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正值炎炎三伏盛夏的午后,天上悬挂的是散发无穷无尽热气的烈阳,地上则 是能煎熟鸡蛋的烫石板,在这偌大的宅院里,除了声嘶力竭鸣叫不停的夏蝉,惟 一还在走动的活物,便是她这个苦命的丫环了。 呜—— 她不是故意更不是乐意在这烈阳下团团转啦,可谁叫她在去厨房的路上,又 迷路了啦。 呜—— 好想挖个洞藏进去。一来躲一躲这高挂的艳阳,二来也遮遮羞。她已进府当 差半年多了耶,可,好想哭一哭;但,欲哭无泪哟,因为她的不识路径,还是一 如刚来那一日。 呜,呜—— 这到底是哪一个院落啊?似曾相识的亭台高楼,眼热到眼花缭乱的各色花坛, 不远处参天的巨树在地上投下片片浓阴。这凉凉的绿阴,正在时时诱着她,好想 去树底下乘乘凉哟!可她只得奔走于烈日下,这边探探,那边绕绕,为的,是想 留一个显著的人靶,好让有万一能路过这里的佣仆们能一眼瞄到她,救她脱离苦 海——呃,是救她于迷路的羞耻中。 可这大正午的,会有人出来晃吗? 呜呜—— 就见绿阴丛绕的空隙里,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环不怕热地在烈日下绕啊转呀, 转得她愈来愈沮丧,绕得树上的蝉也在大声嘲笑——知了,知了…… 他就知这小丫头又迷了路! 冷冷哼了声,懒懒从窗前的凉榻上坐直身躯,将手中把玩的精美玉雕放到一 旁,再顺手接过贴身护卫秦朝阳送上的冰镇酸梅汤啜饮了几口,黑眸,慢慢扫向 一旁侍立的护卫。 “有事要吩咐吗,爷?”微微欠欠身,朝阳唇角勾起浅笑,哈哈,那个叫阿 涛的小丫环又迷路了! 在这京城聂府里,有一个叫阿涛的小丫环,她迷路的天才本事真是令府中的 大伙们叹为观止。若是有一天,阿涛突然不绕圈圈地走到目的地,那可真会是惊 天的大消息了! “你去将她赶出我清玉楼的范围,省得她在我院里绕来绕去绕得我心烦。” 不耐烦地挥挥手,聂府大公子聂修炜翻翻白眼,斯文俊秀的年轻脸庞上,满是挫 败。拜这个路痴所赐,今日他再也没了赏玉的心情。见朝阳要下楼,不情愿地又 加上一句:“对了,顺便去厨房再给我端来一碗酸梅汤。”他可不是好心的人哦, 只是还想再喝一些解暑的凉汁而已。哼一哼,收回瞥向窗外的视线,对那个抱着 胃的可怜小丫环视而不见。 “是。”朝阳躬躬身,转身下楼去。很给大公子面子地没点破实情。其实大 公子心很好的,只是,有一点点嘴利而已。 这是第几次了?边走边想,朝阳努力抑住大笑的冲动。这位阿涛姑娘识路的 本领可谓了得,去府西侧厨房硬能绕到府东的院落来!摇摇头,走向在烈日下依 旧绕个不停的歹命丫头。 呜呜—— 看吧看吧,一心埋头雕玉之技的下场便是又一次错过了午饭时间,失了一起 前往厨房的伙伴,害她在独自前往厨房的路上,第几十次——又迷了路! 呜,好热,也好饿—— 紧紧抱住不停咕咕叫的肚肚,撇一撇唇,沮丧的心情无可言表。 呜呜—— “阿涛姑娘,”站在树阴下,朝依旧在烈日下抱着肚子绕圈子的小丫头招招 手,朝阳忍住笑,“来这里。”就见名为阿涛的小丫环闻声立即转过身,一见到 他,圆圆的脸庞上顿时漾起大大的笑容,将一张原本平凡的脸蛋衬得生机勃勃, 很有精神。 “朝阳护卫!您怎会在这里?”开心地急步奔过来,呵呵,终于碰到了一个 人哟! “啊,我正要去厨房拿点东西,真巧碰到了你。要不要一起走?”朝阳好心 地不去明说他在此的原因,免得刺伤了这位十三四岁小姑娘的心。 “好啊好啊!”阿涛忙不迭地点头,笑眯了灿灿晶瞳,“好巧,我也要去厨 房哎!” “真的?那一起走吧。”朝阳率先迈开步子,抄近路从树阴中领着小丫头穿 行,前往府中人用膳的西院。 “秦护卫,我可不可以问一个问题?”小跑地紧跟在高大的身影后,阿涛顾 不得抹抹满额直淌的汗珠。 “问呀,有什么不可以的?”放慢步子,朝阳笑得温和。 “喔。”倒不好意思起来,不自在地摸摸头,阿涛小小声地问:“您别笑哦, 您能告诉我,刚才我到底是在哪一个院落吗?” “啊,刚才的院落是咱们大公子的清玉楼。”好心地加上一句,“你是不是 觉得院落格局很眼熟?” “是呀是呀!”点点头,心情沮丧到极点,她在石头阁当差,自然知道石头 阁在府中哪一个方位,离大公子的清玉楼有多远,而西院厨房又在哪一个方位, 呜——好脸红哪!她认路的本事,不,应该是迷路的本事好像越来越高了。 “没什么的,”见那张圆脸越沉越低,不由轻声劝慰,“你不是在石头阁当 差吗?那里的布局和这里差不多啦,这府中阔大,院落又多,任谁也有走错路的 时候。”当然能像阿涛小姑娘这样的有本事,却是天下别无分号。但,此刻似乎 不宜多说。 “哦。”点点头,不好意思地抿唇一笑,“其实我知道秦护卫是在哄我高兴。 我知道我总迷路,老是给大家添麻烦。” “怎么会呢?我可常听王管事夸你哩!一个人却能将石头阁整理得井井有条, 不容易哟。”整日与一阁的绝品玉雕形影相伴,没有耐心和毅力是不成的。也正 因为这小姑娘干得不错,将一阁的玉雕玉器整理得很好,大公子才对她睁只眼闭 只眼,让她做下去。不然依大公子凡事力求完美的性子,早将迷路成痴的阿涛逐 出府去了,哪里还能干到现在? “秦护卫心真好。”咬咬红润的唇,阿涛羞羞地低着头。府中的大伙都对她 很好,知她总迷路,若有空闲总会陪她一起在府中逛逛,以便她熟悉路径,也从 没有人因此嘲笑过她,“我很笨,是不是?”可她却总负了他们的心,总记不住 路径。 “怎会呢,阿涛姑娘做事又努力又用心才是真的哩!”很喜欢这小姑娘温润 平实的性子,朝阳笑得真诚,“好啦,咱们到喽。” “谢谢秦护卫,真不好意思,这么大热天还劳烦您出来这一遭。”施一个礼, 点头致谢。她在石头阁见过几次陪大公子去的这位护卫,知他人好心肠热。 “没有啊,我来这里也是为咱们大公子端点消暑汤汁,顺路而已。”招来厨 子,吩咐了几句。 “啊——”刚转身要进厨房吃些东西,阿涛突然忆起一事,又回过身,期冀 地瞄瞄朝阳,试探地开口,“我还有一件事想麻烦一下护卫。”差点忘了。 “什么事?说来听听。”闲着也是闲着。 “就是,就是石头阁后院里的那堆玉石块,我可不可以要一块?就一块。” 阿涛小心地解释,“我看它们堆在那里,日晒雨淋的好可惜,您能不能帮我向大 公子提提?”每日见到那堆如同丢弃的原玉石,总会心痛,就算那些石头不会含 有什么好玉,那石中玉石含有杂质,但在她眼里,却也是宝啊。 “哦,那堆东西呀!”忆起石头阁后院确有那么一堆废玉石,那都是大公子 扔的,因为如同鸡肋,拣之无用,丢之可惜,便丢在那里,眼不见为净。朝阳爽 朗一笑,“你尽管随便拿取,没关系啦!”大公子才不在乎。 “真的可以吗?”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当然真的可以。”他笑着点点头,“好啦,我该回去了,大公子还在等着 我呢!”取过厨子递过的汤壶,转身走了。 “谢谢秦护卫。”