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瓷瓶和寂寞旗袍
东浦的春天有着许多的雨水。宋祥东站在屋檐下一仰头,就看到了檐头挂下来
的那么多水,他还听到了水的声音。于是他开始骂娘,他只骂了一声娘,他其实是
一个话并不很多的人。他说段四。没有人应他。他又说段四,段四你给我出来。段
四从一个角落里跑了出来,像突然从地底下钻出来一样,他站在宋祥东面前弯着腰
的样子像一只大虾。宋祥东说,我们去看看大麻,我很久没有去田里了,你陪我去
田里。段四的手里多了一把油纸伞,宋祥东就钻到了油纸伞底下。花青看到宋祥东
和伞一起在门口消失了,一起消失的还有一个叫段四的管家。
花青踱着步,她踱到了宋祥东房间的门口,她有了一种想要进去看一看的欲望。
她从没进过宋祥东的房门,她想看看宋祥东的房里是怎么样的。花青推了推门,门
虚掩着,花青一闪身就走了进去,像走进一堵墙里一样。宋祥东的房里有一股潮霉
的气味,这股味道令花青很不舒服。她看到了床边的一整排抽屉,像中药房里的药
柜。花青看到一只手伸了过去,拉开了抽屉。抽屉里躺着许多孩子的玩具,是那种
木头做成的小船和旋陀螺,那种白铁皮做成的小箱子,竹片削成的一把小剑。花青
不知道这些东西是谁玩的,是不是宋祥东这个大男人自己玩的?花青又拉开了第二
个抽屉,里面装着女人用的发套,女人用的银饰,女人用的香粉和针线盒。花青不
敢去触摸这些东西,花青想,这是不是某一个死去的女人留下的?这些东西散发着
女人的气味,花青并不喜欢这样的气味。花青拉开第三只抽屉的时候,想到现在的
宋祥东是不是已经站在了田头,那么多的大麻,在田里摇摇晃晃地站着。宋祥东一
定伸出手掐下了一朵艳丽的花,放在嘴里尝了尝。然后他一定会丢掉那朵残花,拍
拍手掌露出笑容。那儿生长着的,全都是宋家的钱。宋家的钱就淋在一场春天的雨
中。花青看到第三只抽屉里,装的全是女人的贴身小衣,一只腥红的肚兜把花青的
视线拉住了。花青在猜想着肚兜的主人是不是万种风情的样子,她伸出手去,抚摸
那根细长的带子,像在抚摸一个女人的皮肤一样。那些贴身小衣的下面,还藏着一
个东西。那个东西的模样,是女人身体上的一样东西。花青就看呆了,她不愿意去
触摸那个东西,而是很快地合上了抽屉。然后她就坐在床沿直喘气,她想,现在,
宋祥东是不是走在那条回家的土埂上呢。她看到了柜子上的一只精致的小碗,碗里
躺着三粒安静的红枣。红枣因为被浸泡过了的缘故,而显得松软和臃肿。花青举起
了那只小碗,她闻到了海带的气味。在娘家住着的时候,娘常卖来海带,海带上还
沾着白色的粉尘。海带就是这样的气味。花青想,现在,宋祥东一定已经走在了青
石板的街面上,段四在他身后给他打着伞。没过多久,他就会出现在宋家台门的大
门口。花青站起身走出了宋祥东的房间,花青合上了宋祥东的房门,花青沿着廊檐
走到了自己的房间门口,然后花青选择了一个并不很累的姿势看着大门。大门果然
就在片刻间开了,宋祥东和段四出现在门口,他们的衣服都有些被斜雨打湿了,宋
祥东的黑色绸褂上有一半转成了深黑色。宋祥东看了花青一眼,花青递给他一个笑
脸,宋祥东也只好笑了一下。他推开自己的那扇门时迟疑了一下,像是发现了什么
不妥之处,但是最后他还是进了房。只有段四还在门口站着,他不停地甩着雨伞,
油纸伞上的雨水就争先恐后地跳了下来,跌落在地上。段四的样子有些愤怒,好象
要和雨伞过不去。
花青看到阿毛过来了,阿毛看了花青一眼,什么也没有说。花青叫住了阿毛,
花青说阿毛。她看到阿毛的身体在一天一天地拔节,像春笋一样。她的身子已经玲
珑剔透,她的身子有着一种向外的弹力,好象可以把一些东西弹开一样。花青想到
了自己的十六七岁,花青有一天在河埠头向自己家里飞奔。花青本来是在洗青菜的,
她突然不洗了,丢下了蓝子和青菜,有了一次惊惶的奔跑。她跑回家的时候,沾着
棉花屑的娘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好久以后娘才笑了。娘说终于来了。轧棉机前的爹
