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家纬去世整整五年了,五个寒暑交替,冬去春来,何其漫长的日子啊,雨苓 以为自己早就该心如止水了,为何一封什么也没说的信,竟然又让她早该结痂的 伤口猛然作痛? 这个纪方以为他是谁?凭什么一次又一次地搅乱她平静的生活?有什么是她 应该知道而她并不知情的?当年只有一封短得不能再短的信笺告知她家纬的死讯, 其他的,她一无所知,完全没有任何管道可以得到一丝讯息,那种无助、恐慌几 乎将她逼疯,她甚至连个询问商量的对象都没有,摆明了把她完完全全隔除在外, 仿佛她与家纬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教她情何以堪?莫非现今才想起她的存在, 才觉得也该让她了解一些当年的事情经过?这会下会有点晚了? 考虑许久,雨苓终於还是拨了这通将改变她一生的电话—— 「喂,请问纪方先生在吗?」 「我就是,请问你是……」电话中的声音低柔又有磁性,让人听了有一种安 心的感觉。 「你好,我是孟雨苓,今天我收到一封你的信,呃……」 「是,孟小姐,你好,很对不起,冒昧地打扰你了,希望没有给你带来困扰, 呃……是这样的,有些陈年往事想跟你说明白,不知道你是否方便和我见个面, 让我详细地说清楚?」 「有什么事不能在电话里说的呢?」雨苓不想也不愿跟陌生的他有其他交集, 这几年,她几乎形同自闭,对於纪方要求见面的提议,她感到茫然无措,下意识 里只想拒绝。 「孟小姐,相信我,我并没有恶意,只是有很多事,并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 说清楚的,而且……关於家纬当年发生的事,难道你都没有一点疑惑想要厘清的 吗?这些也都不是在电话中就可以解释完全的,所以,我希望你能抽空跟我见个 面,好吗?」 纪方说完,只得到雨苓一阵长长的沈默回应。他耐心地等著她的考虑,握著 手机的手却微微地发著抖。 经过了好长一段时间,雨苓终於开口了—— 「既然如此,那就尽快吧,明天可以吗?你可以来我家吗?我……我不喜欢 出门……」 挂上电话,雨苓仍不知道自己怎么会一时冲动就答应纪方,也许是她真的想 厘清纠缠心中多年的疑问,也许……根本就是被那让人信服的好听声音所迷惑了! 依照约定的时间,门铃准时地响了。雨苓打开门,门口站著一个气质俊雅、 高大英挺的男人,他的双眼有著不同於常人的温和深邃,浑身上下散发著成熟与 智慧。雨苓询问过後,知道他就是纪方,遂请他进屋了。 「坐,喝茶好吗?」雨苓客气地招呼著客人。 纪方点点头,注视著雨苓。没想到她竟是如此的苍白荏弱,仿佛一抹幽灵, 随时都会消失不见,他看著她,一颗心不由得揪了起来,眉头也不自觉地紧蹙。 雨苓注意到他的表情:心想大概是家里太过简陋了,毕竟他是个留美归国的 新贵,这么寒酸的场所,想必下是他可以忍受的。她冶冶地说道:「对下起,我 家可能寒伧了些,委屈你了!」 纪方一愣。「哪里,你多心了,呃……孟小姐自己一个人住吗?」他小心翼 翼地探问著,那双深邃黝黑的瞳眸似乎透露著关心与不舍,雨苓虽是觉得怪异, 却也没有深究,只是漠然地点点头,便转身到厨房沏茶了。 纪方独自在客厅里,打量著四周摆设。这是非常俭朴平常的居家,电视、一 套老旧的沙发、简单的柜子和茶几之外,再无多余的摆设,只有墙壁上几幅字画 点缀著,反而更见古朴典雅。雨苓冲好茶出来,就看到他盯著墙上的字画,像是 认真地研究著。 「那是我父亲过去闲暇时的创作,难登大雅之堂,让你见笑了。」雨苓将两 杯热茶轻轻放在茶几上。 纪方回过头来,对她一笑。「孟小姐太谦虚了,艺术贵在自娱自赏,有价无 价倒只是世俗的标准而已,又何必太过在意?」 「纪先生高见。」雨苓点点头,伸手示意纪方坐下。「坐吧,你不是有话要 告诉我吗?我们可以开始了吗?」