阿涛高兴地挥挥手,笑弯弯地眯着杏眸,去吃饭喽! 京城聂府,顾名思义,自是指位于天子脚下繁华京都的——聂姓人家的府邸 了。在这昌盛的大明朝里,聂姓人家数不胜数,但能人尽皆知的聂府,也只有这 一家京城聂府了。 京城聂府在元末因立有赫赫战功,先祖曾受到朱氏元璋皇帝的封赏,但聂氏 先祖在明建国后却选择了卸甲归田,用所得大量赏赐为本金,数十年来投身商界, 已取得不少的成就。放眼当今,已是中原数一数二的巨富人家。但此并非京城聂 府名扬天下的惟一原因,聂府这一辈出了两名品貌绝顶的子孙,经商手腕高超, 俱在十六岁已接手家中经营大计,三年来取得很大成就,已成玉器、布庄行业中 的个中翘首,这也是聂府名扬天下的另一个原因。 聂大聂修炜掌接家中玉器坊,在原先经营玉器买卖基础上,新拓了采玉、雕 玉、鉴玉等多个经营渠道,使京城聂府采、雕、鉴、买、卖于一体,短短几年, 已是中原玉器行业中的霸主。而年仅十九不及弱冠之年的聂修炜,自然成为受人 瞩目的大商人,加上斯文俊秀的相貌,沉稳有仪的性子,早成为各色少女的良婿 人选。 聂二聂箸文因对玉器不感兴趣,便接手了府中的布行,他更是经营之才,瞅 准了当今国泰民安的现实,以棉布为主,以聂府原有布庄为基础,仅仅两年,已 拓展了中原大部分繁华之地的布庄财力,虽然他不若兄长般沉稳,玩心又重,心 思并没全放在经营中,但也成就非凡,“玉器满天下,布庄遍中原”之势隐约显 凸稚形。 一句话,以少年之貌横行大明商业圈的聂氏二子,已足够让聂氏先人含笑九 泉,其成就也足以让那些老商侩们汗颜,而聂家二老也高兴地去游山玩水了。 京城聂府,足以傲视中原。 呜—— 好命苦哦! 是谁说六月天就像娃娃脸的,说变就变?刚刚还是艳阳高高挂,晒得人恼火, 一下子却又电闪雷鸣,轰隆隆地倾盆倒下雨来? 呜呜呜呜,倒霉的她又迷路啦! 她双手聊胜于无地抱着头,从眯起的眼缝里愠恼地打量着四周,前方三面环 有郁郁丛林,林间小路穿来绕去,绕花了她的眼,脑中也被绕成一团浆糊,根本 忆不起来时路;背后数丈远处则是一潭清泉漾波成湖,偌大的湖面上没有一丝遮 掩。目光所及之处,并没有一个可躲雨的场所。树底下是万万不能去的,爷爷曾 告诉过她,下雨有雷电时宁可被雨淋死,也不可躲到树底下,免得被雷劈到。可 是,这雨点打得她好疼哟。 呜呜呜呜,这倒底是哪里嘛?脑中勉强挤出三两个地名,却又一一对不上号, 还是那一种似曾相识却又恼人的陌生。她要怎样才能回石头阁呢? “喂。” 呜呜,这么的飘泼大雨,铁定不会有人外出找罪受,更不会有人顺手救她一 命啦? “喂!” 呜呜,她还是到树下躲上一刻好了,就算真的被雷劈死也比被雨淋死好吧? 至少,死因不会太惹人发笑——因迷路被雨淋死! “死丫头!” 呜——唔? 疑惑地竖起耳朵,真的有好心人救她来了吗? “叫你呢!耳聋呀!”凶凶的暴叫再次传入耳来。 不由得打一个寒颤,一定是被淋得太冷了。阿涛慢慢地转过身,迟疑地望向 湖畔的青石长阶——真的有、人、耶!眼一亮,抹一抹满脸的雨水,眯着杏眸直 直盯过去,雨中视线有些受阻,只能模糊地瞅到一个人单手撑伞站在那里,谁呀? 高瘦的身形有些像朝阳护卫,可那抹之不去的气势——却知绝不是他。 “过来!听到了没?”凶凶的暴叫更加恼火。 “我?”伸手指指自己,被雨点痛击得脑袋有些发僵。好像、好像是大公子! 艰难地咽咽口水,不太想过去,因为为数不多的几次碰面,在她印象中,呃,说 实话,大公子对她好像蛮凶的耶!