矫情的工业与艰难的农业 王政委在天台山下遇见我,他大声地喊,我隐约地感到有人在喊我,就回头, 发现是王政委。王政委是我给他取的外号,他身高约一米五五,宽脸,倒八字眉, 眉心尤宽,板牙醒目,黄。王政委特别喜欢穿黑色深统雨靴,将军绿裤子塞进靴统, 背手在田野散步,仿佛是一个政委在进行一个重大思考。王政委是一个炊事员,他 的重大创举是发明了狗条,就是他把馒头捏成雄性生殖器形状蒸熟向我们发售,取 名曰狗条,吃的时候别有一种风味,较之老式的长方形与圆形馒头都有味道。王政 委说话喜欢先来一个开场白:个板板地。这话是学武汉人:个斑马地。我至今也没 有弄懂它的要义。 有一个冬天,我们在大王湖勘探,就迫害过王政委,主要我们想要他为我们服 务,去食堂拎热水洗脸,可是出太阳了王政委还没有起床,他居然享福像老爷,我 们就得对他施一点家法,就去了四个人抓住王政委褥子的四角把他抬到外面搁在地 上,地上夜里打了一层霜,湖畔是潮湿的,地上都结了冰,王政委光脚丫子不敢起 来,于是他就继续蒙头大睡。这令人气愤,我们都一起想法子,一时间就想出好多 法子:有叫把他抬到厕所边上去的,尤其要搁在女厕所边上,臭气会熏得他睡不着 ;有叫把他抬到湖上的放鸭排上的,让他在湖里漂呀漂;有叫抬到食堂角落里,那 里野狗特别多。王政委是个旱鸭子,夏天才刚开始学习狗趴式游泳,我们决定把他 抬到放鸭排上去,让他孤伶伶地漂在湖上。这样就抬着走,拐弯就碰见了一个围垦 区书记,他问我们:怎么啦?抬的是谁?谁也没有想到会碰见书记,这时候我们深 怕王政委告状,这是人桩俱在,一告一个准,而事后告状一般是没有用的,因为, 我们人多,他人少,我们互相作证说他是诬告,他就没有戏,人脏俱在则不同。书 记这么一问,我们吓得险些把王政委一扔就跑掉他。围垦区的书记是不认识我们的, 我们实际上是来抽来轮班的,书记我们则认识,他总是作一些报告,有时候不作报 告他也坐在台上。 碰到了书记,问话了,得答话,都不说话不行,他会怀疑我们干坏事,告诉到 我们书记那里去。我说:我们出了一位伤病员,他是干工作累倒的。书记就马上说 :那赶快送卫生所!那赶快送卫生所!说着书记伸过手来,欲揭王政委被子的样子, 这时候我们四个人好像都知道要干什么,于是就抬着王政委飞也似的跑,边跑我边 说:我们去卫生所了!跑出大约五百米远,那里有栋平房,拐过一弯,目送我们的 书记看不见我们了,我们嚓地绕过去,从平房的另一头又转回来了。但这样实际上 是我们抬着王政委跑了一里多路,他享受得要死,而我们抬着他还要担惊受怕,谁 惩罚谁呀? 这一下把我们累坏了,关键是抬着一个人健步如飞,不是省力的活儿。依然把 王政委搁回床上,这样一个打霜的冬天的早晨我们都大汗淋漓,揭开王政委的被头, 他在里面正乐得合不拢嘴!是吧,原来是要惩罚他的,却累得我们不行,这岂不是 惩罚我们了?王政委这么乐,他咬着牙关笑呢,就笑得叽叽地响。见他个鬼哟,我 得想一个法子来治他。我四处一看,墙角是有一捆麻绳的,我说:有了,我现在看 你笑,待一会就要你使劲地叫!把王政委的手、脚都在被子里面摆直,然后就连铺 板、被子一起将王政委五花大绑,绑得他纹丝不能动弹。王政委开初没有什么,他 还是笑,但过一会,他不笑了,他开始皱眉头。然后,扁起嘴巴用下唇压住上唇吹 气,使劲吹,吹得“不不”的响。