她只想赶快进入正题。她一向就不擅与人闲扯, 更何况是一个几乎完全陌生的人,不论他今天会带来多么劲爆的内容,她相信, 过了今天,他们也不会再有任何牵扯。 纪方坐下喝了口茶,若有所思地瞟了雨苓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谨慎 地开口问道:「这几年你……过得好不好?令尊令堂呢?你……结婚了吗?」 「我父母亲在两年多前相继过世了,我就一直一个人生活著,也无所谓好或 者不好,这样是不是顺便回答你的第三个问题了?」 纪方为她的回答而震惊,看著她像一株瑟缩风中的花朵,如此赢弱的身躯如 何承受那接踵而至的创伤呢?他无法去猜测,也不敢去想像,只是不断的痛恨著 自己和家纬。当年一个可笑又愚蠢的决定,却是如此的残忍!只是,现在他再来 撕开覆盖这一切丑陋真相的封条,难道不是另一个残忍的决定? 「对下起,我只是想了解一些你的近况,没有其他的用意。呃……家纬……」 纪方停顿了一下,看了看雨苓,似乎想从她的脸上看出这个名字是否有引起她任 何情绪的起伏,没想到面对的却是张毫无表情的脸庞,冶冶地睨视著他。 「嗯……家纬是我在L.A.读书时的室友,他常常跟我提到你,所以你的一切, 我大致上都很熟悉,没想到这几年你经历了这么多的……磨难……」纪方握紧双 挚,再次痛恨起自己。「我……等一下我所说的故事你可能一时无法接受,我只 希望你听完之後,能尽量保持冷静,相信我,我也是考虑了很久才决定把一切说 出来的!」 「到底是什么事?」雨苓被他神秘兮兮的语气引出了好奇心。 「别急,我会把一切都钜细靡遗地告诉你……」纪方给了她一个沉稳又肯定 的眼神,开始了他的故事—— 纪方也是由台湾到L.A.读书的留学生,他来自台南县的乡村,是个家境清寒 的农家子弟。他出国读书没拿家里半分钱,除了申请到的奖学金以外,还必须兼 职打工,才有办法继续学业。那一年,他原本的室友毕业离开了,他一个人绝对 无法负担全部的房租,势必要再找个室友共同分担才行,结果,他在中国同学会 那里认识了家纬。 家纬是个热情又开朗的年轻人,而纪方可能是因为长年埋首书堆,浑身上下 散发著书卷气息,面容俊逸清雅、气度沈稳,让人很容易对他就信服。两人年纪 差不多,又同样来自台湾,便很快的互相熟悉起来了。家纬虽然家境很好,倒是 没有一般公子哥儿的恶习,总是笑口常开。刚进学校的时候,也是非常用心苦读, 常说要以最快的速度拿到学位,然後回台湾与女友相聚,让人听了羡慕之余,又 有些嫉妒。 纪方仍然清楚地记得,当年第一次看到雨苓照片的瞬间,那种内心突然像被 电击的强烈悸动。只从照片上的倩影,他仿佛就能看透那优雅纯净的灵魂,有著 完全没有被这污浊世界所沾染的洁白。那盈盈的浅笑、娉婷的身影,还有那一双 清明无垢、澄净慧黠的眸于,就那样毫无预警地闯入他的内心,霸道地筑起巢来 了,那种感觉好像他们早就相识,在久远的前世里…… 而这股异样的情愫却被纪方选择忽略了。因为她是属於家纬的,他不敢多想, 也不敢奢望。 家纬并不吝啬与纪方分享自己的恋情,他们总是一起读著雨苓的来信,渐渐 地,对於这一对小情人之间的甜蜜与苦涩,纪方也都熟稔起来,仿佛他也参与了 这段爱情一般。 家纬天生就有一种令人心服的领导才能,在学校里也慢慢的活跃起来,自然 也有了一些仰慕者。渐渐地,外向活泼的家纬开始早出晚归,每天都和不同的女 孩约会。 这一天,又是午夜时分,家纬带著薄薄的酒意归来,见到纪方坐在他的书桌 前发呆,两眼直盯著桌上相片里盈盈浅笑著的雨苓。 「嗨!怎么还没睡?不要说你在为我等门喔!」 纪方看了一眼家纬,那眼神有些……幽怨?不会吧?!家纬心想自己一定是 醉了! 「家纬,你……每天都玩得这么晚,这样好吗?功课跟得上吗?」 「没办法啊,那些girl一个比一个热情,真难脱身!」言词中倒是听不出来 有懊悔之意。 「你……你怎么可以这样?难道你忘了你的雨苓了吗?」