说实话,他一点也不像大伙说的,什么斯文沉 稳,什么对人和蔼亲切,对待下人犹如亲人。 “不是你难道是你背后的吊死鬼呀?”凉凉地讥笑犹如一阵阴风吹过来。 “啊——”瞪圆杏眸怪叫一声,忙不迭地冲向湖畔的大公子。鬼!她胆子再 大也怕鬼耶!背后的寒毛根根乍起,压根忘记了爷爷的话,世上哪有什么鬼!— —就算有鬼,晴天白日也不会出现的吧?“救命呀!”一张圆脸刷地苍白如纸。 “谁救你?!”左手撑伞,右手急急平挥而出,截住冲撞过来的慌乱身子, 免得被撞进身后的漾波湖,真的成个落水鬼,“骗你啦!世间哪来的鬼?” “呃?”气鼓鼓地瞪圆杏眸,狠狠地盯向聂修炜的身侧——呃,她没胆子瞪 手握府中生杀大权的大人物啦,不是想被逐出府,她还没学到雕玉之技哩!“大 公子为什么要骗人?骗人会遭雷劈的。” 轰隆隆!天上的雷公应景的意思意思,吓得胆小的人又抱住脑袋。 “你又没骗人,那么怕雷声干吗?”好笑地哼一哼,聂修炜头一次发现,平 日少言讷语、只知埋头干活的小丫头也有活泼的一面。 “我和大公子站在一块耶。”明白了吧! “什么?”听得不太清楚,不由将耳朵凑过去,顺便大发善心地移动撑伞的 左臂,将那只落汤鸡罩进伞下。路痴果然就是路痴,再走几步就会找到避雨之地 了。不过,不迷路就不叫路痴,他也更不会、也没兴趣记住石头阁里有一个貌不 出众的小丫环,名字叫作阿涛了。他虽不若亲弟那般非美人不入眼,但,太过普 通的人,他也没什么兴趣去专注一下,“你说什么?” “我和大公子站一块啦!”翻个白眼,小声嘀咕,“若天上的雷公一时老眼 昏花,劈到我怎么办?”声音嘟嘟哝哝,忙忙地拧拧袖子,浑身被水浸了个透, 湿衣贴身,难受着哩! “再说一次!”眯眯利眸,聂修炜歹毒地哼一哼,“你这个小丫环敢驳我?” 胆子小,不是吧? “没、没有呀!”慌张地连连挥手,她还想留在府里当差哟,敢得罪府里的 龙头老大吗?况且喔,在人伞檐下,不得不低头呐! 识实务为俊杰,她小女子书虽读的少,但也是很明白的。阿涛脸上迅速堆起 笑,“阿涛多谢大公子援手之恩。” “免了。”慢慢移动步子,聂修炜好心情地放以下犯上的小丫头一马,“你 溜到哪里去了?”他刚从石头阁回来,是以知道这小丫环怠职了。 “去雕玉坊啦!”一时不察吐了实情,“关于镂刻雕玉之技我有些疑惑,去 请教了一下雕玉师父。”可惜那些师傅只会笑着应付她,任她好话说尽、赔尽笑 脸,却死也不肯指教她一二。闷闷地跟着聂修炜移动脚步,心神还停在雕玉坊里, 那些师傅说什么女娃儿家只要精于女红就好,学什么雕玉之技,不值得的。 “你爱雕玉?”是曾听朝阳偶尔提起过,说这位阿涛小姑娘极痴雕玉之技, 只要有空闲时间,便总会不停地雕啊雕的,时常忘了吃饭、睡觉。 “是有一点点喜欢啦!”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反正也闲着无聊,找点事做 做啦。”她祖父是村中有名的石匠,从小便教她一些刻石技法哄她玩儿。其实, 她愿意离开温暖的家,而来这陌生的京城聂府当差,很大原因也是因慕名于聂府 闻于世的玉雕。 “闲得无聊?”睨那个只到自己胸前的小丫头一眼,聂修炜哼哼道:“你来 聂府是做什么的?”他家可不养一群无用的闲人。 “做丫头啊。”她一下子用手捂住唇,灿灿杏眸飘了飘,心神猛从雕玉坊里 扯出来,糟了!一不留神好像泄了底儿、被揪了小辫儿!而且,好像是被最不该 揪小辫儿的大龙头给揪住了! “还知道呀?”他扫扫一旁胆颤心惊的小丫头,凉凉地撇撇唇角,算啦!