等于九叔喜欢, 有什么了不起?”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某人的得意不减反增,气焰嚣张,“根据我的第一 手消息,九叔接受了小舞的表白,正打算今年年底回来完婚呢,呵呵呵呵……” 千两黄金一只的异种雷鸽,果然物有所值啊,呵呵呵呵…… “什么?”又一个人跳了起来,并且毫不意外地,又一阵噼里啪啦,第二张 椅子阵亡,“这、这怎么行?” 某人似笑非笑地睨着自己的弟弟,“为什么不行?” 啊,他最喜欢的就是跟自己的弟妹们嚼舌根了,每个人的反应都这么鲜活乱 蹦,不枉他费尽心机,四下听墙角(或收买听墙角的人)搜刮来这些资料。 “对呀,为什么不行?”少女忘记自己的立场,打起落水狗,“难不成十哥 对小舞有意思?” 十哥啐她:“你才对她有意思呢。若九叔娶了她,咱们岂不是都得叫她九婶?” 长幼有序,司马山城对辈分排行,可是十分看重,不敬尊长,家法可是不会 对你仁慈的。 啊啊,她才刚刚十六岁啊。 亏大了亏大了…… 九叔也真是的,都不替他们这些晚辈想想。 少女瞪大杏眼,跳脚道:“是呀,我可不吃这个亏,她还小我一岁呢,我才 不要做她的晚辈。” 太过分了。从前娘想让弈哥娶小舞,害她差点要叫她嫂子,她就很有意见了。 还好弈哥英明神武,体谅她这无辜的妹子,拒绝了这宗亲事,她才幸免于难。没 想到这下变本加厉,亏越吃越大,竟然要矮她一辈,早知如此,她还不如让弈哥 娶了她呢。 死小舞,非要占到她便宜去不可。 她发恨,“不行不行,我不让九叔娶她。” “那你想怎样?”从头到尾都悠哉悠哉的新闻发布人不冷不热地反问道: “你是能叫九叔改变主意呢,还是打算一刀杀了小舞,永绝后患?” 九叔跟弈不一样,弈对小舞只有兄妹之情,所以让她一搅合,婚事便黄了, 九叔可是很正式地接受了小舞的告白的呢。 少女语结。 九叔要是有那么容易被左右,又怎么能成为名满天下的神机军机? 而小舞的功夫——不是她灭自家威风,小舞若肯只用一边手跟她对打,那才 能说胜负难定,哪有那么好宰。 再说她要是敢动小舞,不要说九叔饶不了她,就连弈哥也不会原谅她呢。 另一个女子较她沉稳得多,置疑道:“四哥,你的消息可靠吗?” 嗄? 他备感受辱地竖起两道浓眉,好不愤慨,“我的消息向来是千真万确,如假 包换的,你竟敢怀疑它的权威性?” 气煞他也。 “就算是真的好了,你不是也要跟着倒霉,这么高兴做什么?” 少女不岔地又倒出一盆冷水来,希望浇他一个透心凉。 “你们怎么会理解我的心情?”室内年纪最大的某人捂着心口,倾诉着二十 多年来的不平:“明明大一个时辰的人是我,却要叫那个比较小的人叔叔,这种 辛酸你们怎么能够体会?反正这种亏我已经吃了二十八年了,也不在乎多添一个 小舞。反而是你们——”哀怨的神情以令人咋舌的速度转换为幸灾乐祸,睥视着 一屋子的弟妹,怪笑道:“你们没尝过那种滋味吧?想想看,以后看见比你们都 要小的姑娘,却要毕恭毕敬地行礼,叫她一声‘婶娘’,那种心情,不是亲身经 历过的人,是没有办法理解的,呵呵呵呵……” 姓氏为“司马”的人们面面相觑,听着如枭般的怪笑响彻整个房间,背上不 约而同地感觉到一股恶寒。 司马家十六岁以上的子侄们,在大年初七,被称为“人日”的这一天,承受 了生命中一项大不幸。 (全书完) ------------ 转自织梦方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