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火造就一座废墟
花青在小昌的阁楼上睡了一个晚上加一个白天,她是在第二天的傍晚才走上回
宋家台门的路的。她知道宋家一定有许多人在寻找着她,而找得最急的,一定是宋
朝。她走在寒冷里,气温已经下降了不少,这让花青感到了无法抵御的寒冷。她的
步子快了起来,双手抱着自己的膀子。还没有走到河埠头,就有一些细碎的雪子落
在了青石板路上。雪子蹦蹦跳跳的,而一场雪大约就跟在雪子的后头。这时候的花
青,索性就放慢了脚步。
花青行走在雪子中间。她走到宋家台门不远的河埠头时,雪真正地降落下来。
是大朵大朵的雪花。雪花让她的目光变得破碎而迷离,迷离的目光中,她看到宋朝
就站在埠头边。他的两只手,仍然插在裤袋里。他一点也没有去理会一场雪的降临,
他大概是看不见雪的降临的。花青走了过去,走到他的身边。
下雪了,花青说,一场很大的雪。
是的,下雪了。我就知道要下一场雪的。宋朝说,我今天又等了你一天,我知
道你会出现在河埠头的。
雪落入河中,瞬间就消融了,一点踪影都没有。花青看到河里一条乌篷急速地
穿过,她想起了去年嫁入宋家的时候,也是下着一场雪。她从乌篷上下来,顺利嬷
嬷扶她下船,而鞭炮的声音也随之响了起来。一年是个什么距离,一年是一场雪与
一场雪之间,一个微笑与一个微笑之间的距离。
花青说,一年了,一年前我嫁到宋家,那时候,你还没有从日本回来。
宋朝说,是的一年了,一年里香川照之和筱兰花都走了,还有小宁波和毛大。
一年里发生了那么多事。
花青说,宋朝,你是不是想好了,你是不是真的不愿和我私奔?
宋朝说,是的,我还爱着你,但是我不能和你私奔,因为我不能和一个不爱我
的女人私奔。
花青笑了起来,说,你的这种说法,和小昌的说法一模一样,不如你们两个私
奔吧。
宋朝说,她是香川照之的女朋友,我怎么可以对朋友的女朋友这样做,我又不
是香川照之。
花青叹了口气说,你是不是还记恨着香川照之。
宋朝说,不是恨,是生气,现在连生气都没有了,和一个死去的朋友生闷气,
太不应该。
花青和宋朝立在埠头说了许多话。雪就乘着他们说话的间隙,寒不留情地落在
她们的肩上,头发上,眉毛上。一会儿的功夫,他们的身子就白了。他们相互对视
着笑起来。花青伸展开两只手,手心朝上,拦着雪花。一些雪花就躺到在了她的手
心里,遇到手温,瞬间就化成了凉凉的水。花青喜欢这样的凉意,她喜欢凉意一直
伴随着她。花青说,宋朝,掌心化雪,是多么美的一件事情。花青又说,宋朝,你
能不能和我一起走进宋家大院门,你背我回去。宋朝想了想说,我不敢,除非我决
定和你私奔了,我才会不怕宋祥东的目光。花青笑了起来,说我知道你不敢的。宋
朝你想想,雪夜里的私奔,是多么让人头发热的一件事。宋朝说,是的,我也很想
和你私奔,但是我做不到真正的私奔。在心里,我早就和你私奔了。
站在雪地里的两个人,终于移动了步子。他们向宋家台门走去。那么大的一场
雪,让院子里的那些树,也在转眼间变成的白色的雪树。太太站在廊檐下看雪,太
太看到两个白色的人影走进了台门,他们在跺脚和跳跃,还不停地用手拍打着身上
的雪。太太看清是宋朝和花青,太太的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但是最后,她
什么也没有说。太太只看到宋朝和花青抖了抖肩膀,就抖下一蓬雪来,那蓬雪像一
只从肩头跳下的银狐。
晚上,吴妈来花青的房里,她端着一只铜盆,铜盆里有许多烧得很旺了炭火。
吴妈把铜盆放在花青的房间中央,并且把窗户略略打开了,吴妈说,三太太你注意
啊,不能把窗户关得很死,会闯祸的。然后吴妈说,太太房里也生了炭火,你房里
也生了炭火,本来二太太房里也要生炭火的,可惜她已经回不来了。吴妈的话令花
青很不舒服,花青说,吴妈,以后你来我房里的时候,能少说一句时就少说一句。
吴妈听出了花青口气中的不满,她撇了撇嘴,退了出去。
花青看着铜盆里红红的炭火,看着一只放在小方桌上的青花瓷瓶,她坐在床沿
边,想起去年的第一场雪,她嫁到了宋家。那时候一抬头,能看到一只壁虎爬在墙
上的。花青就抬起了头,她果然看到了那只壁虎,还是伏在墙壁上。一年过去了,
这只壁虎也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一岁。花青钻进了温暖的被窝,她的心情很好,心
情好是因为下雪。她想,明天早上,宋家台门就会被厚厚的雪盖下去了,宋家的人
就是睡在雪下面的一群人。