纪方依然平静的言 谈中却有著隐忍的怒气。 被指责的家纬当场愣住了,这是什么跟什么?纪方什么时候加入雨苓的「後 援会」了? 「我……我没有忘记她,你看,她每天都在书桌上监视著我呢!」他辩驳著, 口气却不很认真。「哎,你也知道,她在那么遥远的地方,我完全触摸不到,偶 尔我也是会寂寞的呀!更何况我也没怎样,这里的女孩子都很open,大家也都是 玩玩,各取所需而已,没有你想的这么严重啦!」 纪方一听,再也无法克制心中的愤怒,声量立刻大了起来。「你这样说是不 是太不负责任了?是你自己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你的忠诚和永远的爱,现在才过 了半年的时间,不要告诉我,原来你的爱情一点都禁不起分离的考验!」 家纬不解地看著纪方,他略有酒意的脑子一时也无法厘清,纪方究竟是站在 哪个立场跟他说这些,只有顺著他的意思随口安抚著。 「OK、OK,你不要那么激动嘛,我知道我错了,以後我会改进,真的,雨苓 一直都是我心目中最重要的人,这些女孩子根本无法取代她,我是说真的……」 家纬的保证稍微安抚了反应过度的纪方。他一直下了解也不敢深究自己的心 态,只是由衷希望这小俩口能早日相守而已。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不忍心看到 那双清澈无垢的双眸染上哀伤的颜色,只是……难道天真的不从人愿? 铭 铭 铭 不到两年的时间,聪明的家纬就取得了电脑硕士的学位,正当他兴高采烈地 收拾行李,准备回台湾时,他的母亲和大哥却来了。 吴家准备在洛杉矶投下钜资,发展旗下的电子高科技产业。在台湾,他们家 族的电子产业仍只是停留在加工部分,他们看准了未来必是电子科技的天下,於 是准备借重美国顶尖的科技知识,扩张他们事业的版图,而家纬正是负责这个方 案的最佳人选。所有的决定家纬无法拒绝,更没得考虑,只能一步步随著母亲的 指示而动作。他无奈又清楚地知道,对雨苓的承诺势必又要延期了! 在那一阵混乱的时间里,L.A.有一间规模不小的科技电脑公司,也是由华人 经营,他们有很高的意图想与吴家合作,以互相巩固事业的版图,甚至提出了联 姻的要求。 家纬当然明白,这是一条最快,也最安全牢靠的捷径,母亲与兄长更是大力 赞同,家纬承受著莫大的压力,对於雨苓的坚持便一点一滴慢慢地溃散了,毕竟, 长时间的时空阻隔之下,聚少离多的感情本就不易维系,久而久之,他反对的声 音也就没那么坚定了。 纪方在家纬毕业後,仍留在学校继续攻读博士,那一夜,家纬心事重重地来 到宿舍找他。 「家纬?怎么有空来?快进来,我们好久没有尽兴地聊聊了!」 「纪方,怎么办?我真的好烦!」 家纬把所有情况说给纪方听,希望纪方能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可以为 他解决所有的困扰。 纪方一边听,原本愉悦的笑容也跟著消失殆尽。听完之後,更是沉默了许久, 最後才缓缓地开了口—— 「我觉得你似乎已经有了答案了,现在问我怎么办,莫非只是希望得到我的 认同,以减轻你的愧疚?」纪方已听出家纬言语中对於那段爱情的放弃之意,不 觉忿忿不平地开始挖苦家纬。 「你……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我心里也是很不好受啊!而且……我不知道 怎么告诉雨苓,我只想把对她的伤害降到最低,可是……好像怎么做都不对!我 真的好痛苦!」家纬无助地低吼著,眼神充满了无奈与挣扎。 「写封信把一切告诉她吧!不论你现在怎么做,伤害都是无法避免的,但是 你不能隐瞒,至於她会有怎样的反应,是不是会原谅你,你只能祷告了,这我无 法帮你。」纪方的心中隐隐作痛,忍不住对家纬冷言冷语起来。 那个远方的娉婷女子是否知道她的世界即将改变?是否知道她将永远也等不 到她生命中最美的初恋了? 