王政委的眉心上面那一块痒痒起来了。这种痒非 得挠挠,但王政委的手绑住了,他想吹气挠痒,却不行。这时候,他终于开口求饶 了,请我们帮他挠一下眉心。可是,我们轮番伸过手去,却都不挠到他的眉心,他 满心期望我们把手挠到他的眉心上,却在约有一寸距离的时候,手就停了。王政委 就使劲往上抬头,试图将眉心撞到手上,但是,大家都非常机灵,他一抬头,手也 抬起来了。这样,王政委的脸上痛苦的纹路就如百年苍松了。他咬紧牙关,啊啊地 使劲喊,然而,喊也不能挠痒痒。他又求情,但想想他害得我们把他抬着一路飞跑 就来气,于是,就决定只给他挠周边而不挠眉心。于是,指尖就在他的眉梢、鼻尖 和腮边走,偏不挨到眉心上,王政委就使劲扭头,还是想让眉心撞到手指上,这都 徒想。王政委最后求情答应给三包烟我们抽,掂量一下,觉得可以平衡了,就给他 解绳子。 刚解开绳子,就听见外面有人来了,边走边问:地质队的住在哪一栋? 我到门边去一看,不好,是卫生所的医生来了。我赶紧把门一关,转身冲过去 按住正欲起来的王政委,说:妈的坏事了,医生来看你了,你一定要装到底。王政 委是装病大师,他把头发挠两挠,就篷起像个鸡窝,接着往枕头下面一扒,扒出一 张“风湿止痛膏”(我们通常用来补裤子的),啪的往脸上一贴,然后躺下去,微 微闭上眼睛,开始间断性地拉搐嘴角……一个大病号就诞生了。 医生来了。一问是书记去了一趟卫生所,没见着我们,就怪医生肯定是刚才关 了门,否则那么重的病号不可能不进卫生所。医生受了批评,医生当然也心虚,因 为他刚才是跟护士小姐在里屋聊天的,那有个检查身体的屏风,挡着外面看不见。 于是,他就背起药箱颠颠跑来了。这叫送医到工区宿舍,做一线工人的贴心人。 医生姓马,马医生一看躺着的王政委,就放下巡诊箱,从白大褂里面抽出听诊 器,准备开始诊断,我喊了一声老六,老六就去搬条凳,我再跺了一下脚,王政委 就开始说糊话来,他的手不停地动弹,迷迷糊糊说着一些糊话,这样子,刚闹翻天 的宿舍忽然气氛紧张起来,马医生如临一级战备。 条凳,我说。老六把条凳送过去,马医生就坐到条凳上,掀开被子一角,把听 诊器探到王政委的胸脯上,这家伙从来都是光膀子睡觉,这倒方便了医生。 通常情况下,医生一来,他的箱子就要大乱,老六将条凳一送过去,就弯腰打 开巡诊箱,他首先把胶布一把抓去。老六这小子心太黑了,边上的几个就不让了, 手就都集中到药箱了,红药水、枇杷止咳露、牛黄上清丸、草珊瑚含片、十滴水、 风油精、人仁、就一扫而光。这回我是下手晚了,我看准了一盒谷维素,它是有益 于植物神经的,前次打猎枪响震了个耳鸣,吃它是有效的。再看老六,他抓了一大 抱药,末了竟把医生的体温计也抽走了。我刚想说体温计不能拿……但老六转身就 跑了。妈妈的,医生碰到这些高手就是得倒霉。 王政委的糊话分贝越来越高了,他说着糊话又不停地动弹,弄得马医生好不紧 张,我看见马医生的额头都有一些汗珠子了,我估计这主要是王政委的糊话弄的。 糊话是发高烧的症状,但王政委是学着电视专题片里面的情节说糊话,连我开始都 没有听懂,过一会儿,我才听清楚是:别管我……我没事……工程要紧……我决不 下火线……这家伙,我忽然有点担心起来,原来说装装把医生蒙过去算了,可是, 这么装下去越装越象那么一回事了,到时候怎么收场呢?