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缸酒淹埋一条生命
花青总以为,她的生活,东浦镇上的人们的生活,和日本人打进来都关系不大
的。因为除了在大街上经常可以看到三三两两的日本兵走过; 除了能在一幢小楼
前听到咿咿呀呀的日本歌,看到几个站在阳台上涂着厚重脂粉的日本女人;除了小
孩子们在狭长如裤带的街上奔跑时,嘴里飘着东洋糖果甜腻腻的气味外,和从前并
没有什么两样。一些打仗的消息,带着一种硝烟的味道,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死了
多少人,烧了几个村,杀了几个中国兵或是村庄里的农民,都有板有眼。但是不管
有多少传闻落入花青的耳朵,花青都认为这些与自己是无关的。无数个日子里,她
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打开屋角的那坛粗笨花雕的坛盖,用小吊子吊起里面的酒,倒
入锡壶中,然后又倒入酒盏里,然后,再倒入自己的喉咙。许多时候,花青会对着
这种难看的拙朴的坛子发呆,那么几条粗粗油彩的线条,也敢叫做花雕。也有些日
子,她把自己放在西厢房里,跟着香川照之画画。香川照之有时候会很轻地告诉她,
应该怎么样调色,应该怎么样来表现主题,应该怎么样使画做到有层次感。有时候
她握着画笔的时候,香川照之的手会落在她的手上,把她的手握紧了,然后教她怎
么样的落下笔去,在某一个关键的部位涂上一笔。香川照之的一握,会让花青的心
里轻轻动了动。而也有一些时候,她跟着宋朝画花雕坛子,她画过一个观音,坐在
莲台上。后来那个坛子烧出来后,装进了酒,宋朝把它一直放在西厢房里一个高高
的架子上。宋朝对花青说,花青,这才叫花雕,这才是花雕。 一个天色阴阴的清
晨,花青坐在了天井里的那张圆形的石凳上。她穿着绒布面的拖鞋,一只脚翘起来,
放在凳面上。石桌上放着一只小碗,碗里有被捣碎的凤仙花汁,那是一种鲜红的花
汁。空气里弥漫着凤仙花的味道,在不久以前,花还在这个清晨里含着笑容,花看
到了一只白嫩的手伸过来,把它摘了下来。它感到了疼痛,它被捣成了糊状,然后,
它被涂在了脚趾甲上。
花青很认真地涂着脚趾甲。她抬头的时候,总是看到阴沉沉的天。她不知道过
一会儿,会不会有阳光挤出笑脸,或者是降下一场江南实在是太常见的绵长的雨。
十个脚指甲都涂上了红颜色,这让她花费了很长的时间。然后起风了,风声吹响了
一树的叶了,花青就那样抱着自己的膝盖,听着风声。风声里面,一个小胡子男人
匆匆地走了进来,小胡子叫,老爷,老爷。段四出现在廊檐上,他说你不要叫,你
有什么事,跟我讲。小胡子说,我是酒作坊的工人,本来我们都不用工作了,要到
天冷的时候再开始做酒。但是我今天去酒作坊的时候,看到了我们的酒头脑毛大。
小胡子停顿了一下,停止了说话。段四反背着双手,段四也静静地等着小胡子说下
去。小胡子的嘴唇嗫嚅着,他没有再说。段四就说了,段四说,毛大怎么了。小胡
子说,毛大死了。
花青正抱着膝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趾头,听到小胡子传来的消息时,她愣了一
下。她仍然没有抬起头,她只是听着风吹着树叶的声音。她的脑子里浮现出一个壮
实汉子的样子,卷着袖子,走路有一种神气。他显然比太太年轻多了,但是花青看
到他的时候,他正和太太在仓库的米袋上。花青仍然没有抬头,她开始一个一个扳
着自己的脚趾头,扳到第八个的时候,花青听到段四说,你等一下。然后,段四进
了老爷的屋子。再然后,段四从老爷屋子里出来了,他对小胡子说,你别大叫大嚷
的,你带我走。
花青后来站起了身子,她站起来的时候看到筱兰花从屋子里出来了,筱兰花冷
笑了一下。花青说,你为什么要冷笑。筱兰花说,毛大是自找的。筱兰花后来就向
