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从密支那到曼德勒 已经经受过爱情受挫时刻的刘佩东,不仅仅看清楚了一个现实:刘佩离与英 国女人缠绵拥抱的关系;而且还明白了一个道理:英国女人执著地前去追踪刘佩 离的那种激情。他乘着那辆破败不堪的英式二手车回到密支那时,天已经发亮。 他下了车,他的眼前总是会浮现出那一幕,诺曼莎从夜幕之下伸出手去,热切地 想触摸到刘佩离的手,而她真的寻找到了他的双手,可直到如今,尽管刘佩东与 诺曼莎已经认识了很长时间,他却连她的手指尖都没有接触过,而且,无论是在 骄阳似火中走进密支那的热带花园散步,还是进入夜幕之下的密支那的浓荫小径, 诺曼莎从来也没有伸出过手来抚摸过刘佩东的手,而且,诺曼莎从来都与刘佩东 保持着不亲近也不疏远的距离,在这段距离之中,刘佩东根本就寻找不到那种伸 出双手前去拥抱诺曼莎的机会。自从看见刘佩离自信地伸出双手扮演着诺曼莎的 情人前去拥抱诺曼莎的那一刻,刘佩东就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风暴,所以,他被 风暴笼罩着,他开始了在风暴之下的猛烈奔跑,从那一刻开始,他就对自己说: 离开他们,永远也不再看见他们。最好的办法就是远离他们,坐在货车上时,他 倒真希望车轮永远载着他的肉体,在无边无际的缅甸的国土上奔跑,去一个遥远 的地方去,到一个可以忘记一切的世界上去。因而他希望车轮迷失方向,在丘陵 和热带森林中失去道路,然而,那辆英式的货车尽管破旧不堪仍然把他带到了密 支那的城市,当司机停住车提醒他应该付出租费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又回到了现 实之中。现实是无法远离自己的,除非发生奇迹,然而,远离现实的奇迹是不存 在的,除非变成风轻盈着吹拂于大地之上,除非长出鸟翼游离于现实之上,然而, 当刘佩东的身体落在密支那的城市中心时,他的耳边回荡着叫卖之声,密支那是 一座充满各种声音的城市,所以,当地的密支那个体小贩者早已学会了用各种语 言扯着嗓子清唱感人肺腑的,进入肌肤和肉体去的曲调,比如:" 早晨的芒果汁 又甜又鲜,喝一杯,全身爽啊,像小溪与大地的关系那样清爽" ,再比如," 来 啊,来啊,卖香蕉饼啊,卖蜂蜜饼啊,卖糍粑啊,卖豆腐脑啊,卖火烧泥鳅了啊 ……" 这些声音通常从清晨开始响彻到午夜之间,当地的商贩除了会说本地区的 缅语之外,还学会了用英语和汉语叫卖,而且除了缅人之外,大量的中国人早已 涌进了缅甸,在密支那已经有中国人自己的糕饼铺、饺面馆、包子铺、牛肉馆、 羊肉馆……在这个世界中,现实是无法忘记的,刘佩东在饺面馆中吃了一碗汤水 饺,几乎虚脱的身体已经感受不到晕眩了,相反却感受到了力量。他来到了" 绿 泰号" 铺,那幢中式的中国建筑突然在那一刻让他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渺小, 他第一次意识到了那座" 绿泰号" 铺是属于兄长刘佩离的,而不是自己的,他第 一次意识到了自己从进入密支那的那一刻就是一个无所事事的人,一个对兄长所 从事的翡翠理想毫无兴趣的人,甚至是一个局外人,他第一次意识到了原来自己 一直在荒费时光,来到密支那以后,除了爱上了一个女人之外,自己根本就没有 梦想,眺望着密支那商业区的" 绿泰号" 铺,刘佩离突然寻找到了一个事实:英 国女人诺曼莎之所以第一次看见刘佩离就爱上了他,是因为在这之前,他跟诺曼 莎讲了兄长刘佩离的许多故事,那些故事已经在她心底扎下了根,而当他亲自带 领诺曼莎前去" 绿泰号" 铺时,诺曼莎的眼睛刹哪间突然变得明亮起来。此刻刘 佩东就下了狠心:为了有一天把诺曼莎的爱的目光吸引过来,从此刻开始,他要 去追循自己的理想。 刹哪间,一支马帮恰好从他面前经过,那是来自腾越的一支马帮,他倾听马 铃声就能感受到从铜铃下发出的马铃声是与缅甸接壤的另一个国家的小城的铃声, 这铃声既悦耳又清脆,他当初就是跟在一支腾越的马帮后面进入了缅甸。从他面 前经过的马帮驮着布匹……马帮很快就消失了,仿佛只是一个梦,然而,这个梦 却给刘佩离带来了一个理想:他要去组织一支自己的马帮,他要在缅甸的密支那、 曼德勒等城市建立自己的商号。这个理想使他迅速地从密支那消失了。 在他消失在密支那的一条街道上时,也正是他的兄长刘佩离和诺曼莎进入曼 德勒火车站的时刻。这个时刻对刘佩离来说意味着艰难的选择又一次来临。因为 根本不可能在英国女人诺曼莎的眼皮底下逃走,不仅仅是因为她早就宣布道:" 如果你再逃走了,我会发疯" ,说这话的诺曼莎两眼放射出美丽动人的缠绵,使 刘佩离陷入了一个女人的缠绵之中去,使他久久地无法寻找到离开这个女人的理 由,即使那个理由存在着,它是因为刘佩东,然而,刘佩东又一次离开了,这个 理由因他的离去变得虚无起来,虚无是消除现实的武器,在慢慢变得虚无起来的 世界里,只剩下了诺曼莎眼里射出的,又一次开始笼罩住他的温情,时间开始转 动,火车即将进入曼德勒时,诺曼莎突然从包里取出一只盒子,那是一只墨绿色 的盒子,在后来的任何一个时刻,刘佩离都会重新回到这样一个让他感到身心受 到时间所漫游的时刻,因为那只墨绿色的盒子中装着的是一块怀表。