而且,王政委根本就不发 烧,昨天晚上我们到农村边上打了一条野狗,他吃了一条后腿加一大瓷碗炖萝卜, 我们是用狗肉炖萝卜的。不仅仅是这么多,他还吃了四根狗条。我一直这么说,王 政委的胃能够装下一个大王湖的水。他这样说糊话,他哪里有烧可发? 马医生收起听诊器,他去找体温计,没有找到。马医生疑惑地抬起头,特别知 识分子地说:请问有哪位同志在使用体温计量体温吗?哪有啊?老六拿走了,我看 着他拿走的,但是我不能说。我们都摇头。马医生见状有一些急,他掏出手帕揩了 一下额头,想想说:我去一下卫生所,稍等一下……啊,稍等一下。马医生说着匆 匆出门了,王政委霍地一下挺起来。 个板板地,怎么办?王政委说。 将革命进行到底。我一把拎起脚边的开水瓶,咕咕咕地倒了一瓷开水,递给王 政委:这水喝下去,至少增温一度。然后,我一把扯下王政委的洗脚毛巾,倒上开 水,使劲一拧,揉成团,掀开被子,说:王政委,胳膊抬起来。王政委听话地抬起 胳膊,我把烫毛巾往他胳膊窝一塞:使劲夹住!我说。王政委使劲一夹:唉哟…… 噢!他杀猪般地叫起来。我说:别叫啊,还有另一边。我又扯了一条王政委的洗脸 毛巾,倒上开水,使劲一拧,揉成团塞进他的另一个胳膊窝,他又一叫。王政委水 也喝完了,他把碗递给我,担心地说:等下要尿尿怎么办?没事,我说:老六,给 王政委套个塑料袋。老六就转身拿了一个塑料袋,这是地质队装硝酸胺炸药的,他 就把王政委的被子全掀开,我们这才发现,家伙的居然是全裸睡觉的,怪不得我们 抬他到外面,他总是那样乖乖的,遇到书记也不告状,可以想象,他一告状,我们 就会把他扔下不管。老六将塑料袋飞快地套在王政委的小便上,找了一根自行车车 胎剪成的橡皮筋给扎上,最后一下,老六把余出的橡皮筋拉长长的一放,弹得王政 委嗷地一叫。老六干这活他是内行的,他的右派父亲领着全家下放新疆伊犁的时候, 他学过挤牛奶,一手拿奶袋是要对准乳头的。 好了,赶快把热气捂住。我帮王政委将毛巾取出来,给他扎好被子。这时候马 医生也已经到门口了,好像马医生后面还跟了一些人来。果然,书记来了,紧跟着 是妇联兼计生委主任,妇联主任手里拎着两瓶玻璃瓶装桔子罐头、两袋奶粉和一袋 约五公斤重鸡蛋,这是看病号的统一规格。老六一见有这么多东西,就捂着嘴乐。 任重道远的王政委听见我跺脚的信号后,又开始哼哼起来了。但是,后面还有一个 人,虽然姓牛,但是小白脸,戴一副金边眼镜,一拳头就能把他打成柿饼!他是围 垦区的笔杆子,具体的职务是围垦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办公室副主任,这名称 太长了,通常单位上的人都使用简称,叫他:社精办的牛主任。也有人更简称:牛 社精。 马医生这回拿来了新的体温计,给王政委夹上,王政委的糊话渐渐高起来,书 记就仄耳细听,被他听出来了:别管我……我没事……工程要紧……我决不下火线 ……书记忽然感动了,他拉了我的袖子一下,指指王政委,压低了嗓门说:这个同 志……不错呀。他举着大拇指在我面前晃晃。 是呀。我也仄过头,说:纯粹累的,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他现在完成的进度 已经进入2000年,提前11年跨入了21世纪! 啊?这样的同志应该好好表扬。牛主任,你来一下,好好整一个材料,这位同 志怎么称?书记问我。 