「别用那种口气跟我说话,我不是没有努力争取过,我真的尽力了,只是… …事情没有我可以选择的余地啊!现在……他们连婚期都决定好了,我只要等著 做现成的新郎就可以了!」说完,家纬痛苦地将头埋在双掌之中,双肩更是微微 颤动著。 「事到如今,你还是赶快写封信吧!其他的我也无能为力了!」知道一切已 成定局,纪方不再跟家纬多说什么,只是一脸阴郁,闷闷地兀自沉思起来。 他想到了雨苓,那个柔柔弱弱的纤细女子,那个让人只想捧在手心里呵护著 的女子。在那一瞬间,纪方感觉到心灵深处有一丝酸楚冒出,一直以来,他总是 小心翼翼地收拾起那一份异样的情愫,默默的祝福这对情人能早日得到幸福,可 是……他们怎么会是以这种传统老套的结尾收场呢? 室内一片沉重的寂静中,家纬在书桌前努力地写著信,却又一封接一封地揉 成纸团,最後他终於放弃了,猛力丢开笔,沉痛地嘶喊著。 「不行!我做不到!我觉得我好残忍,我辜负了她对我的爱与信赖,我…… 我真的做不到啊!」 纪方倏地重重站起,对著家纬怒吼。 「难道你想永远瞒著她,然後从此音讯渺茫,让她痴痴地、无止境地等待下 去?你不觉得这样对她更是残忍?既然你已经决定了,为何没有勇气去面对後果 呢? 不要让我觉得你像是个提不起又放不下的懦夫,好吗?」他对整个失控的情 况没来由地恼怒著,冲动得只想狠狠揍家纬几拳,看看是否能将他打醒。 家纬无力再辩驳,只是颓然垮下双肩。「这样也不行,那样又不好,唉…… 我究竟要怎么做?」他整个人瘫在纪方的床上,两眼瞪著天花板,无力地思考著, 良久良久之後,他忽然一跃而起。 「啊!有了!由你写信给她,说我死了,对!就说我出车祸死了,这样她就 不会恨我了!背叛和抛弃的伤痕太过尖锐,不易复原,死亡却只会是一个遗憾, 只要一段时间就可以痊愈,这样在她的心中,我永远保有当初完美的形象,她也 会慢慢忘了我……」 「你想把我也拖下水?你想让我愧疚一辈子吗?而且你不觉得欺骗比背叛更 令人不齿?如果有一天她知道了,你岂不是又罪加一等?那时候你又打算怎么收 拾?」纪方睨视著家纬,对他的异想天开不能苟同。 「不会的,雨苓的个性我太了解了,她不会追根究柢的,而且,她跟我的家 人和朋友都不熟,所以不会穿帮的。我下个月六号就结婚了,你写一封信给她, 说我在那天出车祸死了,没错,那个爱她的家纬在那天过世了,以後的我,就是 我们家所要求的那种虚伪又势利的奸商了!」 终於,那个超级奢华的世纪婚礼还是如期举行了。家纬坚持不在台湾发布任 何消息,也没有邀请过去的同学,虽然如此刻意低调,在当地侨界仍是造成了不 小的骚动。 纪方对这个婚礼是排斥的,他为雨苓不值、为她抱屈,也气家纬的自私、懦 弱,更恨自己的无力,他小气得甚至连一句祝福的话都不愿对家纬说,只是冷眼 看著这一出豪门间的利益输送。 经过了一番挣扎,在婚礼过後约两个星期,纪方终於寄出了那封信,他终究 还是成了「共犯」。 他只能盼望,如果有一天雨苓知道了这一切真相,不会怪罪他。只是……会 有这么一天吗? 家纬婚後立刻展现了他在商业上的天分,加上婚姻所带来的稳固基础,他很 快地闯出了不错的成绩。而纪方在拿到博士学位之後,立刻被家纬重金礼聘,成 为公司里的电脑部门总工程师,这两、三年来,也交出了一张亮眼的成绩单,成 了家纬最重要的工作夥伴。 渐渐地,「雨苓」这个名字不再出现於他们的话题当中,看来,时间不只是 疗伤的良药,更是爱情的杀手!再怎样的刻骨铭心、怎样的爱恋痴狂,都会因为 时间慢慢地沉淀,褪去所有瑰丽的色彩吧…… 在看似平静的生活中,纪方心中却总有一种怪异的感觉,让他无所适从、不 能平静。有一抹凄怆哀怨的纤弱身影,总会毫无预警地出现在他的梦中,用一双 幽怨的瞳眸凝视著他,那眼神中有著控诉,甚至还有些不屑。好几次,他从睡梦 中惊醒,发现自己已经冷汗涔涔。 他的不安一天比一天更严重,尤其在最近,他几乎没有办法好好定下心来工 作,更无法好好睡—觉。