除了悬挂的 英式吊钟之外,他的梦想早已有了时间游动的旋律感,但他从未想到过,一个女 人,让他看到了一块怀表,并把这块怀表送给了他--让他贴在心窝口,以此来校 正时间的黑夜与白昼,在她对他的缠绵之中,这块怀表从那一刻就在流动着,从 此说明他和她的关系已经开始离不开时间的流动,所以,火车到达了曼德勒。火 车就像绕着那块怀表旋转了一圈,火车突然不再往前走了,一座比密支那更加焖 然的城市在等待着他们。曼德勒是一座火炉之城,从火车站开始,在那个上午, 空气是凝滞的,即使是飞翔中的侯鸟也会在飞翔的过程中开始一次闷热的睡眠。 所以,在曼德勒,所有鸟类都在黎明开始飞翔,当太阳出来以后开始进入梦乡。 然而,人却不像鸟类们一样自在,即使大地上冒着热焰,依然有人不顾一切地在 热焰中行走。刘佩离就是这样带着诺曼莎走出了火车站,他知道盲目地在曼德勒 的城市中行走只会使他陷入一件不可抗拒的事件之中去,眼下他注重的是停下脚 步来,面对诺曼莎,也面对那块怀表的转动--然后来面对一个女人与他的关系。 就这样辗转的关系开始出现在曼德勒的一座旅馆之中。这是曼德勒城中央的 一座旅馆,当他们迎着闷热的火焰进入城中央时,一座像芒果树型一样的旅馆开 始出现在他们眼前时,也正是他们被爱情和迷惘笼罩得开始身体变眩晕的时刻, 被爱情所笼罩住的诺曼莎一直没有离开过刘佩离的影子,她仿佛想贴近他的影子 不让他产生逃走的任何一个念头,而爱情燃烧着她,使她从抵达曼德勒的那一刻 开始就怀着这样的信念:我已经让时间环绕在他身上,就像我已经用我一生的爱 情陪伴着他。这个信念成为了诺曼莎进入缅甸以后最美好的梦想,所以,她始终 不离开旁边的影子;被迷惘所笼罩的刘佩离从下火车的那一刹哪间开始体验到的 唯一的东西就是不知道如何对待诺曼莎的影子,逃离她显然是不可能的,即使今 后能够逃离她,现在也绝对不可能逃离她,因为她的影子就在旁边,在这样的时 刻,她的存在加剧了他的迷惘,就在这一刹哪间,曼德勒城市中央的一座旅馆展 现在他们眼前,犹如一座浓荫想以此把他们吸引过去。 这确实是一座从芒果树上获得建筑灵感的房屋,设计师的那种想象力从一棵 芒果树上寻找到了葱绿以及一只芒果似的形象,从外型看上去,这座叫芒果旅馆 的建筑确实就是一棵芒果树,从局部看上去,每一座露台像一片芒果树叶,而每 一间客房则像一只芒果。他们就这样进入了芒果旅馆,刘佩离要了两间房,也许 只有这样的距离才可能让他的迷惘减轻一些,然而,这样的距离只会加剧诺曼莎 爱情的火焰,从他们进入各自客房的刹哪间里,两个人似乎都在各自的芒果似的 小房间里用来探寻对方的影子。刘佩离从怀中掏出那块英式怀表,上面已经充满 了他自己肌肤的温热,他看着钞针和时针转动,他就像久久地凝视着一块翡翠的 光泽,而就在这一刻,一个影子来到了他身边,他想起来了,房门是开着的,这 是他失去迷惘的状态,而她乘着他迷惘的翅膀飞到了他身边。一双柔软的手从他 身后伸过来,环绕着他的身体,这个时刻正是曼德勒的午后,火热的骄阳正把曼 德勒置入午后生活之中,而他和她的午后生活开始了一场拥抱,这是他和她之间 发生的第二次拥抱,命中的拥抱无疑如何总是在等待着他们,永远也无法摆脱开 去。第一次拥抱发生在从密支那过渡到曼德勒的铁轨之外,因为一次火车的抛锚, 他和她寻找到了丘陵深处的小夜曲,当那支夜曲缭绕他们身心时,抑制不住的拥 抱刚刚开始就被另一个影子前来打断,他们松开了双手,他们失去了拥抱中的呢 喃私语,同时也失去了那种勇气;第二次拥抱必然会降临,因为在命运之中,这 个英国女人就是他的爱情,是她把爱情带给了他。第二次拥抱在他迷惘的时刻来 临以后,没有被任何事物和声音所打断,所以第二次拥抱决不会夭折,也不会受 挫。两人拥抱着对方的身体,在那间芒果似的客房之中,两个人仿佛在人世间寻 找到了爱情的真谛:当我身体中有你,你身体中有我的时刻,就是我们两人被爱 情所沐浴的时刻。在爱欲的沐浴中命运给了他们一个不被任何人、任何影子、任 何声音所打扰的时刻,他开始用流畅的英语与她全身心的交流,她的裸体在那次 午后生活中呈现出修长流畅的线条,她的狂野似乎寻找到了宽广的世界,而他低 沉的呼吸声似乎想把她每一个毛孔上的芬芳呼吸到灵魂深处去……于是,黄昏来 临了,两个人在黄昏中感受到了饥饿,他那笨拙的双手开始为这个全身裸露的英 国女人穿裙装,他拉上了她裙装上的拉链,她看到了他仍然忘记了自己赤裸着, 她英国式的裸体与他中国式的裸体置身在爱情之中,像是回到了人类的初始。 把他们拉回到现实中的力量是那么强烈,这种力量来自于饥饿。饥饿因为一 场狂热的爱欲中的耗尽已经来临,露台之外就是曼德勒的中心广场,暮色中的叫 卖之声加剧了这种饥饿,空气中荡漾起烤烧鱼的味道,香味中弥漫着浓烈的红辣 椒味,弥漫着中国人开的餐馆中的挂面、火腿、臭豆腐、盐豆腐、稀豆粉、酱米 线、米凉粉、饺面担的味道,刘佩离有好长时间没有嗅到这些交织在阳温墩生活 中的味道了,他把头探出露台,他看见了一家中国餐馆,他对诺曼莎说他想带她 去中国餐馆用晚餐,诺曼莎伸出粉红色的舌尖表示她的幸福生活已经来临。