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脚踏车轮子咕噜咕噜转进宁静的巷道,踏板上的小脚用力的踩着,在巷子里 俐落的左转右转。 “二六六巷?”脚踏车猛然停住,疑惑的眉皱起。“刚刚经过的是二四二巷, 那二五八巷怎么会不见了?” 傅意湖掉转车头想重新找过,不料一辆吉普车大刺刺的停在窄小的巷子里头, 她只得在吉普车与旁边停成一排的摩托车中寻找空隙,并不忘注意门牌,免得二 五八巷在她一个闪神又不见了。 辛苦的钻着缝隙,好不容易即将解脱,手臂猛然一紧,她骇然转头直瞪,全 身紧绷。 吉普车的玻璃窗已降下,车主一手抓着她,意态优闲的问:“二五八巷在哪?” 一头略微凌乱的及肩长发在车主顶上勾勒飞扬不羁的线条,如刀刻般的俊容 上镶着一双深邃幽暗的眼直直盯视着她,紧抿的唇角虽然勾着淡淡的微笑,但看 得出来含着不耐。 问路要说“请”,小学老师没教过吗?还这样放肆的抓着别人的手,这家伙 打哪来的啊? 用力将手扯回,傅意湖不太高兴的回道:“不知道。”她自己都找不到了, 哪能替他报路。 “谢谢。”车主收回手,车子往前缓慢滑行。 好碍事喔!他干嘛开那么大一辆车来挡路啊?傅意湖眼一转,脚一踩,将脚 踏车骑在车子前头,不管后头的喇叭轻响,慢条斯理的找她的路。 _“小姐,闪一下,OK?”有些慵懒的、一样不说请字的“要求”取代没人 理的喇叭。 谁理你!嫌她挡路不会下来用腿找路喔!傅意湖故意慢慢的踩着脚踏车。 左廷蔚手撑在窗上,眼神瞟着车子前方恼人的小苍蝇,考虑着是否该撞她一 下车屁股给她点警告时,眼角余光注意到了某块绿色牌子,上头写着:二五八巷。 “找到了!” 在他正眼确定时,耳朵传人女孩的雀跃嗓音。 原来她跟他一样在找二五八巷?他俐落的转动方向盘,寻着空位将车停下。 在一家静谧的日本料理店门口,他与小苍蝇再次相遇。 小苍蝇仅瞥了他一眼,就推门而入,他自然也跟着走了进去。 在靠窗的角落,他母亲扬手挥舞。 对面那个戴着眼镜、长相斯文的男子应该就是他母亲预备再婚的对象吧?跟 他未曾谋面,竟也跟着他母亲热络的挥手,那不熟装熟的模样真令人作呕。左廷 蔚不领情的将目光调开。 那个年纪一大把还留着大波浪头,浓妆艳抹的女人不会是她父亲预备再婚的 对象吧?连见都未曾见过,就这么亲热的跟她打招呼,不觉得恶心吗?傅意湖很 不屑的将眼光移开。 两人目光这么一动,四目就在空中交接了。 傅意湖莫名地呆愣了下,速速将视线移回到她父亲身上。 她快速走向靠窗的位子,“爸!” “怎么这么晚?”傅爸爸有些担心的问。 “我找不到路。”放下肩上的大背包,抬头时,愕然见到没礼貌的车主大刺 刺的在她对面位子坐下。 这个讨人厌的挡路鬼就是她未来的哥哥?!想到她以后要跟这种没礼貌的挡 路鬼住在一块,她就不由自主的浑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这个讨人厌的小苍蝇就是他未来的妹妹?!还好他并没答应母亲搬过去跟他 们“一家子”一块住,要不,万一哪天一个忍受不住,他准会掐死这个白目小苍 蝇。 “这是我儿子,叫左廷蔚。”左妈妈笑着为两家子介绍,“他们是傅先生跟 傅先生的女儿。” “你好!你好!”傅爸爸热络的伸出手来,“听说你是摄影师啊?真是年轻 有为,长得又是一表人才,一定很多女人喜欢你喔。” 馅媚!不想回话的左廷蔚随意的回握了下,看得出来不是很有诚意,随手拿 起前方的叉子叉起盘中的烧烤,塞人嘴里。 男方谄媚完毕,现在该女方谄媚了。 “意湖,听你爸爸说你是国立大学的高材生?果然看起来就是一副聪明伶俐, 很会读书的样子。” 她是指她外表看起来很书呆吗?傅意湖敷衍的笑了笑,伸手拿起盘中的烤饭 团,张口大咬。 两位长辈发现这两个孩子的神情、举止还真是相似,说不定他们两个以后会 处得来呢! 两人互看一眼,不约而同地说:“你们两个还真像。” 正咬着食物的两人一愣,左廷蔚手上的叉子差点刺着了喉咙,傅意湖则差点 噎死。 “谁跟她像了?”