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楼里的春光
东浦镇的上空,飘荡着硝烟的味道。人们就生活在硝烟的味道中,人们的笑容
突然变得很淡了,在阳光下变得很惨白的淡。花青经常看到香川照之牵着一辆脚踏
车从宋家台门走出去,然后,脚踏车的轮胎就辗过东浦的大街。香川照之骑着脚踏
车,有了横冲真撞的味道。宋朝和他的话渐渐少了,宋朝只是看着他牵着脚踏车走
出门台。有许多时候,宋朝只和花雕坛子们生活在一起,花雕坛就像是宋朝的一群
孩子一样。宋朝把西厢房的门关起来,他和花雕坛子们说话,唱歌,或者默默地对
视。
花青也在看着香川照之。许多次花青都看到香川照之傍晚的时候,才骑着脚踏
车回来。他的身上,散发着酒味。他的眼睛是红的,像一头草原上的野狼一样。花
青看到他从台门外进来的时候,把脚踏车扛起来,扛上一级级的台阶,扛进石门槛
的里面,然后,把脚踏车放下来。脚踏车就停在天井里,脚踏车的样子,有一些像
孤独的瘦马。他站在瘦马的身旁,没有人和他说话,使得他像一个哑巴一样。花青
也不和他说话,因为花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花青突然觉得,自己曾经和香川照之
把距离拉得那么近,没想到,又一下拉得那么远。
花青在街上见到了香川照之。花青走过大街的时候,看到了一群人围在一起,
围成一个圆圈。花青是不太喜欢看热闹的人,但是那天她挤进了人群。她不知道为
什么挤了进去。有一个声音说,你看看吧,你进来看看。花青看到了一辆歪到的脚
踏车,脚踏车边一个躺着的人,这个人已经吐了一地的秽物,这个人满脸的眼泪鼻
涕。他在说话,他在胡乱地说着话。围观的人说,这是一个日本人,这个日本人是
香川太佐的侄子,这个人是生活在宋家台门里的,因为他和宋朝是同学。这个人会
骑脚踏车,这个人还喝醉了。这个人这些天经常喝醉,经常摇摇晃晃地骑着脚踏车,
有一次还差点骑到河里去,好象要和乌篷比试谁的浮力大似的。筱兰花用两手抱住
了自己的身子,她久久地看着。一个躺在地上和她有过肌肤之亲的男人,让她的心
痛了。但是她不能伸出手去,她想不能的我不能伸出手。这时候有人认出了花青,
有人说,宋家的三太太来了,这就是宋家的三太太。花青看着香川照之,她知道现
在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了她的身上,她还感到自己的身子热了一热。但是她没有抬
头,她用眼角的余光看到周围的人群,在仔细地打量她以后,散了开去。只剩下一
个站着的穿旗袍的女人,一个醉着的倒在地上的男人,和一辆横到在地的脚踏车。
花青直到最后也没有去扶香川照之一下。花青不愿伸出手去,但是她还是站了
很久。最后,她慢慢地离开。离开的时候,她抬头望着天空中的浮云。浮云形成了
各种图案,在天空中变幻着,像变幻的人生。花青还看到了浮云就投映在河心,乌
篷驶过的时候,把河心倒映着的浮云也给撞破了。花青在街上走来走去,东浦那么
小,除了一条小街和一条和小街并行的小河,就什么也没有了。花青回到宋家台门
的时候,香川照之已经被人抬了回来,是段四让人抬回来的。段四对宋朝说,宋朝,
这好象不是办法。后来段四走了,宋朝留在了香川照之的身边。宋朝站着,低着头,
像是一株太阳下山后头朝下的向日葵。香川照之仍然躺在地上,地上已经有了寒意,
是秋天的寒意。花青的脚步迈进了门槛,她想,得把香川照之安顿到床上的,得给
他盖一床毛毯的。但是她不敢对宋朝说,因为她知道宋朝的心里有一道结了痂的疤
痕。花青站到了宋朝的身边,很久以后,她终于说,宋朝,起风了。宋朝抬起了头,