暮色 浓郁的时候,两个人已经来到了旅馆之外,刘佩离牵着诺曼莎的右手,她的手是 柔软的,他把她柔软的手指放在自己掌心,他就这样忘记了过去的生活,似乎只 有将来的生活在等待着他们。在暮色中他们坐在中国餐馆用餐的时候,他现在开 始伸出手去捉到了她的右手,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寻找着她的右手,四周烹饪的香 味就像热风般浸入了生活,也浸入了他们饥饿的胃和盈动的舌头品尝深处去,刘 佩离剥开一只中国石榴,那是他从商贩筐中寻找到的鲜艳的中国水果,他剥开石 榴的外壳,他的神态安详而亲切,她突然说:" 你什么时候带我去阳温墩呢?"她 已经熟悉阳温墩这个名字了,最初时是刘佩东给她讲阳温墩,当他们从狂热中醒 来时,他又禁不住给她讲述阳温墩,因为她对中国浓烈的情绪同样感染了她,他 讲起了阳温墩的小巷,阳温墩的燕子怎样在屋檐上筑巢,但惟一没有讲起的是他 的婚姻生活。不知道为什么,面对这个只知道捕捉爱情的女人,他抑制住了自己 的历史,他可以讲述自己从阳温墩出发的时间,穿越热带丛林的历程,关于他的 婚姻,他跟女人的关系,那似乎是一只瓮中的故事,面对这个历史单纯的女人, 他不想把那只瓮敞开,所以他低声说:" 等到我们无法分开时,我会带你到阳温 墩去……" 他的意思是说等到他们的爱情经受得住任何考验的时候,他就会带上 她回到阳温墩去。已经到了用餐的时候,她已经品尝完了那只红色的中国石榴, 她不断地说:" 中国的石榴真甜,阳温墩的石榴真甜……" ,在她这样的时刻, 品尝任何水果都像蜜一样,刘佩离深深地感觉到了:这是一个为爱情而活着的女 人。这是一个纯粹的爱情至上主义者。所以,他要让她品尝中国餐馆中的一切味 道:葱、蒜、芫荽、韭菜、姜、花椒、胡椒、辣椒、糖、醋、酒、酱、八角、草 果……;他还要让她品尝世界上最丰富的食物:甜浆、油条、油炸糕、油炸包子、 菜包子、豆沙包子、烫面饺、盐饼子、糯面团等,至于中国的菜谱,那是一个广 袤的世界,有好长时间里,他都带着她进入了中国菜谱之中去,她不断地品尝, 夜里她也会挽上他的手臂进入英国人开的酒吧,在里面,他们品尝另一种西式的 生活,他们彼此望着对方的眼睛,两个人都在不停地燃烧。终于在一个黎明醒来 的时刻,刘佩离把她的手臂轻轻地移动了一下,他不想让她醒来,而他却想出门 去,他已经感觉到他在这座旅馆中生活了太长时间,他想起了" 绿泰号" 铺,他 来曼德勒的目的是为了开劈" 绿泰号" 铺的分铺,现在,这个现实使他醒来了, 他知道他与英国女人诺曼莎的爱情就像梦幻一样延续着,然而," 绿泰号" 铺也 是梦幻之中的梦幻。他刚想出门,诺曼莎就抓住了他手臂说:" 我梦见了父亲, 我父亲正站在密支那的芒果树下四处寻找我" 。诺曼莎说她要回趟密支那,因她 离开密支那时只给父亲留下了一封短阑,而且她在那封短阑之中并没有告诉父亲 她上哪里了。根据以往做梦的经验,她感到父亲之所以在梦中寻找她,那是因为 父亲确实有事急需见她。 诺曼莎决定回密支那一趟,对此,她抓住刘佩离的手说:" 我会很快回来, 那块怀表不用旋转多少日,我就会回来……" ,刘佩离在这样的时刻突然想起了 多少年来一直触动他肌肤的那块佩玉,那是在八莫时他戴在身体上的第一块佩玉, 玉质呈浅绿色,当他将那块佩玉从怀中取出来时,他看见从佩玉上闪射出的绿光 似乎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他亲手将它佩带在诺曼莎的脖子上说:" 我会等你回 来,我的体温或体味已经留在了它上面……" 诺曼莎触摸着那块佩玉说:" 今生 今世,我会永远佩带着它" 。刘佩离将诺曼莎送到了火车站的那个上午,突然下 起雨来,那是曼德勒夏天中一场最激烈的暴雨,他在暴雨中目送着已经滑动的火 车车身,诺曼莎的半个身子从车窗中探出来,两个人的心灵和肉体就这样分别了。 当刘佩离在曼德勒的暴雨之中走回旅馆的路上,他根本没有想到从此刻开始,他 与诺曼莎长达四年的分离开始了。在那次暴雨之后,刘佩离第一次感到他的生命 中已经充满了热烈的思念,当他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见到诺曼莎的那一刹哪, 准确地说他并没有对她产生出爱情,他之所以面对她时感到心慌意乱,是被她那 热烈的目光笼罩着,从来也没有任何女人用这样的目光看他,他之所以心慌意乱 的第二个原因是因为他的兄弟就在旁边,而这个女人作为他兄弟的女朋友,从第 一次见他时就用热烈的目光环绕他,第二次见面时是为了骑着自行车前来追逐他, 第三次见面时同样也是在密支那的骄阳似火之下前来会见他。