左廷蔚不改他慵懒的调调,脸上表情有些冷漠。 “咳……我怎么可能像他?!”傅意湖咳得双颊通红,有些动了气。 她不太爽的瞪了左廷蔚一眼,警告他不要没事学她,回应她的却是一抹浅笑, 似有若无,莫名的让她胸口一紧。 笑什么笑?没笑过啊?她再狠狠白他一眼。 我笑碍着你了吗?左廷蔚略略昂高下巴,用鼻孔瞧她。 “连说的话都一样,可见你们两个一定很合。”未察觉两人之间暗潮汹涌的 傅爸爸一相情愿的说。 “以后你们一定会相处得来的。”一样神经大条的左妈妈高兴得合不拢嘴。 “廷蔚,干脆你就搬来一块住吧,大伙住在一块也热闹啊!” 傅爸爸与左妈妈决定再婚,事前已经取得两名晚辈的许可。今天的晚餐是为 让晚辈们彼此认识所举办的聚会。 两个孩子都是家长心中的骄傲,如能相处得来就更完美了。 左廷蔚慢条斯理的擦掉嘴角酱汁,“我作息不固定,又常不在家,住在一块 不方便。” “喔。”左妈妈很是失望。 他没有要跟他们住在一起啊?太好了!傅意湖眉开眼笑,又拿了一颗烤饭团 放进嘴里。谁都看得出来她心情现在是好得不得了。 他不搬过去住,她很开心是吧?傅意湖明显不将他放在眼里的态度让左廷蔚 心底有些不悦。白目小苍蝇,外表文静少言,骨子里却是叛逆爱唱反调。 大人是毋需跟个小孩计较的,这显得没风度,但他就是忍不住有种想挫一挫 她锐气的想法。 左廷蔚突地朝傅意湖伸出手来,“请多多指教,妹妹。” 傅意湖见状,连忙取来手巾将手擦干净,冰凉小手握上温热大掌,“请多多 指教。”她是给她爸面子,要不然谁理他! 感觉到对方逐渐加重力道,傅意湖也不甘示弱的回敬。但女孩子的力量怎么 可能赢得过对面这身材高大的男人,她感觉到痛,且越来越难以忍受,于是她很 不客气的将桌下的脚往前一踢,他松开了手。 欺负弱小值得骄傲吗?傅意湖赏他不屑的两颗卫生眼。 她外表文文静静的,话也不多,呆呆的清汤挂面加银框眼镜,一看就知道是 爱读书的乖学生,如果未跟她交锋过,恐怕难以猜出她会是个暴力女。 虽然她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乏味,但这不代表他就愿意跟个有小脾气的妹妹 同住一个屋檐下。 这是因为他也是个爱唱反调的叛逆……嗯……青年。 “你们还要不要点些什么来吃?”左妈妈殷勤的奉上菜单。 “不了。”已经填饱肚子的左廷蔚站起身,“我还有事要忙,先走一步。” “我还有报告要赶,我也要走了。”傅意湖忙把最后一口饭团塞入嘴里,也 起身离开。 “你不用学我。”左廷蔚淡瞥她一眼。 谁学他了?这人怎么能够这么臭屁啊? “我是真的有报告要赶!”傅意湖手上抓着大背包,与左廷蔚边往大门方向 走,边吵着架。 “你不觉得他们有兄妹缘吗?”傅爸爸笑开了伸手握住左妈妈的手。 “他们一定会相处得很好的,”左妈妈脸上漾着甜蜜,“我会再劝劝廷蔚要 他搬来一块住。” “嗯。” 两双手紧紧交握,相信未来的日子会是热闹、有趣且幸福洋溢的。 他们坚信! 清冷的风卷起地面落叶,扫到呆然伫立的人儿脚前。 傅意湖望着灵堂上的遗像,两眼涣散没有焦距。 还记得前不久才在机场送着新婚夫妇登上飞机去南方小岛度蜜月,怎知回来 的竟是两具冰冷的尸体。 据小岛警方推测,傅氏夫妇应该是开着租来的车子在小岛四处游逛时,因不 谙路况,不小心进人了龙蛇混杂的地区,被财迷心窍的抢匪枪杀。 一趟蜜月之旅就此变成死亡之旅。 “请节哀顺变。”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纷纷拉着她的手,拍着她的肩,在她 耳旁留下安慰的话语,但她一句都没听进去。 她变成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本来该多了一个妈妈跟一个讨人厌的哥哥,但现在却是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 同样穿着丧服的左廷蔚站在离她约十步远处,手里夹着一管烟,默然望着眼 前的一切。 