他苦笑了一下,看着花青,把花青看得低下头去。宋朝说,好的,我会把他安顿好。
宋朝的话里含着忧伤。宋朝说,再怎么说他也是我同学,我会像你关心他那样地去
关心他。宋朝的话里,有着太多的含义。花青不再说什么,匆匆地走开了。
日本人杀人的消息还在传来,日本人被中国军队打死打伤的消息也在传来。只
有小昌是安逸的,她在河里提水,在河边生活,在阁楼上对着河面梳妆,还会弄一
点花雕,把一个日本女子在中国的日常生活,弄成微醺的样子。花青来过几次,总
是默默来了,默默离开。每次来,她都给小昌带来了花雕。她和小昌面对面地喝着
酒,一句话也不说。有一次,花青问,小昌,日本人会不会杀进这个小楼,把现在
喝着酒的你和我都杀了。小昌说不会,日本人只会误炸了小楼,但是不可能杀我,
因为我是日本人。花青说,那么他们为什么要到中国来,他们不好好地在日本守着
自己的老婆过日子,偏偏要跑到中国来。小昌想了很久,没有想到一个好的理由,
最后说,因为他们寂寞了,想要弄点事情做,而杀人是最令人兴奋的事。花青笑了,
花青举起杯子,把一杯花雕全都喝了下去。
花青的日子也失去了笑声,宋朝也没有了笑声,筱兰花也没有了笑声。一个清
晨花青去了后院的藏书楼,花青很久没有去藏书楼了,她不知道自己在那个清晨为
什么要去藏书楼。藏书楼的楼板上,堆着一大堆陈旧的书籍。藏书楼已经破败得不
成样子了,有些地方,像是废墟,成了蟋蟀的家。花青踩着秋天的清晨,走上了木
楼梯。花青走得很慢,像在走着一段漫长的路一样。走到楼上,她看到了一些积满
灰尘的书。书边跪着一个头发乱蓬蓬的年轻人。那是香川照之,他的身边,铺着一
张硕大的纸,他用墨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和”字。花青不知道这个字的意思,她只
看到香川照之就那么低着头,他手中仍然握着毛笔。一缕细小的阳光,射了进来,
射在毛笔上。当然也有初秋带着寒意的风,吹进来掀起了旧书的纸张。旧书的纸张
里,是一个个泛黄陈旧的故事。花青看到了毛笔下垂着,笔尖上的墨汁正在渐渐增
多。最后,终于有一滴浓重的墨滴了下去,滴在楼板上。楼板上积满了灰尘,灰尘
很快滚在一起,抱成一个团,把那滴墨抱在了其中。花青就想,现在这滴墨,被凡
俗的尘包着,一定是温暖的。这是一滴温暖而幸福的墨汁。
香川照之的头抬了起来,他看到了穿着单衫的花青。花青穿着一件对襟的花布
衣裳,一条宽大的棉麻裤,和一双绒面布鞋。花青看到香川照之的喉结在不停地运
动着,像是希望能喝到水,或是希望能咬到一点什么的样子。花青走了过去,走到
香川照之的身旁。她抚摸着香川照之的头发,像抚摸着一个孩子。香川照之把脸贴
在了花青的小腹上,那是柔软的小腹。他的双手,紧紧抱住花青的腿。就在这个时
候,他哽咽起来,他说花青我想回去了,我想回到象泻町去了。花青说,你回去吧,
你回到日本去。
香川照之的手在摸索着,他摸到了花青腰上的裤带,他抽了一下裤带,花青的
那条宽大的裤子就落了下来,落到脚边,露出一双雪白的腿。然后,他颤抖着嘴唇,
嘴唇贴在了花青的大腿上。花青哆嗦了一下,香川照之的手,按在了她的贴身裤子
上,那是一条红底碎花的小裤,香川照之把它扯了下来。一种耀眼的白在阁楼上呈
现出来,香川照之看到了花青结实并且微微上翘的屁股,看到了她柔软的呈现一种
弧度的小腹,看到了细密的微微卷曲的淡褐色的一丛草。香川照之的手指头就落在
那丛草上,他的手指头在草丛中爬行,这使得花青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并且扭动了