这种失控的情形让他很无助,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病了? 他找了心理医生谘询,却仍是不见改善,对於这种困境,他一筹莫展。 又是一个被恶梦惊醒的夜,梦中那双如泣如诉的双眸凝视著他,牵扯著他的 心绪,让他几乎窒息。纪方费力地睁开双眼,望向窗外,天边已有微光乍现,他 放弃了继续再睡的念头,来到书架前,随手翻出一本旧书阅读起来。翻著翻著, 一张泛黄的纸片滑落下来,掉到地面,他弯下腰捡起来看,上头竟写著一个台湾 的地址,原来是当初家纬拜托他写信给孟雨苓所留的地址,信件寄出後,他像是 逃避似的不想再多看,将地址随手夹在这本书里。却在多年後的这个夜里,又无 预警的出现了,这代表著什么呢?他猛然惊觉,原来梦中那双哀怨瞳眸的主人竟 是雨苓…… 日暮余晖,天际又是一片橘红瑰丽,忙碌吵杂的办公室也渐渐趋於安静。家 纬自电脑萤幕上移开目光,伸个懒腰,揉揉疲倦的双眼,看看墙上的挂钟—— 奸快,又要下班了,又要回到那个华美绝伦的「家」了。他的嘴角扬起一丝 嘲讽的轻笑。 这就是他父母亲为他精心策划的人生啊!一切是那般完美精致,他还有哪里 不满足的呢?还有什么遗憾呢? 走到落地窗前,拉起百叶窗,一大片的金黄倏地洒进屋内,每次看著这夕阳, 总会让他想起那个遥远的小岛、他的家乡,那里有个叫做淡水的地方,有著全世 界最美丽的夕阳,也有著他最初最美的一份恋情…… 七年了,离开台湾已经整整七年,他的女儿贝丝今年都快三岁了。和妻子Amy 之间的相处一直都是客气有礼,没什么感情起伏。他尽到一个丈夫与父亲的责任, 除了偶尔和纪方到小酒吧喝喝酒、聊聊天,其余的生活不是工作就是家庭。 以前那个热情开朗的家纬已经慢慢消失了,甚至连外表都因为这几年的养尊 处优,明显出现横向发展的趋势,纪方就常常拿这来取笑家纬,说他的外表配合 著思想,愈来愈有奸商的气势了! 「叩!叩!」敲门声打断了家纬的沈思,他看著窗外已经全黑的夜色,心里 纳闷,秘书不是早该下班了吗? 「进来。」 门打开,只见纪方一脸沉重又疲累地走进办公室,那模样像是三天三夜没睡 过觉了! 「纪方?坐,有事吗?怎么看起来这么狼狈?你不会是来抗议我给了你超量 的工作吧?」家纬笑著走到办公桌前的沙发坐下。「等一下跟我一起回家吧,我 们也好久没喝两杯了。还是你想到酒吧去轻松一下?」 纪方跟著坐下。「不了,我有点事想跟你商量,你现在不急著回去吧?」 家纬闻言,遂对著唯一可以透露心事的好朋友苦笑起来。「你哪一天看过我 急著回去了?说吧,究竟有什么事?」 「我想……请个长假,两、三个月左右。这几年我一直都没有好好休假,这 个要求应该不算过分吧?我想回家,回台湾去看看,好久没见到家人了,我心里 面一直记挂著……」 「原来是犯了思乡病了?还好不是相思病!」 家纬嘴里打趣著纪方,心中却是五味杂陈。台湾,这两个字牵动了两人共有 的一个记忆,一个不堪的记忆啊! 「唉,你别笑我了,最近我总是心浮气躁的,坐立难安又无法人眠,工作效 率奇差无比,对周围的任何事都提不起劲来,总是有一种非常疲倦的感觉,也许 是老了、累了,漂泊多年的游子想要归去了……老板,希望你能体谅属下,让属 下好生休养休养!」面对多年好友,纪方的语气也变得轻松了些。 「去!不是我爱说你,早该成家了,一个人孤零零的,当然会寂寞冷清啊, 介绍了那么多不错的女孩子给你,就没一个合你意的吗?你也不年轻了,结了婚, 有了家的感觉,心里面就不会有不踏实的感觉了。有时候我真不明白,你心里究 竞在想些什么?」 别说你不了解,我自己都不见得了解呢!纪方苦笑以对。他只知道,婚姻应 该不只是以衡量彼此的条件为前提,总该有一些其他的因素吧! 「那好吧,你回去散散心也好,趁这个机会充充电,和家人聚聚。明天你把 工作交代清楚,就安心放大假去吧!两个月够了吧?