看 在这小丫头将石头阁整理得还算不错的分上,善良地放她一马好了。“你多大啦?” 小小的个子,不做作的性子,有点可爱。“呃?啊?”不敢置信大公子今日对她 会这么善良哎,忙讨好地一笑:“再七个月就满十四啦?”仰高头,一副很骄傲 的样子。当然值得骄傲啦,因为她能为家里减轻负担,分忧解愁了嘛!其实她家 中生活还过得去,只是弟妹多,爹娘总是不停地忙啊忙,连年近古稀的爷爷奶奶 也不能歇一歇,她能出来挣些铜钱,自然值得她小小骄傲一下。 “还不满十四?”瞄瞄那不算平板的小身子,刚才拦住她急撞过来的身体时, 手中碰到了不该唐突的地方,那柔软的触感还不错,“比我小六岁?”撇撇唇, 有些鄙视。想当年他十四岁时,早已遍读史书,内敛的性子一如大人,哪里像她, 冲冲撞撞,迷路成痴,单纯的性子隐不住一丝心思,好像七岁黄毛小儿! “大少爷才十九?”仰高头仔细瞅他一眼,高瘦挺拔的身躯,俊秀逸人的脸 庞,沉稳的性子,斯文的言谈,“我还以为大公子有二十九了哩!”怎么看怎么 也瞧不见他身上有少年的稚气呀。 “嗯?”压迫性地睨她一眼,聂修炜嗤之以鼻,“小孩子哪里懂大人的。” 知她心里在想些什么,才不在意,只有这样傻呆呆的小毛孩,才总留恋什么少儿 时光。 “不不,我是说大公子沉稳,很像成人!”她慌忙地解释一番。 “像成人?”一股火苗在胸肺间悄悄燃起,没有一个人,从来没有一个人敢 当面说他“像成人”而不是赞他“是大人”! “不不,是,是年少有成啦!”脑中思绪在拼命地转,糟,她好像拍马屁却 拍到马脚上了哟! “哦?”他冷冷哼了又哼,不悦地讥讥一笑,“你可读过书?”其实知她认 得不少字,否则府中管事不会放她在石头阁为差。石头阁中藏品虽以玉器为主, 其他古文名画也为数不少,没几分才识,也整理不了的。 “读、读过一点。”收敛慌乱的心神,开始认真回答大龙头的垂问,不能再 讲错一句话耶!不然大公子一生气,要逐她出府怎么办? “怪不得会嚼文咬字。” “是咬文嚼字啦!”一个不察,认真地纠正大公子的口误。 “是嘛!”耸耸肩,不太情愿地承认这小丫环确是有一点点才识,“关于雕 玉之技,你知道多少?”他忍不住想探探这小女娃娃的底儿。 “一点点啦!”用手指比出米粒大的一滴滴,不好意思地摸摸头,一副不敢 班门弄斧的惭愧样子。 “跟着谁学的?”在这大明朝里,对女子管制甚是严厉,不可能在外人面前 抛头露面的。 “我爷爷!”骄傲地挺挺胸,昂昂头,“他是我们那里最有名的石匠哟!很 会刻石的。”阿涛与有荣焉地眯起杏眸灿灿一笑。 “哦?那我倒要考考你了。”引她穿过院门,走到清玉楼廊下,将雨伞丢到 一旁,笑道:“到楼中一坐可好?” “好,啊,不不不,”她一下子拘谨起来,暗恼,只顾与大公子一问一答, 竟忘了该有的主仆之分!“我、哦,奴婢多谢大公子善意,不敢再打扰大公子, 阿涛告、告退!”施一施礼,想重回依旧讨厌的倾盆大雨中,冒雨回石头阁。 “那就走吧!”瞥一眼瓢泼的大雨,淡淡一笑,“回石头阁的路不会再走错 吧?” “呃——”不由咽咽口水,伸出去的脚又缩回,干笑几声,“呵呵,呵呵。” 好恼!罢,就死赖在大公子廊下一刻好了。 “呵呵。”学她笑几声,聂修炜有趣地挑挑眉,“不回石头阁啦?”不怕再 站在大雨中兜圈子傻呆呆等人来救,就走,尽管走好了,他才没什么好心去劝阻。 “呵呵。”她依旧干笑,很知趣地侍立一旁,不敢再烦龙头老大。 “有没有兴趣瞧瞧我珍藏的石雕呀?”他闲闲地踱进厅堂,漫不经心地抛下 一句诱饵——钓鱼的香饵。 “珍藏的石雕?”杏眸一下子睁得滴溜溜的圆,从门外向厅内探头探脑,视 线所及之处,果见大小各色石雕陈列厅内各处,有花卉,有山水,有盆景……温 润光洁,雕功精细,是——“青田石雕!”她不可置信地怪叫一声。青田石雕耶! 只听说过却从无奢望亲眼目睹过的青田石雕耶! “识得?”心中微诧,聂修炜扫了这看呆了的小丫头一眼,“要不要近前瞧 瞧?” “好呀好呀!”她闻言雀跃地笑眯眯,迈步要进门,却又缩了回去。 “怎么了?”明明一副渴望近前品赏的急迫模样,偏依旧站在门外。 “我、我在门外看一看好啦!”不好意思地摸摸头,阿涛盯着厅内所铺的长 绒地毯,再扫一眼自己脚上湿答答又沾了不少污泥的布鞋,不敢进内。 “哦,将鞋子脱掉就行了嘛!”恍然大悟,好笑地指指自己光裸着的大脚丫, 对这小丫头的好感又加上了一分,不鲁莽的小女娃娃哟! “不、不用了。”干笑地咽咽口水,她可没那么天大的胆子,敢在男子面前 赤足行走。 “怕什么?这里又没有外人,我不会笑你啦!”见小丫头畏畏缩缩,凉凉一 笑,激她:“胆小鬼!”心里竟升起了捉弄女娃娃的坏心眼。 “谁、谁怕呀?”扭脖子也哼一哼,算了!这青田石雕可是所有雕刻师傅们 的梦中美玉,不仔细看上几眼,后悔一辈子可只能怨自己!弯下腰,将两只脏泥 布鞋拔下来,脱去湿透的布袜,光着一双胖胖的脚丫子,大步跨进厅来! 聂修炜扫一眼那双脚丫,挑挑眉:“是天足喔!”在大明朝内,女子很少有 不缠足的。 “那又怎样?”摸摸头,她将脚丫子缩进裤管,天足怎么啦? “为什么没缠足?”好奇而已,绝非兴师问罪,他又不是什么卫道之人,才 不管他人是否合乎礼教、女子必须缠足等无稽之谈。 “为什么要缠足?”理直气壮地回聂修炜一句,阿涛气嘟嘟,“将一双脚缠 成什么三寸金莲,能挑水呀?能下地干活呀?”她家可是务农人家,每日有做不 完的活,不是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滴滴千金大小姐,“再讲,缠足多痛! 我爹娘才舍不得我受罪哩!” “我又没说什么不好,你气什么?”挑眉一笑,聂修炜越觉有趣,“我也不 赞同女子缠足,行了吧?”休战,休战,他们没必要为此争吵不停吧? “什么行呀?这本就跟大公子无关啊!”奇怪的人,讶异地扫大公子一眼, 不明白他何以有此说法。 “啊?”也怪叫一声,险些露出年少的稚气。他刚才是为劝她不气耶!怎么 到头来,倒是他的事? “本、本来——啊啾——”惊天一个大喷嚏,险些逼出泪来。好冷!廊外雨 大倾泻,偏又刮起风来,浑身湿透,不冷才怪哩!双手立刻环住身体,一阵寒颤, “啊啾!啊啾——” “冻着啦?”好笑地摇摇头,指一指厅旁侧门,“那里有我的一些衣物,将 就去换一件吧!”也难怪,在雨中淋了半天,不得病才怪呢! “不、不用——啊啾!”抹一抹鼻头,声音开始含糊不清,鼻孔也塞起来。 “还逞什么强啊。”他索性上前拉住她,扯往侧门,“你冻坏了,谁帮我整 理石头阁呀?”要不是这小丫头还有一些用处,才懒得管她死活哩! “不用、不用。”她才不想欠别人情意哩! “行啦!喏,给你,先换上。”将自己平日所穿一套衣裤拿给她,也自取了 一套衣物,“我去那边换,这里留给你用。”笑着退出门外,细心地将门替她关 好,呵呵,他原来也很关心下人嘛! 第一次,他发觉这个只会迷路的小丫头也挺可爱的。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