一下身子。香川照之站了起来,由于久跪的缘故,他站立的时候腿发麻了。他在解
花青衣襟上的扣子,那些整齐排列的盘扣,他解得很细心,他解了很长时间,把扣
子全解了。这时候,他看到了一件本白色的贴身小衣,他又把小衣解去。一对雪白
的乳,弹了出来,在胸前颤动了几下。香川照之的喉结又跳动起来,香川照之的嘴
迎了上去,把一只颤动着的腥红的乳头含在了嘴里。这时,花青伸出的手插进了香
川照之茂密的头发里,呢喃了一声。
一件衣裳飞起来,又落下来,落在一堆陈旧泛黄的书上。香川照之把花青的身
子横了下来,花青就躺在了积满灰尘的楼板上。木头是温软的,灰尘也是温软的,
秋天更是温软的。一些同样温软的细碎阳光,像一些泼出去的细小水珠一样,跳跃
着,在她雪白的身子上跳跃着。香川照之的笔提了起来,笔伸向了一只装着一些墨
汁的砚,毛笔头迅速被墨汁浸胀了,鼓着肚子站起来。毛笔头上的一滴墨滴下来,
滴在花青的肚脐眼上,接着,毛笔按了下去。花青的身上,就有了字,有了画,有
了毛笔在身体上行走带给她的酥痒。花青受不了这样的酥痒,她的两条腿卷曲起来,
这时候,香川照之丢掉了画笔。香川照之在很短的时间里,把自己身上的衣服全部
剥光了。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他的身体盖在花青身上,是微凉的。花青的手举起
来,她摸着香川照之的一根根肋骨。香川照之是一个显得有些瘦的人,花青被一种
愤怒的瘦给罩住了。然后,花青感到一种力量,慢慢地注满了自己,一些热情就溢
了出来。
花青抓紧了香川照之,花青的身体里,是整个的香川照之。香川照之就像她怀
着的一个子宫里的孩子。他在羊水里,睡着觉。花青开始轻轻地呼号了,她没有办
法控制住自己的呼号。香川照之泪流满面,他的头上胀着暴绽的青筋,很像是愤怒
的样子。他一定是想把花青撕碎了,而花青却说,香川,你弄吧,你弄死我算了。
花青的声音带着一种颤音,花青的话被香川照之的动作,弄得有些断断续续,像是
在呜咽的样子。
这是一个微凉的清晨。一个男人,站在藏书阁的廊檐上,他的眼前就是一扇木
窗,他的手抓住了木窗的雕花格子。他看到一男一女在地上翻滚呜咽和哭喊,像是
在和一九四三年的秋天作斗争。他们的身上有一条条手抓的印痕,有被涂得一块一
块的墨汁。终于女人拼命地仰起头来,压低声音喊出了声音。这种声音像一把刀子,
劈向了廊檐下的男人。然后,女人平息了下来,男人也平息了下来。男人把女人抬
着的一双腿放平,男人抚摸着女人胸前的两个小巧结实的乳房。秋风仍然掀起那些
旧书的书页,女人侧过了头,她打量着就在她脖子边上的那些翻动着的书页,像是
要跟上风掀书页的速度,快速地读完书中的故事。很久以后,女人说,香川,你回
日本去吧,你回去,你带走小昌,你和小昌回日本去结婚。裸着身子的香川照之把
腿屈起来,跪在了花青的面前。他开始用手遮住面容哭起来,他一边哭一边点着头。
躺着的花青伸出了手,手伸向香川照之的面容,手擦干了香川照之的眼泪。一个男
人的眼泪被一双女人温柔软的手擦干了,而另一个男人,另一个站在藏书楼廊檐上
的男人的眼泪,却无声地下来了。没人替他擦,他就让它那样流淌着。他的牙齿咬
着嘴唇,把嘴唇咬得一片惨白。最后,他转过身去,缓慢地离开了。而他下楼时木
梯发出的声音,惊醒了花青和香川照之。他们从楼板上起来,赤着身子走到窗边,
看到一个叫宋朝的男人下楼时孤独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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