花青睡得安稳和踏实,她做了一个温暖的梦。梦中她回到了少女时代,她在东
浦郊外的田野里赤着脚奔跑。田里盛开着一大片一大片的紫云英,紫云英慢慢地开
出小花来,小花向她包抄过来,一下子就在她的脚边开放了。她盖的是一床十斤被,
用的是南通平原上最好的棉花。她蜷缩在棉被里感到无比的温暖。然后,她见到了
一大片红光,红光朦朦胧胧地罩下来,罩在那片紫云英上。红光里站着香川照之,
他在对着花青笑。红光里还站在筱兰花,她穿着那天去日本兵营唱戏时穿过的暗红
色大牡丹花旗袍,她的手指间夹着烟,她站在红光里对着花青喷了一口烟。花青被
烟呛得有些难受,花青越来越难受快要喘不过气来。然后,花青睁开了眼,她已经
不能动了,她听能得到哔卟的声音,这些刺耳的声音,在夜间显得异常的生硬,仿
佛要硌痛谁似的。花青看到自己的力气,已经完全消失。她只能看着宋家台门里的
熊熊火光,梦中的香川照之和筱兰花,都已经不见了。花青想要喊叫,喉咙却像被
塞住似的。花青看到一扇门着了起来,这扇门上像生长着一丛火一样。最后,门和
火一起倒下了。花青没有听到门倒下的声音,她闭上了眼睛,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即便是到垂垂老矣的时候,花青也不会忘记那场大火的。花青醒来的时候,已
经是清晨。她整个人被一床棉被包着,太太就蹲在她的身边。花青醒来后,想叫一
声太太的,但是太太说,别动,你受了惊吓了,你别动。花青就不再动了,她睁眼
看着一座熟悉的台门变成了不熟悉的台门。台门已经是断墙和残垣,台门里的所有
东西,都被烧得一干二净。台门变成了焦黑的颜色,台门弥漫着一股焦味,台门把
雪也烧化了,那么昨天晚上,台门里一定可以说是烧了一夜的雪。花青望着一缕一
缕的青烟发愣,那些青烟扭扭捏捏的,那些青烟像一只筱兰花曾经舞动过的水袖,
那些青烟像一只青狐的形状,那些青烟,像花青的一场梦一样缥缈。
花青的眼睛开始寻找。她不知道该寻找谁,但是她已经在寻找了。她的身边蹲
着的是太太,不远处是阿毛和吴妈,还有几个住在下人房里的短工和长工,以及一
个在厨房里做的老妈子。段四站在不远的地方,他一言不发,他的眼睛已经红了,
像一只兔子的眼睛。然后,花青看到了宋朝的背影,他仍然把手插在裤袋里,他的
头发被烧焦了,他的衣服和裤子被烧出了几个洞,露出了皮肉。冬天的风一阵阵吹
过来,冬天的风吹起了宋朝的破衣服。这时候花青想看一看宋朝,她轻轻叫了一声,
宋朝。宋朝没有转过头来。花青又叫了一声,宋朝,宋朝宋朝。宋朝的头转过来了,
花青看到了一张可怕的脸。宋朝的脸肿了起来,皮肤呈暗黄色,脸上有烟灰的痕迹。
脸上都是一个个水泡,有些淡淡的血水,稠稠地结在他的脸上。宋朝已经让人认不
出来了,他的脸被烧得凹突不平。宋朝的嘴唇动了动,他的嘴唇已经开裂。他想说
一句话的,最后他忍住了,他把头转了回去,面对着废墟。这时候花青看到了太太
的泪光,太太看了宋朝一眼,那是她的儿子,她惟一的儿子。太太轻声说,花青,
宋朝的脸被烧坏了,宋朝发了疯似的要冲进你的房里来,宋朝说你还在里面,宋朝
踢开了门冲进来的,他用一床用水浇过的被子裹住了你的身子,他自己的脸和肩膀、
手臂都被烧伤了。花青什么也没有说,闭上了眼睛。她想起了昨天一扇门的倒塌,
那么一定是宋朝踢开的。她就想,宋朝是怎么样挣脱别人的阻拦,怎么样地为了一
个女人,而把自己的生死抛到九霄的?
段四走了过来。段四俯下身子,对太太说,我找人去,我找人去挖老爷,老爷
一定被埋下去了。太太说去吧,段四就转身走了。不多一会儿,段四踏着雪带着几
个戴毡帽背铁锹和锄头的人一起向这边走来。毡帽们有说有笑的,像是刚刚去出坂
的农民。他们走向了那堆废墟,他们在宋祥东那间房所在的位置停了下来,然后开
始工作。段四站在不远的地方,他红着眼等待着主人被人发现。雪早就停了,一夜
的雪,让东浦变得白茫茫的一片。太阳就照在雪上,泛着刺眼的白光。花青站了起
来,她在太太的帮助下站起了身子,她走向宋朝的身边。这时候,宋朝的身子晃了
晃,倒了下去。花青惊叫了一声,花青看到许多脚步向宋朝奔去。
太太站在原地,风吹起了她的头发。一夜之间,她变成了一个老太婆。她显然
是受了凉,鼻子下边挂着鼻涕,但是她自己一点知觉也没有。太太没有走向宋朝,
太太只是对着一堆废墟说话。太太说,结束了,一了百了。宋祥东,其实你何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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