虽然左廷蔚坚持一个人住外面,但傅爸爸在上飞机前曾经拜托过他,请他有 空多多照顾傅意湖。告诉他虽然傅意湖看起来聪明伶俐,事实上她是除了读书以 外,其他生活常识都不太行的女孩。 “可能是我太保护她了。”说这话的傅爸爸不好意思的搔头,“上大学之前 叫她安心读书就好,结果现在连颗荷包蛋也不会煎,呵呵……” “爸!”当时在一旁的傅意湖红着脸,难为情的轻嚷,“我会自己叫饭吃啦, 不用他照顾我。” “我又不是叫廷蔚来当你的煮饭婆……呃……公,是要他在生活上照应你一 下啦!你现在一个人在家我怎么会放心!”傅爸爸紧紧握住左廷蔚的手,不理他 的再三拒绝,强迫中奖的慎重托付,“你这两天就搬过来吧,两人住一起也比较 有照应。意湖就拜托你了。” 想不到那竟然成了傅爸爸的遗言。左廷蔚不胜欷吁。 “她有亲戚吗?” 左廷蔚听到一旁不知哪来的远亲的谈话。 “记得是有个姑姑,不过十年前跟个有妇之夫私奔,早没有联络了。” “那谁要照顾她啊?她不是还在读书吗?” “我想,她已经十九、二十岁了,应该会照顾自己了吧?” “嗯……” 对话的人一阵静默,过了一会儿,另起了其他话题。 十九岁是可以照顾自己了,没什么好担心的。左廷蔚丢下手上的烟,踩熄。 他走到傅意湖的身边,思考着该喊她“妹妹”,或者直接叫她的名。 在父母过世之后,他们这一层“兄妹”关系就跟着消失了。 察觉他的存在,傅意湖抬头仰望,始终憋忍着的泪水在瞧见他脸庞的一刹那, 纷然滚落。 一手拉着他身上的孝服,贝齿紧咬下唇,如樱花瓣粉嫩的唇已被她咬破,染 着沉痛的红。 “我们……都变成一个人了。”垂首的同时,泪水洒落他的孝服下摆,仿佛 是她替他哭出了心中的悲。 意湖就拜托你了。傅爸爸临行前的委托不知为何又飘进他的脑海里。 眼前哭得小脸儿皱成一团的女孩,已不如往常总昂着下巴,与他顶嘴,对于 他的每一言一语,皆有办法反驳。 她拉着他的衣摆,将他当成仅剩的亲人般,对他倾诉她所有的悲痛。 左廷蔚严肃的眼神蓦地柔和了,抬手收拢她的头靠在他的胸前,情不自禁地 开口道:“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 他们其实已经没关系了。傅意湖心底清楚明白。但他的安慰仍让她汹涌的泪 水稍稍收势。 扩声器传出司仪请丧家就位的呼唤。 左廷蔚轻轻将她拉开,无声叹息,“走吧,送爸妈他们最后一程。”眨掉眼 角闪动的泪光,他揽着无缘妹妹的肩走入灵堂。 傅意湖望着门上大红双喜字发了好一会儿呆,咬牙用力将其撕下来。 接着踱进新房里,将家具上的双喜字一一撕落。 她边撕边掉泪,迷蒙泪眼常常看不清贴双喜字的位置,抠了老半天,抠不下 任何东西来。 “爸……”她咬唇哽咽轻喊,心中悲痛终于让她不支蹲下身,抱着膝盖狠狠 的哭泣。 当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她才发现这房子大得吓人、这几天晚上,她总是 无言瞪着天花板,怎么也睡不着。静寂的夜里,只有眼泪陪伴着她。 早上起床时,习惯会靠着吧台,问爸爸今天的早餐是什么,如今,厨房里的 锅碗瓢盆放置位置一样不变,却无人使用,餐桌上空无一物,不再有热腾腾的早 晚餐,于是陪伴着她的又只有哀痛欲绝的泪水。 再也不会有人问她今天在学校过得好不好,考试成绩如何,假日要去哪玩… …再也不会有人了! 急促的门铃声打断了她的哭泣,她猜八成又是来吊慰的亲戚朋友。擦掉颊上 的泪,走出新房,穿过客厅,来到玄关,打开门。 “你好。”一名陌生男子朝她点点头,搬入了一大纸箱。 “请问有什么事吗!”傅意湖一头雾水的问。 她不记得她有订购任何东西啊! “我们是搬家公司的。”另外一名尾随进来的男子又搬入了一大纸箱。“请 问这些东西要放哪?” “什么搬家公司?谁要搬进……” “先放客厅就好。”低沉男音飘人屋内。 她知道这个嗓音。 “左廷蔚?”傅意湖闪过搬家工人,赤脚走到了门外,果然看到左廷蔚站在 电梯口,帮忙搬家工人将堆满电梯的一堆纸箱推出来。“你在干嘛?” “搬家。” “你搬来我家干嘛?” 