在三次的见面之中 他对她都没有产生爱情,然而,她作为一个英国女人优雅的气质却吸引了他,而 且她追逐他的方式,从一开始就是那样热烈,火车载动着他和她,把他们置入从 密支那通往曼德勒的那片丘陵深处时,他不顾一切地跟在她影子之后,那时候, 在那个夜里,他们脱离了人群,命运给了他们一个拥抱的时刻,他就是在那样一 个时刻情不自禁地爱上了诺曼莎,他对诺曼莎的爱情产生于她的手指尖触动他肌 肤的时刻,犹如感受到了一块美玉般的温泽,犹如感受到了一块美玉上传来的乐 音……而当他回过头看见刘佩东的影子之前,他就已经爱上了诺曼莎。在他和诺 曼莎的命运之中出现了曼德勒中央的那座芒果形状的旅馆,那座葱绿色的旅馆洋 溢着一种芒果似的甜蜜生活,他的肉体和灵魂一次又一次地与诺曼莎交流着,除 此之外,诺曼莎还带着他去了英国人的俱乐部里去跳舞,在这之前,他简直就是 一个舞盲,也是一个乐盲,如果说他对音乐感兴趣的话,他只有面对一块美玉的 时候,他从一块又一块美玉上倾听到的乐音是他惟一听到过的世界上最美妙的乐 音,当诺曼莎带着他在英国人的俱乐部学跳华尔兹舞时,他笨拙地移动着脚步, 然而,诺曼莎低声说:" 在跟你跳舞时,我感到离你更近了……" 他确实离她更 近了,优美的华尔兹舞在转动,他的脚步跟着她的脚步在转动……但他没有想到, 他与她的短暂别离来得如此之快,让他更没有想到的是这场别离长达四年。刘佩 离在诺曼莎离开的日子里,除了等待她归来之外,他已经在曼德勒的商业区买到 了一座废弃的房屋,从他进入曼德勒的商业区时,他就感到自己看见了一只巨大 的蜘蛛巢,无论是精神和肉体都在进入那只蜘蛛巢里去,于是他在曼德勒的那只 蜘蛛巢中开始建造自己的" 绿泰号" 铺,他带着银票出入于那只火热的蜘蛛巢中 时有可能会忘记诺曼莎的影子,在那些日子里,他几乎雇用了曼德勒的三分之二 泥瓦匠,他还寻找到了进入曼德勒市的剑川木匠,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迷恋剑 川木匠的工艺世界,小时候,他就看见了一个又一个剑川木匠走进了阳温墩,他 们挑着工具,他们似乎可以在全世界行走,在全世界有人群的地方住下来,所以, 当刘佩离在曼德勒的那只大蜘蛛巢中看见挑着工具的剑川工匠时,他迎着芒果树 的香味走上前去时,他知道在曼德勒城,在曼德勒商业区的那只巨大蜘蛛巢中, 他正在像一只蜘蛛一样编织他自己的蜘蛛巢。他把剑川木匠安置在那只蜘蛛巢中, 把流浪在曼德勒的泥瓦匠、石匠、建筑师安置在那只蜘蛛巢中,然后他就站在那 只蜘蛛巢中操纵着一切,而每当这时,当他嗅到一只芒果的甜味时,他就会禁不 住地想起一个女人来,她就是诺曼莎,然而几个月时间过去了,他仍然没有感觉 到那个英国女人一路走着、跑着向他满怀激情地扑面而来的热带气息。 一只温热的怀表贴近了他的肌肤,在夜深人静时,他总是把那块怀表放在掌 心,时针或分针的移动总是会把他置入过去的回忆之中,当一个人开始回忆过去 时,通常是一个人最孤寂的时候,本来刘佩离可以回密支那去,然而,因为他已 经与诺曼莎有了盟约,他将在曼德勒的这座蜘蛛巢中等待她的归来。然而她的归 来是那样遥远,眼看着刘佩离在曼德勒的那座属于自己的蜘蛛巢矗立起来了,他 还是没有看见那个向他一路扑面而来的英国女人诺曼莎。在收到她从英国伦敦寄 来的第一封信之前,他的双手捧着那只怀表,那是一个异常焦躁的夜晚,刘佩离 为了等待诺曼莎的归来依然居住在那像芒果似的旅馆中,因为在这座旅馆之中始 终充满着英国女人诺曼莎身体之中热烈的气息,还有洋溢着她身上的味道,她的 味道使刘佩离会想起一只剥开皮的石榴,想起一块美玉中散发的温润以及一块美 玉上发出的乐音,有时候,他会彻夜不眠地抚摸着那只怀表,在收到她的信前的 头一个晚上,那只怀表转动着,犹如他与她在转动不息的世界上开始了触摸…… 第二天上午,当他在旅馆中收到邮差送来的一封信时,他的双手在颤抖,这是他 生命之中第一次从邮差手中接过的一封信,那只信封似乎漂流了很长时间,信封 已经皱了,信封的英文似乎被雨或者时间留下过什么痕迹,总之,那是一只经过 时间漂流过的信封,不管怎么样,刘佩离总算在这种漫长的等待之中触摸到了诺 曼莎的信息,首先是那只信封上的地址使刘佩离感到诧异,他不能确定在这些日 子里,英国女人诺曼莎已经从缅甸回到了英国,当他拆开信封时,颤动在曼德勒 热风中的几页信笺纸越过了遥远的江河大海飘来了诺曼莎的呢喃之语,在信中诺 曼莎告诉刘佩离,因母亲病危,她已经同父亲回到了英国。在这些慢长的日子里, 她一直守候在母亲身边,就在她写信的半个多月前母亲突然逝世了。她还会在英 国停留一段时间,但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回到缅甸。在信中她对他倾诉着她对 他的绵长思念。他能够感受到她的呼吸热切地从信笺中飘来,他把那封信在热风 中重复地阅读了三遍之后,然后把它揣在贴身的衣袋中,从那一时刻开始,刘佩 离就揣着这封信开始了对他来说是世界上最为漫长的等待。没有人知道他住在那 座芒果旅馆中是为了等待,爱情在等待中被遥远的、深不可测的距离所延伸着, 有很长时间,他的爱情思念中只有英国女人诺曼莎的影子存在。 那只属于他自己的蜘蛛巢的" 绿泰号" 铺以分号的形式矗立在曼德勒的那只 大蜘蛛巢中出现时,他失去了与诺曼莎的任何联系,他写给诺曼莎的一封又一封 信件石沉大海。