他是我们的团支部书记。老六在边上说。 噢,古书记。书记立即抓住我的手握起来。 哦,就叫我驼子吧。我说。他们都叫我驼子。 驼……子?不,这么叫不好,这样,我看你的工作水平很高,你协助一下我们 的社精办牛主任,整一个材料,这样好鼓舞同志们向邯钢学习,向胜利油田学习, 一业为主,兼营副业,全面向多种经营企业进军。学邯钢,不走样,垦出大王湖, 誓做工业的米粮仓……那是那是。我说:书记的话我要牢记在心间,我们地质好儿 郎,一定要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抗严寒,战三九,不斗退狂风恶浪 决不走!红心有,茶当酒,抹牌九,八倍听和全断幺……我忽然间也被这样的大氛 围给感染起来了,好像一下子有了文彩,就把王政委吸引过去的注意力悉数给吸引 了回来。 41度!同志们,同志们哪,41度高烧啊。马医生忽然嚷嚷起来,他举着体 温计给书记看。这个温度容易引发肺炎并发症,我得给他注射青霉素。马医生开始 寻找注射器,酒精药棉,青霉素注射液什么的。 40万是不行的。老六在边上插了一句。 当然。马医生说:我准备给他注射80万。 王政委忽然没动静了,这家伙大约是听说要给他打青霉素,他就不哼哼了…… 不好,这要坏事,因为王政委一旦不愿意注射青霉素,他就会将假病暴露出来,那 还不给我们遣送回地质队并且通报批评?这事情闹大了,我的额头都冒汗了。我怎 么把热毛巾在王政委的胳膊窝里热一热,就热成这么高的温度呢?以前,我们赖病 假也是这么做的呀!下次再搞,不能太高,至多39度就行了,上了41度,那是 很糟糕的。 忽然,我想出一招,我说:噢,马医生,你有没有土方子给王同志降温呀?因 为……老王同志有青霉素过敏史,一注射青霉素他的皮肤就红得像番茄。 说到这里,王政委大咳两声,然后又开始说糊话了。我想,他的咳是憋笑憋出 来的,也亏了他吧,当然,我这样的配合也是天衣无缝哦。 马医生一听,立即放下注射器,他连皮试也不做了,就说:我研究了一个方法, 而且管用,可以试试。就是你们得派人到湖边的田上去找野干艾,用干艾煮水给他 洗澡,洗罢就用棉被盖好,再用冰块包成一个冰袋,拿冰袋缚在他的额上,这叫热 洗冰缚法,十分管用……噢,我懂得了,我来做吧,这个我会呀。老六就蹦起来, 其实,我们大家都被折腾得够戗,现在都过了十一点半钟,肚子都咕咕叫了,可是, 医生、书记、妇联主任、社精办主任都在,太难受了,快点结束吧! 啊,是呵,我们会这个呀,马医生,别有药还有吗?你可不要节约哟?我说。 呵呵,驼子……书记,当然,我要开一些退烧药,并且我还要随时来复查,我 对工人群众是全心全意地服务,决不缚衍了事。马医生一脸严肃,然后,他开了一 些药,就一起走了。等他们走远了,我们就抢桔子罐头吃,然后用大瓷碗装奶粉冲 牛奶喝。王政委早已经躺不住了,他从床上跳起来,衣服也来不及穿,就要抢夺桔 子罐头,可是他走起路来,却要将两腿张开,因为他的腿中间被老六扎了一个塑料 袋,并且已经装了至少有200CC尿液,我看见他有一些艰难,晃着一个大气泡 一样的塑料袋追来追去,太不容易,就将我抢的桔子罐头给他了,至少还剩下6瓣 桔子,5口糖水。 后遗症是比较大的,罐头吃完了,奶粉喝了一大半,问题是王政委得把病装下 去,事实上从长远来看,假病比真病还难受,我们就商量,说好大家都服从集体利 益,至少罐头都吃了的,事情也就得一起担戴了。