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不写腐败题材? 我认为宋朝是很腐败的,因为它出了一个包公,根据腐败是清官的前提这么一 个规律,包公的英名也是建立在宋朝的腐败基础之上的,没有宋朝的深厚腐败垫底, 包公的赫赫英名怎么树得起来?就不用说会有流传千年的青天文化了,想起来包公 在当年也是制造了不少感动型的事迹,包公以后就成为民族的公平、正义的一个符 号或者象征,并派生出了:青天文化。 我看青天文化,总是没有好的感觉,因为包公对真腐败也没有办法,铡了一个 陈世美,毕竟是个驸马,公主还是可以改嫁的,看似地位显赫,实质还是铡了平民 一个,没见包公铡掉一个王爷?到上演打龙袍这类把戏,就已经是黑色幽默了,你 还不如说君王终身享有刑事豁免权呢,因为皇帝既是一个立法者,也是一个执法者, 你有什么可以治倒皇帝?再深入思考,就发现青天文化挺有麻痹性,隐隐约约给公 众一个盼头:等着吧,青天大老爷会来的。 包公创下了驸马犯法与民同罪之先例,然而从宋朝的法律观照,陈世美的犯法 也值得商榷,因为宋朝还没有规定男子不能纳妾,多妻主义在中国是直到中共建立 政权以后才终结的,故包公以重婚罪起诉并判陈世美斩刑无法可依,唯一可依的法 律是欺君之罪,陈世美隐瞒了在老家已经有结发妻子秦香莲并生有一儿一女的事实, 这个隐瞒的最大受害者有三个:皇帝、公主、秦香莲。包公用刑是为谁?我想,若 是陈世美到开封城科考名落孙山就地找了一个民妇为妻,包公还要铡陈世美么?至 多杖责五十下罢了。当然,皇帝的利益也是要依法保护的,但是保护皇帝的利益, 青天也就有些云遮雾罩了。 再看今天的反腐败文学,无非都在制造新的青天,比如《生死抉择》,比如《 大雪无痕》,让一个青天经过很多曲折把腐败分子收拾掉了,生活又重归美好。这 种文学称它为糖衣安眠片,用理想主义的纯净水吞服,腐败所刻镂的精神创痕就消 失了,唯惜之安眠只是生存状态之一,人还得醒来,还要面对现实。青天文化又与 缺席存在一脉相承,现实中人人痛恨腐败,却人人不反,总是为自己开脱,人人都 是缺席者,仿佛自己一点责任没有,逮机会还要小腐一把,我曾经送过一个出版社 看门老头一包烟,因为每次进门,他总是要为难一下,送包香烟小腐一下,这门就 立即灵活了起来。看门?看门也是权力。 不想为青天文化添柴加薪,我一直喜欢欧仁·鲍立埃的一般歌词:从来就没有 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设若中国人都不是现在这个样子,都想把别人推到 反腐败前沿,自己则后退一步天地宽,这是很不仗义的行为,我们至少应该明白每 个人其实都是腐败受害者,却也是很肥沃的腐败土壤。 诚然,写反腐败题材不见得就一定要弘扬青天文化,可以开创一些新文种,比 如公众的法律意识的觉醒,人民就是青天云云,总归是有益于社会的清明。即便如 此,我还是不想写腐败题材的,在此之间有两条鸿沟我是不能愈越,一是腐败的人 生经验主义,一是腐败的结构性存在。下面我来讲讲腐败的人生经验主义。 人之初,性本善,这我是相信的,我不认同原罪。人慢慢地长大的时候,东碰 西撞就渐渐地积累一些经验,这些经验是无法修改的,比如徒手去触摸炭火或者沸 水,是要烫手的,会发出剧烈的疼痛并使手遭受创伤。其它的社会经验,也是相当 如此,我在当地质队员的时候,有一位老盛,他领我跟一个保卫干事去蹲点,也就 是到一个地质分队去协同工作,到了赤马山,我们在农村的老乡家租了两间房子住。 这个村子有一个特点,狗多,我们这样的一来,就有一条狗先叫起来,然后呢,几 十条狗一齐叫,再然后几十条狗夹道审视,稍有不慎,就有那种比较黑的闷头的狗 扑过来咬后脚跟。 