台门口走去,花青也向台门口走去,她们向着酒作坊走过去。太太没有去,太太的
脸色已经发白了,头上冒着汗珠。太太把身子靠在了房门上,当然她听见了刚才小
胡子和段四之间的对话,也一定听见了筱兰花和花青之间的对话。这些对话像从天
空里伸下的一只手,它抓住了太太的皮囊,把太太身上的力气全部抽空了。太太软
下来软下来,她坐在了冰凉的地上。她的目光散乱了,没有神,她的神跑了,跑得
满屋子都是。
花青看到仓库里聚了不少人,她没有走过去,只是远远地看着。筱兰花说,你
为什么不走过去看看。花青说,我不想去,我只要远远地看着就行了。筱兰花说,
那我过去,我得看看。筱兰花走到了那堆人群里,很快隐没了。好久以后,筱兰花
从那堆人群里挤出来,像一粒突然从人堆里生长出来的豆芽。筱兰花走到了花青的
身边,她看着花青笑了。她们的身边,是一大堆的堆放整齐的坛,筱兰花把一只脚
搁在了一只坛上。她们的身边现在没有其他人了,她们都穿着旗袍。筱兰花穿的是
黑色的有暗红绣花的旗袍,筱兰花穿的是月白色的旗袍,旗袍和旗袍在一起,它们
在风中被掀起了旗袍的一角,露出了两双若隐若现的腿。花青看到筱兰花的嘴里多
了一支黄白色的烟,烟草的气味就传了过来。然后,筱兰花的手里又多了一盒自来
火,自来火在筱兰花拢着的掌心里亮了起来。一枚火光让一支烟的烟头红红地闪动
了一下,亮了起来,然后飘起了很淡的烟雾。筱兰花一只手搭在另一只手的臂弯上,
另一只手竖起来,两个手指头夹着香烟。她从嘴里喷出一口烟,烟聚集着然后又散
开去。
筱兰花很久没说话,花青也没说,她们相对着着。但是花青知道筱兰花有话要
说,所以她在等着筱兰花说话。筱兰花果然说话了,筱兰花说,毛大的身子在酒缸
外,但是他的头却浸在酒里,他被人捞起来了,头胀得像钵头一样。花青没有听清
楚筱兰花说的话,但是她的目光却在筱兰花的话中飘了起来,她看到了这样一个场
景。堆着米袋的地方,本来是没有酒缸的,但是现在有了酒缸,有了一满缸的煎过
的酒。然后毛大的头浸了下去,所以酒缸溢出了不少的酒,溢出的酒的重量和毛大
的头的重量差不多。那些酒,在缸边没有目的地流来淌去。然后,有人把毛大从酒
缸里拖了出来,毛大的头肿得像钵头一样,毛大当然已经死了。花青的目光漫无边
际,她把目光收回来的时候,看到了筱兰花嘴角的笑容。筱兰花再一次重复了自己
的话,她说,毛大是自找的。
花青和筱兰花一前一后地走在回宋家台门的路上,花青和筱兰花在路上一言不
发。她们进了大门,进了各自的房间。她们都看到太太的房门紧闭着。下午,门外
突然响起了吵嚷的声音,门外的声音传进来有些不太清晰。花青想,那一定是毛大
的家人。她走出屋去,走到大门口,看到了跪着的六个人。他们是毛大的老娘,毛
大的老婆,还有毛大的四个女儿。他们头上,都系着白布。花青没有去看他们,她
只是抚摸着大门上的铜环。铜环是从狮子图案的嘴里伸出来的,它们碰撞大门的时
候,会发出暗哑的声音。大门已经有些阵旧了,本来是红漆的,现在这些红漆差不
多已经剥落干净。段四从半开半合的大门里走了出来,他看了这些人一眼,把他们
一个个拉了起来。然后,他很轻地和一个女人说话,这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女人,但
是她已经很显老了,她一定就是毛大的老婆。段四说了很久的话,这些人才离开,
他们离开的时候,哭哭啼啼的。他们刚走,宋祥东就从大门里迈了出来,他奇怪地
看了看抚摸着大门上一对铜环的花青,然后他说,怎么样。段四说,我答应赔钱了,
价钱是你跟我说的价。毛大寻死了,怎么能怪到我们头上。不过,出点钱买个安稳,
也算了。宋祥东的脸色有些惨白,他笑了笑,轻声说,宋家怎么会在乎这一点点钱
呢。你明天就把钱给他们送过去,然后告诉他们,以后,别再来宋家提毛大的事。
宋祥东说完就跨进了大门,提脚的时候,他突然就问花青,他说花青,你站在
门口傻傻地摸着铜环干什么,进去吧,现在日本兵到处都是。宋祥东的声音里,有