他就在这时看见了一个早已被他所忘记的女人,她就是他在这个 世界上永远想忘记的,而且可以忘记的女人,她就是李俏梅。李俏梅同时也看见 了他,在他们迎面走来的那一刹哪间,想象过去一样忘记她回避她是不可能的, 很显然,神情惊讶的李俏梅怎么也没想到会在曼德勒的夜色之中看见神情孤寂的, 永远也不会被她所轻易忘记的男人刘佩离。她站在曼德勒的夜色之中左顾右盼是 为了寻找与她完成肉体交易的伙伴,每个夜晚她都置身在夜色之中,因而她的风 尘味越来越浓烈的时刻,也正是刘佩离出现在曼德勒的夜色中的时刻。刘佩离看 见她的那一刻,夜色中飘荡着这个来自阳温墩的中国女人的风尘之味,她化了妆 的脸勾引着,竭尽她肉体的力量向外部勾引着,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一个神色 孤寂的男人就在旁边看见了她,而她也同时看见了她。她突然收敛住了她身体上 的风尘味,截住了刘佩离的去路:" 你与我在这里相见,是一场割舍不去的缘份 " ,她说话的嗓音显得似乎很深情,刘佩离却不想跟她聒躁,在他的脑海中到处 充满了英国女人诺曼莎的身影,她那高贵优雅的影子,他想绕开她的风尘,因为 在他看来他与这个女人没有关系了,然而,这个女人看来决意要挡住他的去路了, 她说: "难道你不想见一见我们的女儿吗?"" 我没有什么女儿……" ,他否认道, 然而他的否定之声是怯懦的。她把握住了他的怯懦,她在夜色中低声说道:" 难 道你我之间的肉体不会留下回忆吗? 在丛林,在缅热小镇的旅馆里,你疯狂地在 我体内叫喊,难道这一切会那么轻易地逝去吗? 不,它留下了我们的孩子,她是 一个女孩子,她已经九岁了……" 刘佩离抬起头来看着她那张布满风尘的脸,他 恍惚着,因为时间已经变幻着,时间进入了19岁,那是一个不知道未来在哪里, 也不知道现在如何开始的年龄,然而他的年龄,他的19岁却携带着一个女人出发 了,在热带丛林,当他吮吸干净她身体中毒蛇的血液时,她扑进了他怀抱,两个 正在青春期成长的男女就这样变成了私奔者,尽管这场私奔是短暂的,却以肉体 疯狂的拥抱而最终结束。然而,她来了,她就在他面前,她谈到了她和他的私生 女,他不相信这一切,肉体的蕴藏的那种记忆却在提醒他:男人和女人肉体的关 系是要付出代价的。她趁他恍惚时拉住了他的影子游走在夜色中,她要带他去看 他们肉体之间留下的结晶,而他呢,恍惚地跟随着她,似乎已经被记忆包围住的 刘佩离跟着李俏梅来到了曼德勒的一片破旧不堪的住宅区,他嗅到了腐烂的味道, 是蚊子在腐烂,是旧衣服在腐烂,是旧棉絮在腐烂,是鱼缸在腐烂,是旧轮胎在 腐烂,是芒果在腐烂,是脚和手在腐烂……沿着一条窄小的巷道,步入了一座木 板屋,一个女孩似乎睡在曼德勒贫民区的破旧摇篮之中,她露出了白晰的前额, 她头两侧的 小瓣子搭在旧床单上,昏暗的灯光下她是模糊的……刘佩离的前额开始变得 模糊起来,就像他看到了那个女孩一样模糊。刘佩离离开了那座贫民区,李俏梅 证实了一个女孩的存在,然而,如果是真的,刘佩离却根本不能忍受让那个女孩 住在贫民区里,他回到了旅馆,他从来也没有在一个夜晚用这么长的时间来忘记 英国女人诺曼莎,在别的夜里,在寂寥的夜色笼罩之下,他总是在思念诺曼莎, 他总是在冥想期待她会伸长翅膀向他扑面而来。而这个夜晚却出现了李俏梅,出 现了那座贫民区,出现了那个睡在贫民区的摇篮深处做梦的小女孩,而那个小女 孩竟然是他和李俏梅在那次私奔关系中缔结过的生命之花。 有很长时间在刘佩离的眼前总是会出现那座曼德勒的贫民区,出现那个无辜 的女孩睡在又破又旧的摇篮之中做梦的情景,然而,对英国女人诺曼莎爱情的思 念使他借助于爱情的力量,摆脱了这种他不愿意回忆的过去之中去。当他进入曼 德勒的那只大蜘蛛巢中去时,那里面闪烁着他的玉石铺,在这之间,他不断地往 返于缅北的野人山,雾露河,他租下了那里大面积的矿山,在这中间他又回了一 趟密支那,然而,他不敢在密支那作长久地驻留,因为他又看见了诺曼莎昏倒之 后躺在那棵芒果树下的情景,他不敢多驻留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是在曼德勒的 芒果旅馆之中与英国女人分离的,久而久之,那座曼德勒市中央的旅馆早已成为 他的守望之地,只有在那里,他才会充满了希望,因为他知道诺曼莎如果进入缅 甸的话,最先肯定会出现在曼德勒的芒果旅馆里面,于是,他又重新回到了曼德 勒,守候在曼德勒,等待诺曼莎的归来似乎成为了一种爱情的神话。于是,一年 时间像箭一样呼啸着穿越了曼德勒,穿越了刘佩离寂寞的、焦渴的心灵之后逝去 了。" 绿泰号" 铺在那只火热的大蜘蛛巢中变成了翡翠色的明珠,闪烁在曼德勒, 每天都有大量的翡翠交易在芒果的香甜味中,在刘佩离的思念之中完成。有很长 时间,进入他商号铺中的银票就像雪片一样飞来,这是一个财运亨通的日子,在 这样的日子里,刘佩离风光满面,他成为了那只大蜘蛛巢中最显赫的中国玉石商 人,然而,尽管如此,在他肌肤深处,在他灵魂的轮盘上,英国女人诺曼莎送给 他的那只怀表依然轻轻地朝前移动着,宛如诺曼莎的双手纤长的、柔润的双手在 他迷惘交错时伸过来:触摸到了他身体中属于灵魂的那种爱。