刚商量完,王政委的罗嗉事来了, 他说:个板板地,我要上厕所了,是我自己走呢,还是要人扶着去?我说,厕所是 公共场所,书记也去的,不能自己去,要人扶。老六,你扶他去吧,我去扯干艾回 来,多少熬一点干艾汤让王政委泡泡,不然怎么说明他会好呢? 我去湖边的田野里扯干艾,好大的湖风吹拂,绿头鸭成群地躲到田里来,有一 些雁在藕塘的枯荷间悠游,粗看旷野都是一片枯黄,细看在那枯黄的底下,已经有 无数的绿意在蔓延着。黄花菜已经开出了小黄花,地米菜着爆出米粒一般的小白花, 还有一种叫做泥蒿的植物,它已经长出嫩白的芽尖。回头看远边的湖上,风把湖水 吹起一个浪,又吹起一个浪,浪洁白地往前一卷,像卷起一捆清澈的水,散了,又 重新卷起来。 我发现干艾不是很好找,这一片田野有人放火烧过,湖边的人都相信野火烧过 以后,地里的植物会长得更好。我只得又往前走,有一个农民在藕田里挖藕,他的 铁锹是一个长方形的平板,他在塘泥上两边一插,再中间一铲,铲起一块长条状的 规则胶泥,堆在路边上。他这么铲开一层,就好找下面的藕了。他脚边还有一个铁 桶,挖出来的泥鳅和黄鳝什么,都装在铁桶里,我去一看,里面还有一只小乌龟, 在铁桶里爬来爬去。 这旁边有干艾,我就拔,才发现根本拔不动。艾的根都是活的,有生命的,它 有一个庞大的根系,拔不动。通常而言,艾入药是要求全草,这我是懂得的,如果 不拔全草,这不大好,哪怕是假病呢。我就叫农民,给他一包烟,说:帮我铲一点 艾吧,我们要当药用。这农民脸上没有一点笑神经,我给他一包,是大重九的,四 块钱呢,可以换他四斤藕,他一点高兴的神色都没有。他点了一根,猛吸一口,把 烟含得久久的等没有味道了才吐出来,吐出来的都是白汽了。 不错,是好烟。农民就帮我挖艾。挖了一会,他就恼火,说:你们都是拿馍馍 堆堤坝呢,你们有钱去买不到粮食呀? 嗨!我说:学邯钢呀,学胜利呀。 噢,邯钢不炼钢? 不,是炼钢的。 那你们不好好炼钢跑到这来干什么? 哎,我们搞副业呀。我说。 副业?哼,你们的钢炼到人家英国人、日本人那个水平质量了吗? 嗯……还没,还差得远。我说。 差得远还不好好炼?你来种什么田? 嗨!这农民把我也惹生气了,我说:老乡,我是看在你在帮我挖艾的份上,你 管得了那么宽吗?我们都管不了,叫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 那……晚上到村子边上打狗是谁叫的呢?农民盯着我。 谁打狗了?我吓了一跳,这家伙,这个满脸胡子的农民,他可能看见我们昨晚 到村子边上去打野狗了。 不要胡说啊,我们这里的人多得很。我一边说着,一边拣艾,我想赶快走。 你急着想走。老农民说。 走又怎么样?我生气了,没想到这样一个农民他有窥视欲。 噢,说说,谢谢你的烟,我想你们这样胡闹是不对的。农民说着就找了一块石 头,拣起石头一下一下地刮铁锹上的泥,刮得很用劲。 我背着干艾飞快地跑回宿舍,却发现王政委真的成了伤病员。原来老六扶着他 走,他也就装成真的病号,闭着眼睛一步一步都依靠老六扶着,老六呢,心里想着 他是假病号,也就扶得不十分上心,他看见一条黄狗要进厕所,就放开王政委弯腰 拣石头要打狗,但是,王政委闭着眼睛正往前迈步,这样就一脚踏入沟里,膝盖摔 破了,额上也摔出一个洞。