我很烦。每天离开村子和回到村子,路的坎上面有一排狗审视着,路的坎下面 还是有一排狗审视着,我就在狗的审视下,犯人般规规矩矩,悄有张望,便引起狗 们的怒吼!我起先以为时间久了,与狗们之间就会熟悉起来,它们就会认同我,而 狗一般与青年的关系总是要好一些的。偏不是这样,我发现狗们对老盛很尊重,很 客气,甚至对他摇尾巴。这世道……我差点都要愤怒地跳起来,难道狗也知道老盛 的官比我大,他是领导者吗?难道狗见了领导也摇尾,而见我这大头干事就要汪汪 吗?我就把这愤怒跟老盛说,老盛说,错误在你身上,你要主动跟狗沟通一下,狗 为什么不冲我叫?我跟他们沟通了。下次,你有吃不完的饭、骨头、肉皮不要随地 倒了,留着带回来,多给狗吃两回,狗就不叫你了。噢!噢噢噢!我恍然大悟,原 来奇迹便在此中。此后,我每次去食堂吃饭都要带一些肥肉和饭回来,倒在路边让 狗们来分享,有时候吃完了还去多买一些回来给狗密西。这个村子的狗,从此对我 不再那么狗视眈眈,星月下有时还见其摇摇尾巴,令我在深山的羁旅中产生出孤独 情境下的感动。当然,如果不肯在狗面前示软也行,那就去抓到村里最狠的一条狗, 一次性狠揍,把它的威风完全、彻底、干净、利索地打下来,以后狗们也都乖乖地 臣服了,主要是要冒一点打狗欺主的险,所以。通常的人放弃蛮干,选择送点什么 东西狗吃的智取的方法和狗处好关系。 一种放之四海皆准的人生经验,一种人畜之间也有默契的沟通方法,它是今生 今世再难修改的的人生经验,我在写作此文的时候,脑海里仍然闪烁着赤马山那一 群狗的乌光发亮的眼睛。如向狗行贿这种腐败行为被作为一种人生经验积淀在记忆 中以后,它不是修改得了了,差不多是不可磨灭了。因此反腐败,若不是在社会中 间进行持久的文化的清理,有效果那是哄鬼的。 接着我讲腐败的结构性存在。结构性存在也就是系统存在,系统比较好理解, 比如一个人是一个系统,出了问题就是这个人体的一个器官生了病,当然拿国家来 比人体是不恰当的,国家又不会放屁,我们拿机器来比喻国家好了。比如,现在有 一台机器,总是坏第二传动齿轮,比较劣等的修理工通常就拆开机器卸下坏的第二 传动齿轮,换上一个新的第二传动齿轮,但是换上新的第二传动齿轮以后,不几天 该齿轮又坏了,就还换……这么换来换去,机器的工作效率大降,而且总是带故障 作业。对于这样的机器,若是让我来修理,我则要考虑其系统性的问题,是哪个部 位别车而导致第二传动齿轮损坏的,将系统之轴向跳动与径向跳动,轴与轴之间的 平行度等等全部检查并调整,直到机器和谐地运行以后,才算修理好了机器,而不 是单纯换下齿轮了事。 国家机器出现了这个腐败问题,应该寻找系统上的问题了,比如先天性监督功 能障碍什么的,不解决好就是不行。有一说法腐败是缺乏民主监督机制,这我不同 意,民而不主,监而不督,也是瞎地。比如,我去年在鄂尔多斯去府谷的客车上, 就有两个小偷搜我的口袋,其时我睡着了,但其他大部分乘客都没有睡着,眼睁睁 地看着小偷搜我口袋,幸而车在一个拐弯的地方猛烈地摇晃了一下,手正塞我口袋 里的小偷措不及防,就把我拉醒了。如今的社会民情基本如此,视而不见,都做缺 席状,当小偷离去以后,他们又嚷嚷起来了,有一个声音先批评我坐车不该睡觉, 接下来有一个声音叹息:这车上有一个人出声,小偷就不敢这么大胆。 我相信,中国的腐败问题制度性因素很大,现在我认为文化因素更加的大,腐 败的文化土壤设若一直存在下去,腐败就一直存在下去,因此这个时候去写作腐败 题材的文学就是自欺欺人。 -------- 人民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