可别乐不思蜀,不知道要回 来,你知道公司不能没有你,你放假我可累了,记得要跟我保持联络,OK?」 纪方点点头,算是答覆了家纬,旋即起身离开。家纬独自一人坐在沙发上, 又陷入了记忆的漩涡…… 台湾?多么遥远的地方啊! 翌日,纪方马上动手整理手边的工作,等到公事大致交代清楚,也接近中午 了。他长长吁了一口气,抬头看著Linda ,他美丽又能干的助理—— 「大致上就这样了,有任何的问题可以去请教Peter ,我会交代他的。我这 一次休假时间不算短,你应付得过来吧?」 linda 点头。「嗯,公事上应该是没什么问题了……呃……但是,可不可以 问你一件私事?」她突然认真地看著纪方。「怎么会突然决定要回去?你还会回 来吗?」 琳达瞧著这个长久以来让她心仪的东方男子,虽然同样是中国人,但Linda 自小就在美国出生长大,初见这个来自陌生家乡的温文优雅男子,她就被他那清 俊出尘的气质深深吸引了。他像一潭深不可测的湖水,表面上总是风平浪静,而 那神秘的湖底风光,她却总是无缘探测。 她主动对他示好,努力地在他身边表现出最好的一面,两年的时间也不过换 得像现在这般,只比原地踏步多了一小步而已。她不断地说服自己,慢慢来,她 总可以这样一点一点地向他靠近,终有一天,她一定可以进驻他内心的最深处。 可是他这一定,她不是又要退回原点了吗? 「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倦了、累了,想回家看看。如果没有什么意外, 我还是会回来的。Linda ,你……不要想太多,我觉得你应该多看看你周围的人, 也许真正能给你幸福的人,就在你的身旁,未来……我真的无法给你任何保证。」 纪方注视著Linda ,温柔又坚定地说著。 他一直知道她的心意,可是他找不到那种感情的悸动,无法体会到那种非卿 不可的生死契阔,爱情真的可以如此随便、将就吗?他忍不住感到迷惘! 飞机终於降落了,纪方的心仿佛也随著落了地,走出机舱,看著蔚蓝的天空, 深深的吸了一口久违的空气,他终於回来了,回到这个生长的地方,去国多年, 好像一切都改变了,进步繁荣的景象害他差点忘了身在何方。 走出机场,纪方一刻也没有停留,直接回到台南。一直到踏上了老家的泥土, 他那一颗惴惴不安的心才真的松懈下来,奸像是一个征战多年的战士,终於凯旋 归来,但他没有一丝成功的喜悦,有的只是无尽的疲累…… 纪方家是传统的农家,兄弟姊妹有七个之多,如今大多已成家,父母亲的身 子硬朗如昔,偶尔下田帮忙,多数的时间则都在含饴弄孙。家中的每一个人都是 那般真诚地欢迎他回来,单看家里连开一个星期的流水席就知道了。纪方几乎每 天都被这些兄弟、妹夫们灌得醉茫茫,其实,真正让他醉的不是酒,而是那些赤 裸裸的热情啊! 就这样在家里吃吃喝喝、醉醉醒醒地过了半个多月,纪方好像终於把囤积了 数年的疲累一股脑儿的完全修复了!踩著家乡的土地,呼吸著家乡的空气,整个 人就好像一个刚充好电的机器人,全身上下充满元气,又开始有了迎接明天的斗 志了。 摸了摸一直放在口袋里的那张泛黄的便条纸,那双哀怨凄楚的瞳眸又浮现眼 前,像是不断提醒著他,接下来是不是该做些什么?是不是该去寻找那个困扰自 己多年的影子,去看看「她」过得好不好?可是……然後呢?告诉她一切真相吗? 还是继续隐瞒所有的事实,维持一切假象的和平? 这么多年了,不知道她是否还住在那儿?或许她早就把这些陈年往事都遗忘 了,也或许她已经结婚生子,有著属於自己的幸福人生,到头来,反而是他这个 局外人独自在这里牵肠挂肚,那岂下是太可笑了? 不行,他一定要亲自去见见她,至少了解她的现况再决定下一步,否则他永 远都无法释怀,这个包袱将永远纠缠著他! 如果她已经有了属於自己的幸福,那就让这个秘密永远埋在他心底吧! 於是,纪方寄出了这封信。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