他们正商量要不要去卫生所包扎呢。 个板板地,算了,我不去了,老六有胶布呀。王政委说。 老六说:你老盯着我的胶布,你还是去卫生所吧,告诉你,今天是郝护士值班。 王政委听说郝护士值班,眼睛就亮了,说:我去卫生所,让她摸摸我的头就会好。 说着站起来,健步如飞。 病!我冲着王政委的背影大喊一声,这一喊又把他喊痿了下来,他就慢吞吞地 往卫生所去。老六,去扶扶。我说。 王政委爱上了这副妆扮:头上用绷带扎了一圈,正中有一些红药水渗透开来, 他穿的军绿色裤子,黑统长雨靴,站在湖堤上,前面是一排排的大石头,他手握一 根钢钎,就像准备握着爆破筒跃出战壕的王成。社精办牛主任给他拍了一个照,就 是这个姿态。 王政委险些走红,他的材料正要报上市里的时候,单位决定撤出围垦,因为单 位换了一个新的总经理,新的总经理认为:未来的时代,是信息高速公路的,他将 钢铁公司的努力方向转向高科技,放弃已经投入数千万元的第一产业。 我们也将回到地质分队去,从此结束了这里的围垦生涯。回去之前,我们决定 帮王政委一把,因为他老婆在农村,要挖地种冬小麦了。王政委家在罗田,我们到 了县城,又走了20里山路,王政委说,再翻两座山就到了。 王政委的家是青砖房,据他说是明窑砖,也许吧。王政委的老婆却非常漂亮, 长得就像电影里的小花,直说就像陈冲。实际上这房子是她们家的,在厅里,我看 见有许多奖状贴在墙上,那都是王夫人李翠花的,初中长跑第一名,跳高第一名, 高中女子健美操第一名,英语演讲竞赛第一名……总之是一大堆奖状,而且……就 是对于我们来说,这些奖状在我们读书的时候,都是高不可攀的啊。 王政委说,他是用两个馒头把老婆搞到手的。她每天上学路过的时候,他从公 家食堂的后面出来,塞她两个馒头。后来,她没有能够考上大学,就嫁给他了。因 为,他是一个炊事员。 这简直是岂有此理!这简直是屎壳郎戴花!我看见老六和其他人都很愤怒,只 有王政委嬉皮笑脸的,给大家分烟,又甩掉了长统雨靴,光脚站在地上。在罗田的 山里,冬天也好像不十分冷。 我们吃了一锅腊肉焖糍粑,红烧果狸腿,干辣椒炒腊斑鸠丁,喝了一坛酽米酒。 然后,挤到厅里打麻将,全频道带赖子的。打到天亮,睡了一觉,到九点钟才醒, 哼哼哈哈地去帮王政委挖地。这才发现,他们家人早就在挖地,村里人都在挖地, 山里的太阳,九点钟了刚升到山顶,山谷里还弥漫着淡蓝色的薄雾。挖地的青年夫 妇,地头上都有一个或一对孩子,他们坐着啃一个烧包谷,或者啃一个烤红薯,边 上有瓦罐,那是茶水。有的地头上还有一条狗。 王政委家的地头上就是这样,他的两个儿子,大的啃一根甘蔗,小的抱着一个 苹果在啃,他只长一个孤牙,所以总是啃出一道印子。这景色非常好,我看见王政 委的夫人已经挖到另一边去了,王政委这边,他是挖的两垅,他脱光了外衣,只留 下一件海魂衫,军绿裤子高高绾起,头上的绷带已经落下半尺长一节,山风不时把 它撩起。王政委挥起锄头,雄健如铁人,像麦全德。 当然,我们还是哼哼哈哈地挖,挖不多一会儿,老六就想心思并排到王政委的 夫人边上,他跟她排在一起挖,吭吃吭吃直出汗,却挖得蛮带劲。拐弯的时候,我 问老六:跟得上趟吗?老六说:为有雄心多壮志,不爱工装爱农装。 中午饭是送到地头上吃的,因为我们来时,带了许多肉和果菜,所以呢,实际 上是吃我们的,不然让王政委负担是不合算的,好像我们在这里种地只能算是半个 劳动力。 