当他在一个午后坐 在" 绿泰号" 铺的内院的走廊的竹躺椅上刚刚开始准备小憩片刻时,一阵之 声从热风中传来,使他的两只耳朵醒来,他睁开双肯,那个像幽灵一样纠缠他的 女人又出现在他面前,他即刻回到了现实之中:" 你来干什么,你为什么会知道 我在这里?"这个幽灵当然只可能是李俏梅,她的打扮与夜色中的风尘女子截然相 反,现在她似乎看不出任何风尘之韵,她穿着布衣布裙,完全是阳温墩女人的打 扮,也没有化过妆,当她打断了刘佩离的小憩之后,她突然说:" 我寻找你是因 为我需要银票,你都看见了,看见了那座贫民区,如今,那座贫民区正在闹伤寒, 我想到别的地方租房,可我手里没银票……" 他明白了,他背转身去,他感到一 阵阵的心烦意乱,他不想看见她,是因为他一直想忘记多年前的那次私奔关系, 同时也想抹去那种肉种关系。现在,他明白了,这个女人索取的是银票,而他有 的是银票,他想尽快地让她消失,从他的小蜘蛛巢中消失,所以他从怀里掏出一 叠银票,然后递给李俏梅说:" 喏,拿去吧,这是你需要的银票,别再到这个地 方来找我,好吗?"李俏梅从他手中接过了那叠银票,他背转身去,他不想目送她, 每当他想起在夜色中她的风尘形象,他就会感到一种不舒服,而每当这时,对英 国女人诺曼莎的回忆就越来越浓烈。然而,诺曼莎却音讯沓无,当阳温墩母亲的 一封来信辗转了数月到达刘佩离手中时,他才知道阳温墩老家的新房子早就已经 矗立起来了,母亲让他回老家一趟。只有在这时刘佩离才会又一次感到深深的内 疚,他确实已经有好多年没回到阳温墩了,时间在飞速地穿行着,时间已逝去了 十年光景,就在这时,刘佩东的贸易商号铺在密支那开业了。那是一个春天,春 天当然是曼德勒最美好的季节,自从许多年前,刘佩东从密支那消失之后,刘佩 离让手下的人一次又一次地寻找过刘佩东的影子,他虽然没有自己出场去寻找自 己的兄弟,然而,刘佩东从密支那消失的信号就像热风中的谣传一样弥漫在他的 生活中,他让手下自己最为信赖的人纷纷出场前去寻找刘佩东的那段日子,正是 他与英国女人诺曼莎陷入深深爱巢的时刻,那像是一只魔巢,使他们的灵与肉在 里面不可分离的漂浮着,直到诺曼莎悄然回到了英国,他才回到了现实。在许许 多多现实之中不能忽视这样一个现实的存在:即刘佩东的消失是为了从他爱情的 受挫生活中寻找到自己的命运。这个现实使刘佩离自责了一段日子,刘佩东的消 息不断地从热风中传来,那个面对翡翠打着瞌睡的青年,那个看不到玉石上灵魂 的青年,竟然已经在漂流之中拥有了一支属于自己的马帮队伍,那支马帮队伍的 铃声飘动在南方古丝绸之路上,终于有那么一天,那支马帮进入了密支那商业城, 从丝花,百货为商业铺号贸易的生活就在刘佩东的生活中展开了,当刘佩离听到 这些消息时,他回到了密支那,作为兄长,他想前去祝贺,然而,当他进入密支 那的商业城时看见了那座商铺与他的那座" 绿泰号" 铺遥相对应时,他感到一阵 激动,他站在兄弟刘佩东面前,伸出手去想以此握住他的手,想以此抚慰他那颗 在爱情之中受挫的心灵,然而刘佩东转过身去,仿佛视他如陌生人一样。从那个 时候开始,他就看见了刘佩东对他的厌倦,所以,他的怯懦在那一刻再一次表现 出来,他怯懦的离开了,从那以后他就很少回密支那去,他想利用对诺曼莎的怀 念来抚慰自己的心灵,然而他却碰到了李俏梅,生活就像灰暗的、彩色的中国丝 绸一样铺开……现在,母亲在召唤他,他确实想回到阳温墩去,一个人无论漂流 得有多远,都会想念自己的老家,那里的枝繁叶茂可以像一只温暖的大蜘蛛网罩 住自己。因此,刘佩离决定回阳温墩去,他那颗有些疲倦而颓丧的心灵飞越了缅 北的热带丛林之后降临到了阳温墩。 他梦想之中的新宅院已经矗立在原来新的地基之上,牵过他手的儿子刘川已 近10岁,他已是一个蹦跳的男孩,见到他第一眼时并没有认出他就是自己的父亲, 然而他知道自己父亲在缅北,他知道那震荡他耳朵的马铃声响带来了父亲的消息。 因此又是他第一个雀跃而出,刘佩离带着一队马帮载着来自缅北的哔叽、羽毛、 小呢、洋布等回家来了,这是阳温墩的商人最古老的习俗,每一个外出离家的阳 温墩商人在经商有了前景之后,都会在归家时带着一支马帮回家,商人走在马帮 之中,与马驮上闪耀的物质交相辉映,一路上显示自己的风光和身份,也展现出 一个古老的阳温墩商人孝敬父母和妻儿的美德。在这点上从一开始刘佩离就继承 了传统,第一次归家时,他的马队虽少,却驮着一块石头,那块璞玉至今仍在陪 葬着老祖母的身体;第二次归家时马队驮着的仍然是石头,不过那些石头也可以 换成银票;第三次归家时的马队驮着的是英国货,那是他为老房子修建时准备的 英式钢窗等物质;现在,是刘佩离第四次归家了,他的马驮越来越庞大,他知道 阳温墩的老家是由两个小脚女人在操纵着,所以,他知道女人迷恋的永远是柔软 的,可以铺开裁剪的东西,所以,他给她们带回来了哔叽、羽毛、小呢、洋布, 当然,他给她们带回家来了银票。马帮进入了阳温墩,他看见了蹲在燕巢湖边浣 洗衣服的妇女,从那一时刻开始,他对自己说:我要做一件事,为阳温墩的女人 建一座洗衣亭" 。