抬起了头,他说什么终于来了。娘说来了就是来了不关你的事。你轧你的棉花。花
青想到这儿就要笑。花青又叫了一声阿毛,她看着阿毛硕大而扁平的脸盘,目光中
有了一种母性的慈爱。阿毛应了一声,阿毛说三太太什么事。花青说没事,花青说
没事的,花青说我只是叫你一声而已。花青的话音刚落下去,就看到了对面西厢房
门口的门开了,香川照之和宋朝钻了出来,他们的脸上都堆着笑容,手里各抱着一
只沾满油彩的小坛子。香川照之说,花青,我们在坛上画了两个菩萨。花青对西厢
房笑了一下,她的笑容是给香川照之看的,她的笑容没有分一半给宋朝。
日子在一天天转暖,风里也有了一种懒懒的暖的气味,这是一种让人不愿多动
的暖。花青其实是喜欢这样的暖的,花青想,一生都暖吧,那多好。花青想,暖会
让人发芽,暖会让人的骨头和血肉都咯咯作响,想要向外扩张。花青是一个在庭院
里游荡着的女人,花青和筱兰花是不同的,和太太也是不同的,花青不怕寂寞,而
是寂寞有些怕花青了。花青的手指抚过院子里的树,的雕栏,的窗,的石凳,的一
切可以抚过的地方。花青和寂寞针锋相对。花青有着一种窥探欲,她总是渴望着自
己额头的第三只眼睛升起来。那只隐在额头的眼睛,让她看到了许多东西。她看到
筱兰花又捧着一块面料走出了庭院的门,她的脚步轻快,过几天,又有一件旗袍会
穿到她的身上。
筱兰花出门了,花青就进了筱兰花的房间。花青不能阻止自己进入筱兰花的房
间。有一种力量牵引着花青的脚步。在筱兰花离开家门没多久,花青就已经站在了
筱兰花房间的中央。她看到了一只青花瓷瓶,站在案头上。那是一只清代的青花,
一种很干净的色彩。青花瓷平口,小腰,腰下面是浑圆的,像女人蹲着时的屁股。
花青把青花瓷看成了一个女人,女人的皮肤光洁,闪着淡淡的油彩。花青的目光和
手指头一起落在了瓷器上,瓷器透着一丝凉,这种凉传达给了花青长长的手指,使
得花青的手指微微颤动起来。花青喜欢上了这只青花,花青想,筱兰花房里为什么
有了这样一只青花,是不是又是宋祥东给她的。她把青花用两只手托了起来,青花
在她的手上平躺着,像睡着的一个娇小的女人。花青就想,青花的一生,是不是就
是女人的一生。花青后来把青花揽在了怀里,青花贴在花青的胸口,青花突然醒了
过来,它贴着的是一种绵软,这样的绵软让它有了一种想哭的欲望。它就在花青的
怀里无声地哭了起来,而花青能听到这种无声的哭,花青在心里安慰着它,花青说
青花,青花女人就是这个样子的,谁让你做了女人呢。
花青抱了青花很久,把青花抱得有了温度,那是她胸前的温度借给它的。花青
把青花放回了案头上,拍了拍青花那浑圆的肚,像是安慰的样子。然后,花青转到
了衣柜前。衣柜是明式家具,很笨重的样子,用的是粗大的木料。花青想看看那些
旗袍,花青知道那里面一定全是旗袍。花青拉开了衣柜的门,那些长长短短厚厚薄
薄的旗袍就全涌进了她的眼中。花青叫了一声,旗袍。旗袍们叽叽喳喳地答应着。
花青看到了一件黑色的旗袍,是用厚重的绒布做的。襟边镶着厚厚的花边,结
实的盘扣,那扣眼就像是一只空洞的眼睛。竖着的领子也很结实,在冬天,这样的
领子,会保住主人的体温。衩开得不高,如果走动,只会看到隐约的小腿。花青就
想到了筱兰花的小腿,筱兰花的小腿是圆润的,像一块圆的温润的玉。花青的手指
掠过了这件旗袍,又落在一件棉布旗袍上。这是一件短袖的,碎花,下摆也很短的,
大概可以穿到膝盖以下吧。衩却开得有些高,花青可以想象筱兰花穿着它走动时,
若隐若现的大腿。丰满肉感的大腿。花青抚摸着棉布,棉布柔软得没有骨头,棉布
在花青的手里东倒西歪,棉花在花青的手里异常的熨贴。花青手指头又跳了过去,
跳到一件大红的旗袍上,这是一件中开襟的旗袍,那道襟有着优美而柔和的弧度,
襟里边就藏着一个娇人的肉身,襟里可以探到许多的秘密。花青的手指头再跳,跳
到了一件丝绸的深紫色的旗袍上。花青雪白的手指头和那种凝重而典雅的深紫相映
成辉。深紫里暗暗藏着一些花朵,线条简洁的花朵。花青的手指头落上去,就被那
种光滑感推了一把,手指头像要跌倒的样子。花青让手指头站了起来,手指头触到