左廷蔚直起身来,拍拍手上的灰尘,“这里也是我家。” “你自己也有家啊,干嘛搬来我家?” “卖了。” “卖了?”卖了又关她什么事啊? “他们决定结婚的时候就卖了。”他轻描淡写的说,将一把吉池放到她手上, “小心搬,别撞坏了。 “我们的爸妈已经死了,他们还没入籍,我们已经没关系了,你不可以跟我 住在一起。”她急急追上迳自走入家门的左廷蔚,“你听到了没?” “我的房间在哪?” “左边……不!”她拉住他,斩钉截铁的说:“我不要跟你住在一起。” 他低头凝视着矮他一个头的她,“你忍心让我流落街头?” “那应该不关我的事吧!”又不是小孩子,怎么可能流落街头。要博取她同 情,省点力气吧! “狠心的女人。”他转头指挥搬家工人将行李搬进左边房间。 “你没有权利住进我家,听到了没?” “我有。”放下手上纸箱,将她手上的吉他放置角落。 “哪里有?我们已经不是‘兄妹’了、”她特别强调“兄妹”两字。“你是 ……你是没有关系的叔叔!” 叔……叔?! 这死小孩竟然叫他叔叔? 他们也不过差了八岁啊!左廷蔚真想用力捏她的脸颊,逼迫她改口。 可恶的白目小苍蝇! “这间房子是我妈跟你爸共有的,我当然有权利住。”他的嘴角无法克制的 微微抽搐。 哪有这回事! “这房子我爸买的!” “在我妈将房子卖了的同时,就改为两人共有了。”他斜睨她,“你不知道?” 一定是爸爸趁她忙着期中考的时候,偷偷摸摸下的决定。男人,有了新老婆, 女儿就摆到十万八千里远去了! 傅意湖咬着牙,气得俏脸通红。 这女孩只要一生气,双颊就会红通通,看上去……还挺可爱的。 傅意湖外表乍看并不出色,典型的书呆子。她常常沉静少语,的,但即使不 开口,左廷尉也可以从她那双表情丰富会说话的瞳眸中瞧见未出口的心语。 她惊愕时眼眸会放大,疑惑时也会放大,但双眼皮会挤成单眼皮;思考时眼 瞳会转来转去;生气时眼睛是不看对方的,白皙双颊依愤怒程度而有不同层级的 红…… 观察她是一件好玩的事,所以只要她在场,左廷蔚带有兴味的目光常是跟着 她转。 她的眼镜像是她的保护色,适当的遮掩了她所有的情绪,却逃不过摄影师的 锐利瞳眸。 “还有其他问题吗?” 她想起来了。 “你不是自己一个人住外面吗?”之前每次聚会,左妈妈都不曾放弃游说他 搬过来一块住,但他没有一次不拒绝的啊! “退租了。” “干嘛退租?” “因为我要住这里!”他不容反对的朝她坚定一笑。 从没看过这么任性妄为的人。说不要跟他们同住的也是他,现在擅自搬进来 的也是他,好像地球是绕着他而转似的。 “你要住多久?”她憋着气问。 可恶!如果不是这房子他也有一份,她真想将他一脚踢出去! “随我高兴。” 果然是超级讨厌鬼! “既然你要住这里,那我要制定公约。”她气恼的抬头,不意又撞入他深幽 黑潭之中。 这个人真是莫名其妙耶,不管什么时候她看到他时,他的视线都是在她脸上, 好似已经看了她很久,害她常因此莫名的心头小鹿乱撞,好想拿胶带将他那双带 有魔力的眼给封住。 “都可。”他随意摊手,无所谓。 想到要跟八字不合的他同住一个屋檐下,傅意湖就觉头皮发麻。她有预感她 以后没有平静的好日子过了。 她要远离这个人,离得越远越好。傅意湖小跑步离开他的房间,迅速往对门 她的房间移动。 “喂!”在她手握上门把的时候,他叫住了她。“你今天说的话比之前的任 何一次还要多。” 那话听起来好像他一直在注意着她似的!傅意湖脸上不由得一阵燥热。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她太过度意识到他的目光,他的存在、他所说的每一句 话,让她常常觉得如此分心在他身上的她,越来越不像自己了。 她喜欢置身事外,不喜欢跟人胡搅瞎缠! 她一定要想办法将他赶出去!傅意湖用力扭转门把打开门,再“砰”的一声 将门关上。 过度的反应让左廷蔚忍俊不住笑出声来。 他会住多久? 等他完成傅爸爸的托付,他就会走了——如果没出状况的话。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