当儿子听见马铃声雀跃而出时,刘佩离又一次证实了时间是在 变幻的,当儿子在成长变幻的时候,也正是自己历尽漂泊之苦的时刻,也正是自 己成熟变老的时刻。像他想象之中的一样,房屋矗立起来了,这座中西合璧的建 筑就像一座海市蜃楼一样出现在眼前,一道飞檐如同阳光一样呈现出金色灿烂, 飞檐上舞动着龙,英式的玻璃镶嵌在其中,与中国格子窗交相辉映,而且灰瓦、 青砖、石墙中展现出了他梦想之中的浮雕门、垂花门、随墙门、穿柱头木雕…… 以此拥出的还有刘佩离的二儿子,这个头顶留着一小撮头发的男孩从未见过自己 的父亲,不过很显然,在他的成长之中,他的母亲给予了他有关父亲的一系列传 说,很可能传说是这样的:等到马铃声声抵达家门口时,也就是你看见父亲的时 候。果然他就看见了父亲,这个男孩闪烁着一双只有孩子才拥有的稚气的、诡秘 的双眼,双眼正盯着刘佩离的眼睛,刘佩离并没有听见过有关这个男孩的任何传 说,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降临是为了让他感到震惊:男人和女人达到高潮时就 会缔结果实。虽然这并不是爱情的果实,但它却是婚姻生活所带来的果实。 谈到爱情,刘佩离只会想起一个女人,经历了与好几个女人的故事之后,他 才意识到了这样一个真谛:并不是与所有女人产生了肉体关系就能产生爱情。现 在他正在回到婚姻生活之中,他的婚姻生活除了给他带来一个小脚女人之外,也 给他带来了两个儿子。在别的地方,在缅北出入的任何时间之中,他很少想起这 种关系,如果说他的心灵一次又一次回到过阳温墩的话,这是因为阳温墩上遍布 着茂密的根须,那些错踪复杂的根须犹如强大的藤条缠停住了他的身体,当然与 这些藤条紧密相连的是他的老宅院和新宅院,是他的老母亲和兄弟妹妹,是他的 婚姻生活。不能否认,婚姻生活的果实已经让刘佩离意识到了自己的职责。" 两 个男孩终于看见了父亲,像所有孩子一样,在阳温墩有大量的孩子出生之后,父 亲都不在身边,为了让孩子从小具有对父亲的感情,阳温墩的母亲们会编撰与孩 子父亲有关系的种种传说。事实上她们根本就追踪不到她们的男人在异域的一个 国家之中漂泊的任何痕迹,不过她们在思念丈夫的时刻产生了无穷无尽的想象力, 多少年来吴玉兰就是这样承担了长别离,她开始对刘佩离的异域生活产生想象力 的时间是她的大儿子刘川出生以后,准确地说是在刘川开始学走路以后的第一个 春天,当刘川已经熟悉地叫唤着母亲并扑进她怀抱时,她第一次意识到了从未教 会孩子叫父亲,这是一个问题,突然呈现在阳温墩的现实之中,那时候吴玉兰到 燕巢湖浣洗衣服时听到过一些年轻女人的唠叨,她们的唠叨引起了一些中年妇女 的注意,那些中年妇女一边漂洗着衣服一边说:" 让孩子充满对父亲的期待是我 们女人的职责。这样的职责使年轻妇女们知道了那些中年妇女们经历过的事情, 让从未见过父亲的孩子们期待父亲的最好的方式就是为他们编撰父亲的传说。 小脚女人吴玉兰没有想到自己编撰刘川父亲的传说是那么充满想象力,每当 她面对儿子刘川时她就会说你的父亲在一个很远的地方,然后她就会虚拟一个传 说之中的地方,带着前所未有的想象的力量,不知道是对刘佩离爱情的力量,还 是对一个孩子与身俱有的母爱的力量使她的传说充满了想象力,她就这样让她的 儿子们对远在异域之国土漂泊不尽的刘佩离充满了期待,这就是刘佩离感受到大 儿子和二儿子进入他眼帘之后的那种期待,他们期待他的来临,犹如期待母亲吴 玉兰讲述父亲传说的时刻:他们的父亲在远在异域的一个国家怀着梦想在漂泊。 但他们的父亲总有一天会回来。这就是期待,只有在看见他们时,刘佩离才意识 到面对儿子们期待他的目光,也就是面对小脚女人漫长的期待。很长时间以来, 身在一个异域国家的刘佩离都在做着同一件事情:把自己看见过的捕捉到的世界 上的璞玉变成世界上的美玉,把那些美玉展现在人们面前,让更多人着迷,因为 只有让人们着迷,人们的手才会伸出来轻轻地去触摸它,因为只有那些被美玉着 迷的人们才会倾听到玉石上发出的乐音,只有在其中被着迷者才会想拥有这些美 玉,只有想拥有者才会掏出他们手中的银票。这就是交易,这种交易让漂泊异域 国家的刘佩离感受到了孤寂和冒险的历程。所以除了小脚女人之外,他必然在一 个异域国家之中经历着一个又一个难以言喻的故事。是八莫女娜美贞在他最为寂 寞的日子里给予了他遐想和柔情,与八莫女人娜美贞在伊洛瓦底江边游泳并沿着 江岸散步时产生出的那种感情也许并不是爱情,却是两个人在伊洛瓦底江边相互 用生命缔结的另一种情感,而英国女人诺曼莎执著地追逐着他的身影,像是使他 的生命第一次体会到了飞翔的感觉,然而在飞翔之中缔结出了一种爱情关系之后, 英国女人就消失了,尽管她的影子已经离他而去,然而爱情却留下来了,还有另 外一个女人李俏梅,她与刘佩离的关系是青年时代一种由出走变成私奔的关系, 这种孟浪的,不成熟的关系同样在现实之中延续着: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 无故的开始,也决不会有无缘无缘的结束。 