但是,菜的做法却是按罗田的风味做的,这就美死了。比如一个箬叶排骨,就 是到山上找到箬叶包起排骨蒸的,那味道哟,美死了。还有,酒糟带鱼,将带鱼炸 干,然后,用酒糟焖,又放上红泡椒,漂亮死了。 我们吃饱了,就算着王政委的麦子丰收。算来算去,成本没法降,我们这出力 都义务了,铁算盘老六说:如果按收购价卖,每斤麦子至少还要亏本8分钱。于是, 为了不败坏王政委的情绪,我们不再提种麦子赚钱不赚钱的事情了,我们就提议说 :啊啊,养点梅花鹿种点冬虫夏草吧,是很贵的。实际上我们都不知道什么可以赚 钱,在农村里,到底什么可以赚钱呢?只是胡说一气。下午,就把地都挖完了。我 们吃完晚饭又开始打麻将,刚打了一会儿,村里就来了不少人,围着看,看我们打 一块钱一点牌,他们都吃惊地啧啧惊叹:这工人就是有钱。说得多了,把个一输再 输的老六气得把麻将往桌上一拍,说:工人?工人有个屁呀!明天我们就下岗编外, 工厂亏得一塌糊涂你们知道不知道?到时候把你家的地给我呀? 一个剃瓦片头的青年农民说:你说的也,工厂亏得一塌糊你们都活得这么萧洒, 玩得这么萧洒,工厂赚钱那还得了呢?这瓦片头好像是一个民办教师,他摆出一副 辩论的架式。别跟他辩,辩不过他,我这样想。 我说:工厂的事情我们决定不了,你知道吗?话一出口,我又后悔了,我看见 老六趁机伸手去摸王夫人的小腹部。我们这一帮人赶到王政委家来干嘛?帮他种麦 子吗?那一季麦子,不够老六输的一圈麻将钱呢,但是,老六这么做太不对了…… 然而,这动作就被瓦片头看见了,他冲上去一把抓住老六:你这个家伙,看上去蛮 文明,却是个大流氓!这一来,大厅里炸爆式的轰动了,村民们都高声喊打,一阵 乒乒乓乓乱打,我想老六是挨了不少打的,可是,我的头部、背部也扎扎实实地来 了几下子,我一看情况不妙,就飞身冲到门边一把拉灭了电灯。大厅顿时一片黑暗, 我高喊一声:36啊!这是我们的暗号,就是跑的意思。于是,我们都冲到门口, 哗啦啦往山下跑。 虽然我们劳动没有农民有力气,跑步却不是农民的强项,他们的肌肉比较僵化, 跑出百十米就追不上了。但是,为确保安全,我们跑出五里地才停下来,好在都出 来了,我们蹲在路边,拔了一些草点燃,好,除了老六额头上有一个肉包外,其他 人都没有受外伤。我只有右后脑有一些麻木,是他们的拳头落在那里了。 我说:老六,我还刚想说你呢,朋友的妻子不可欺……结果……老六说:驼子, 你这回是真错了,那妹子不是王政委的老婆,我向毛主席保证。 我说:我亲眼看见的,你还能骗我? 老六说:真冤哪,这样回去我都没脸见人,绝不是王政委的老婆。 我说:好,虽然是刚发生的事情,也是过去的事情了,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 了,我们想办法走,要天亮前赶进县城,坐头一班车走,否则,我们可能就回不去 了。 老六说:对不起,是我连累大家了,那妹子太漂亮……不能完全怪我。 我说:看啊,这山是东西走向,我们往东走,大家紧挨着走,有情况一起上, 不能当逃兵。 夜的山谷,有凉气沁心,人的皮肤因了这凉气在收紧。山腰上间或有一盏灯, 燃起在岁月的幽暗处,这是大别山的一条支脉。天上的星星密密麻麻的,被两边的 大山一挤,挤成一条带状,有一颗流星划过。