了那细小的盘扣,那是精致的同样用深紫色面料做起来的盘扣,小巧,很惹人爱怜。
花青就抓着那粒小小盘扣不放,像要从那件旗袍上把它扯下来似的。接着,花青的
手指再次跳起来,落下去,落在一件暗银色的旗袍身上。这是一件右开襟的适合春
秋天穿的旗袍,有着轻快而高贵的味道。花青想象一个叫筱兰花的女人,穿着它在
春阳里踽踽行走在青石板道上的样子,或是撑着一把油纸伞走在秋雨里的样子。旗
袍的袖口和领口,还有下摆,都加了一层皱褶,有了一种立体的感觉。花想的眼前
浮现小宁波的影子,这个不高不矮不瘦不胖的男人,会讲绵软的宁波话,会那么心
灵手巧地用手工做一件又一件样式不同的旗袍。会用密密针脚缝制衣裳的男裁缝,
大约也是心思细腻的。小宁波的眉眼挑了一挑,缝上一粒扣子,把南方男人的细腻
也缝了进去。
花青的头一点点低下去,她的头埋在了一堆旗袍中间。旗袍散发出各种布料不
同的味道,旗袍还残留着一个风韵女人的气味,旗袍会令男人意乱情迷。花青把眼
睛闭了起来,鼻子就贴在旗袍。在她睁开眼睛之前,一个很轻的声音响了起来。声
音说,你放开旗袍,你是不是想要弄脏旗袍。花青的眼睛睁开了,她看到了手中仍
然托着那块牡丹花图案红布的筱兰花。筱兰花回来了,她要带一件旗袍过去做样子,
她忘记带了所以她走到宋家不远的埠头口时就折了回来。筱兰花已经在门口站了很
久,她看着一个女人痴了的样子,就站在旁边一直看着。花青低着头,她走过筱兰
花的身边想要走出门去,却被筱兰花挡住了。
筱兰花说,你不许离开,你说清楚,你是不是来我房里偷东西。花青的脸随即
涨红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听着筱兰花喋喋不休地说着一些什么。一些人也
围了过来。花青没有离开,她只是木然地望着天井里那些或大或小的树,望着树的
上方那一小片的天空。筱兰花对着那么多人说,她来我房里,是想偷东西。太太的
声音响了起来,太太说,错了,花青不会偷东西,花青只是好奇而已。太太又把头
转向了花青,太太的脸上有着明显的不高兴,太太说,在宋家,你不可以有太多好
奇心的。
花青不知道人群是什么时候散开去的。在人群没有散开之前,花青一动也不动,
她不想离开。人群终于散了开去,只留下了花青和筱兰花对峙着,留下宋朝和香川
照之在一边站着。宋朝没有说话,只是拿着眼睛看看筱兰花,又看看花青。而香川
照之却在不停地劝着,香川照之说筱兰花你一定是误会的,香川照之说都是女人,
都是一个院子里生活着的,别这样计较。香川照之说,他不相信花青会想要偷筱兰
花的衣服。香川照之的话让筱兰花很生气,筱兰花说你这个小日本懂什么,你为什
么那么褊袒小狐狸精。香川照之愣了一下,他说,什么叫褊袒,什么叫小狐狸精。
筱兰花说,你这样子帮她说话就叫褊袒,她这个样子就叫小狐狸精。
花青没有说话。花青在筱兰花舌头飞扬中又站了一会儿,筱兰花的话她没听清
多少,她只是流了泪。她就挂着泪滴向自己的房间走去。花青在床沿上坐了一会儿,
然后她站起了身,打开了另一坛花雕酒。然后她找来了锡壶和酒盏,她开始喝酒,
她关着门喝酒,她喝了很多盏的酒。酒让她的身体热了起来,脸孔发烫。花青在天
色暗下来以后,打开了门。门外一阵凉风涌了进来,门外的凉风让她打了一个小小
的寒噤。但是她还是迈了出去,她被一阵风挟持着走出了庭院。
只有丫头阿毛看到了花青的离开。阿毛站在自己的下人房里,她的身边放着一
只碗,碗里有三粒小而干瘪的红枣,像三个瘦小的小老头。阿毛站在木窗前,她看
到花青从房里出来,慢悠悠摇晃晃地穿过了庭院,然后跨出了大门。花青一跨出大
门,黑夜就涌了过来,把宋家台门全都淹没了。几盏红灯笼,亮了起来,透着朦胧
而怪异的红光。阿毛的鼻子抽了抽,她又看了看那几粒红枣,然后,她在床沿边坐
了下来,像是坐住了一个春天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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