一种温和。花青笑了一下,说,好的。
花青在晚上睡不着觉,她老是想着毛大那个被酒缸里的酒泡大的头。那么一个
壮实的汉子,那么一个在米袋上生龙活虎的汉子,突然间就消失了。白白的月光从
木窗口爬了进来,白白的月光像一片从遥远的地方赶过来的水,它们爬进来,然后
落在花青的屋子里,然后,它们四处流淌。有些流在了床底下,有些爬上了桌子,
椅子,梳头桌,衣柜。还有一些,它们轻声笑着,爬上了床,一下子就把花青的整
个身子给打湿了。花青就那么被这些月光吵得睡不着了,她睁着大大的眼睛,她看
到了窗前有了一个人影,然后,她听到了敲窗的声音。
花青的汗毛一下子竖了直来。花青想到了毛大,花青的胆子并不大,所以她不
能不想毛大。一个暗哑的声音响了起来,暗哑一声音说,是我,花青你开门。花青
听出了是太太,是太太在这个安静的后半夜敲响了花青的窗门。花青从床上下来,
花青很轻地开了门。她点亮了蜡烛,太太就坐在烛台旁边,烛光一明一暗的,让太
太的脸看上去有了一种阴森。花青也坐了下来,花青看着太太的脸。太太的眼睛已
经有些肿了起来,看上去她好象一下子老了不少。
太太说,酒作坊里的事,你都知道了?花青说,知道了。太太不说话,只是拿
眼睛盯着她看,看得她有了一丝慌张。花青又加了一句,筱兰花也知道了。太太说,
你别提筱兰花,跟筱兰花是无关的。花青就不敢再提筱兰花了,但是心里却说,难
道是跟我有关的?很久以后,太太说,花青你把眼睛抬起来,看着我。花青就抬起
了眼睛,拿那双大大的眼睛看着太太。花青看到了太太瞳仁里的自己,看到了太太
瞳仁里那燃着的蜡烛。太太说,花青,你对别人说了什么吗。花青惘然地摇了摇头,
她想到了曾经看到过的米袋上的一暮。那时候太太头发散乱,敞着怀,一对下垂的
乳房就在胸前像钟摆一样晃荡着。花青明白了太太的意思,她的头也就越摇越快。
太太又重复了一句,太太说,花青,你对别人说了什么吗。花青发出了一声低低的
哀叫,她的腿一软跪了下去,她用近乎绝望的声音说话,她自己也听到了自己的声
音,那么颤抖地从嘴里跌落下来。花青说,如果我说了,太太你把我的嘴拿针缝了。
太太好象感觉到很累,她闭了闭眼睛。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看了看花青。花青
仍然跪着,大大的眼睛仍然看着太太。太太叹了一口气,她伸出了一只手,她的手
拉住了花青,她把花青从地上拉了起来。她说了一句话,让花青的心宽了一宽。她
说,花青我相信你。接着她又说,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太太就不断地重复着
这句话,太太边唠叨这句话,边动作迟缓地站起身来。花青看着太太缓慢地起身,
缓慢地从门口迈了出去,这样的缓慢让花青觉得太太真的是在刹那间老去了。太太
走出门去的时候,没有替花青关门。花青也没有去关门,她呆呆地望着空洞的门。
花青一抬头,看到了墙角上的那只壁虎,一动不动地伏着。后来她走到了门边,想
要把门合上的时候,突然看到了天井里站着一个人。这个人把花青吓了一跳,花青
把门合上,把自己的身子靠在门上,不停地喘着气。这个人的轮廓,很像是段四。
这个夜晚花青是睡不着了,蜡烛就一直点到了天亮。花青在蜡烛的光亮下喝酒,
那坛屋角的花雕,差不多就要空了。她坐在床沿一手执着锡壶,一手举着一只小盏。
她是慢慢地一口一口地抿着酒的,她会让微甜微辣微微有些发涩的酒在口腔里逗留
很久,然后让它们慢慢顺着喉咙下滑。天快亮的时候,她钻到了薄被底下。她的身
子缩起来,她觉得很冷。等她睡过去的时候,清晨白白的亮光涌进了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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