大山里面很静,好像是在打霜,有细 微的沙沙声发生在叶子上。林子里面,也间或有猫头鹰呜呜地叫,有麂子发出婴孩 般的叫声。越往前走,越是显得阴森林的。 这是多么糟糕的事情呀,老六的游戏跟王政委的比起来,一点都不好玩。主要 是我们手上什么武器都没有带,我一直盯在路上,看有什么棍子可以用来做武器, 但路上什么都没有,弯弯的羊肠山道上,是青石板一层薄露。 抽根烟吧。我说。我们坐下来,点着烟。现在可以说是安全了,山民绝对不会 追出这么远。又惊又累,坐下来吸一口烟,真的是好舒服。这是很难享受到的呀, 我望了天上的月亮一眼,月是一弯的银月,这是月初,这个月亮像一个没有发育成 熟的少女,但它渐渐就会丰满起来。 老六说:前面有一个山神庙,我们要不要进去? 我说:又不是刮风下雨和下雪,最好别去那种地方,那种地方说不清的东西特 别多。我正说着呢,只见山神庙里火光一闪,走出来一个巨大的黑影,他像一个二 丈高的魔鬼。我们毫无防备,连起身的机会都没有,也就是说,刹时全身的神经都 不听话了。 你们想逃?那巨大的阴影用一种粗壮的声音说。 我们简直是吓得魂飞魄散。这时候,我才看见两面的山道上,两支漫长的火把 队伍缓缓地走来。毫无疑问,我们已经落入了陷阱,老六阿老六,我们都栽在你的 手里了啊。 老六好像知道我的心思,他忽然站起来,说:好汉做事好汉当,这里只有我的 事,你们走。老六向着那个魔鬼走去。魔鬼站着没有动,两边的火把越来越近,十 分壮观,烈烈的火,烧得山中的冷空气吱吱的响。 我们被围在一个火圈中央。我看见了,那个指挥就是瓦片头。在这个时候,这 样的场合,要杀要刮只有由人家了,这就是命运。我想。 忽然,瓦片头走上前来,说:今天,本来是我们要追杀你们,但是,我们的这 位妹子看上了这位工人哥哥,现在,她的贞洁已经归了这位工厂哥哥了,那么,今 天晚上跟我们回去,举行盛大的婚礼……怎么回事?那位天仙般的女孩子嫁给老六? 老六摸的真的不是王政委的夫人?我看了老六一眼,这无疑就是给老六平反,老六 已经泪光点点,因为没有这一幕,谁也不会相信老六伸手摸的不是王政委的老婆。 那个妹子长得真像王政委的老婆呢。 老六突然一展又臂,仰天长笑:苍天啊,我修到了福气了呀,我有一位仙女了 呀!祝福我吧,大别山!为我欢呼吧,仙人寨!老六长笑,然后泪光点点,转身狠 狠地跟我们拥抱。 那边,鼓乐声起,火把飞舞,少男少女跳起了大别山月光舞,一个仙女般的女 孩子,蝶一般地飞过来了,她依在老六的怀里。我突然有一种感动,便是山人,都 是要向往着远方,哪怕把自己承托给第一次会面的人。 忽然,我也有一些酸溜溜的感觉,妈的,好事坏事都跟自己没有份。我想在人 群中找王政委,没有找到,我相信王政委是在后面筹备着呢。太奇怪了,老六这晚 上就成了新郎,二天,我们走,老六带着一位仙女回家。 那以后,我就离开了地质队,跑到深圳了。王政委在天台山下见到我,说:我 们的地质队没有了。 我说:我有预感,但你一说,我心里还是难过。 我们的地质队没有了。王政委说。我看他好难过,但我现在对单位不再有更多 的感情了。我都觉得自己的最易波动的青春期里,居然那么忠诚于单位是不可思义。 回首过去,我没有什么好说。 -------- 人民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