孩子们扑进父亲怀抱的那一刹哪,使小脚女人讲述给孩子们的传说变成了现 实。父亲回来了,两个儿子都试图攥住父亲的右臂和左臂,刘佩离给他的二儿子 取名为刘露。在正堂中悬挂的英国挂钟的环绕之下,刘佩离开始了与久别后的儿 子以及家人的世俗生活。除了在这种世俗生活之外,他正在实现自己内心的诺言 :为阳温墩的妇女们修建一座洗衣亭。那座像蘑菇一样撑开的洗衣亭上方镶着一 块扁玉,从玉石上流畅的花纹中显示出阳温墩的妇女永不妥协的浣衣生活仍在继 续下去。洗衣亭建成的那一天,全村的妇女们穿上最鲜艳的新装前来庆贺,男人 们为女人们燃起了炮竹,从这一刻开始,阳温墩的女人们就可以在一座蘑菇似的 洗衣亭中开始一边浣洗衣服,一边打听在异域国家漂泊的男人们的传说和消息了。 这座洗衣亭给阳温墩的妇女们带来了一次又一次的聚会,她们正是在浣洗衣服的 过程之中互相鼓励,让漫长的等待委诸于一次浣衣,委诸于一种又一种传说之中 去,在以后的日子里,也就是刘佩离离开阳温墩的漫长时光之中,小脚女人吴玉 兰独自一人承担下来了全家人的洗衣活计,每当她置身在阳温墩的那座洗衣亭中 时总想期待从别人的嘴里听见刘佩离漂泊的消息,有一天,她终于第一次听见了 刘佩离的消息:有人看见他与一个高鼻梁、蓝眼睛的英国女人走在一起;有人看 见刘佩离经常带着这个英国女人到曼德勒的中国餐馆去用餐;有人还在英国人的 俱乐部里看见刘佩离和这个英国女人在跳华尔兹舞;有人还在英国人的避署之地 眉苗的英式别墅花园中看见了刘佩离和那个英国女人在亲嘴……不过,这些传说 都是后来的事情,在更多时候,她听见的传说都是与" 绿泰号" 铺相连的传说: 有人看见了密支那和曼德勒的" 绿泰号" 铺,它矗立在那个异域国家,使当地人 和英国人着了迷。每天,从这座洗衣亭里传出的叽叽喳喳的声音影响了整座阳温 墩的世俗生活。从洗衣亭矗立起来时,作为刘佩离的妻子,小脚女人吴玉兰就受 到了阳温墩妇女们的敬畏,她们羡慕吴玉兰嫁了一个有出息的男人的同时,也在 赞美阳温墩通过玉石道路改变了自己命运的男人,他就是阳温墩的传说。当刘佩 离回到阳温墩后,他最为尴尬的事情就是又回到了婚房,而且这一次绝对不同于 以往,在以往他可以带着对小脚女人的另一种怜惘之爱与她合房,而这一次,他 已经拥有了对一个女人的爱情,自从遇到英国女人并与她产生了一生一世的爱情 之后,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变得庄重了,他的肉体再也不可能对别人产生那种刻骨 铭心的爱欲,所以在英国女人离开之后他似乎就再也产生不了情欲。回到阳温墩 以后,他面对的根本现实就是一张婚床,由于长长的别离,小脚女人依然为婚床 保持着最初的喜气,那些永不变色的丝绸床背上绣着永远的连理枝。刘佩离还会 不会再像过去一样对婚床对小脚女人动起侧隐之心呢? 婚床始终存在着,每当这一刻,他就会想起英国女人诺曼莎来,他无法不想 念她,每每他想念她时,也正是他全身充满爱情力量的时刻,他走进婚房,这里 面没有第二张床,只有一张婚床,这是上苍的安排,他必须每晚到那张红色和粉 红色交织的婚床上去。他并没有想出来逃避婚床的好办法,所以从一开始他就走 进了婚房,第一天晚上他似乎有理由在婚床上逃避她的肉体。因为他的身体一靠 近枕头就进入了梦乡,他确实太累了,从缅甸辗转到阳温墩的旅程耗尽了他的力 量,那天晚上他用不着逃避,也用不着来面对他的侧隐之心,因为他那深沉的呼 吸之声说明了他需要睡一个好觉来恢复体力。那天晚上,吴玉兰就睡在他旁边, 然而她静悄悄地睡着,她有意在婚床上留下了一段距离,目的是为了让刘佩离好 好睡觉。那天晚上也是吴玉兰失眠的一个夜晚,她之所以失眠并不是产生了情欲, 而是因为她期待的梦境重新回到了现实之中,这个现实是她一天又一天地数着日 子过来的,每当堂屋中的那只英式吊钟环绕一圈之后她的期待之梦似乎变得快速 了一些,为此她放弃了人生中任何梦想,并把所有梦想变成了对刘佩离的期待: 她期待他猛然回过头来看见了归家的日子,她期待他能够消除漫长的距离回到阳 温墩来,只要看见他的影子,哪怕她的身体与他的身体没有合欢,她也会感到自 己已经是一个幸福的女人。所以,当梦想变为现实之后,她屏住了呼吸,她害怕 自己的呼吸声也会把他弄醒,她就这样爱一个男人爱得不知所措,不过,这似乎 是她最为幸福的方式。当他睁开双眼醒来时他看见了她,枕头旁边的女人,这个 女人不是别人,是他的婚姻伴侣,他只有在这个时刻没有想起英国女人来,在这 样的任何时刻,在密支那或曼德勒醒来的每个早晨,他最想看见的人就是诺曼莎, 那种爱情的思念使每个早晨都变得无限缠绵。睁开双眼看见了婚床上的女人,使 他来不及想念英国女人诺曼莎,因为枕旁的女人给他带来了婚姻中的现实,她在 他之前已经起床了,她走出去的脚步声很轻盈,她的每一种存在,每一种味道, 每一种声音都进入了幸福的境地,而他呢,他不敢在婚床上想念诺曼莎,他认为 这样对诺曼莎不公平。 -------- 网文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