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在伊洛瓦底江边 刘佩离的影子两侧有着另外两道影子,他们是刘川和刘露。两个少年一左一 右地变成了影子,很长时间以来,刘佩离就已经感觉到了活在世上只不过是一道 影子而已,自从他出走在阳温墩的那个世界之外时,他就看见了自己身体反射出 来的影子,那些影子有时被绊住在荆棘丛中,有时映现在一道墙壁上,有时折射 在暮色合拢的时刻,人活在世上不过是一道影子而已,一旦影子消失了,在看不 见自己的影子的时候,那么生命也就消失,也可以这样说影子消失的时候,也正 是生命消失的时候,影子出现的时候,也就是生命来临的时候。影子啊,那附在 大地上的影子,那为时间所照耀的影子,现在在影子的右侧和左侧又有了别的影 子,刘佩离第一次感到了生命繁衍的规则,生命就是依赖于这种规则前行的,所 以,刘佩离决心要带上两个年轻的影子出发,自从那个夜里他在冥想和清澈的夜 色之中突然抬起头来看见两个儿子的时刻,也在无意之中看见了刘佩东,就是他 把两个儿子带到腾越,刘佩东仿佛只是落在夜色中的一道影子而已,他在门口伫 立了不长时间,刘佩离猛然发现了刘佩东的一只空袖管,他的心抽搐着向前,然 而就在他走上前时,刘佩东的影子已经消失了。两个儿子的声音向他描述了见到 叔叔刘佩东的场景,那时候,刘佩东的空袖管在我中荡漾着,仿佛是树枝在摇曳 着一样,然而,刘佩东没有解释那只手臂的不翼而飞,他就这样像呼啸中的狂风 一样带着刘川和刘露出发了,一路上,他从来不解释那支手臂,看得出他在忍受 着疼痛,然而他从不解释疼痛的原因,从那一时刘佩离就明白了一个事实:刘佩 东终于找回了他的马儿,然而他付出了代价,他用他的右臂付出了代价,每一条 道路,每一道影子,每一种时光反射,每一种轮回……都需要付出代价。所以, 刘佩离从看见两个儿子的那一刹哪间,他就想起了多年以前自己孤独地穿行从阳 温墩到缅北丛林的那种时光,他想把两个儿子带到野人山、雾露河去,那里有他 的矿山,他知道两个儿子竟然有勇气离家出走,也绝对有勇气面对那些神秘的石 头山,面对石头山上像蜜蜂一样大的蚊虫,面对石头山上游动的一片云翳,每个 人眼前都会飘动着一片云翳…… 而刘佩离眼前的那片云翳也许是从老祖母的眼神中带来的,是在老祖母咽气 的那时飘忽而上的,也许是从阳温墩的空气中,在白云移动之中带出来的,已经 有多长时间了,记不清到底已经有多长时间了,那片云翳在一阵阵唏嘘声中来临 着,但因为世事万物的变幻莫测,刘佩离一直没有时间和心绪伸出双手去触摸那 片云翳,此刻两道影子就在旁边,他的心灵,他那向往着从美玉上传出的乐音, 此刻似乎在雀跃着前行,他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这种雀跃感了,在他雀跃而行时, 他似乎又忘记了战争,忘记了他调配毒液的那些时光,在他雀跃的时刻,在这之 前,他已经在他失眠的那个夜里看见了那些入侵者,那些为日本帝国而杀戮的入 侵者,他看见了他们中的一些人倒下了,刘佩离看见了毒液蚀空了他们的生命, 为此,他知道世上的事情已经了结了,他的女儿已经死去,虽然他女儿的墓前增 加了一座土冢坟丘,然而,他还是觉得那种悲怆是人世间最大的悲怆。此刻他雀 跃着,悲怆的力量推动着他雀跃而去,他想让缅北山区的野人山、雾露河的玉石 山湮没着自己的影子,他想让两个少年在蜥蜴和蝎子中探索自己的前景;除此之 外,他携带着两个儿子前行,是为了逃避两个女人,第一个女人是李俏梅,自从 那个夜里他哄她入睡之后,他就知道第二天凌晨她醒来之后就会睁开双眼,她的 女儿李蜜蜜不在身边,他害怕看见她那发疯的模样,因为他无法帮助她把女儿找 回来;第二个女人就是诺曼莎,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诺曼莎不久之后就会离开 曼德勒,而他对她的那种爱情就像大海中的一块石头一样沉入了海底,那是世上 的一块美玉,他愿意让那块美玉沉入海底……所以他离开了曼德勒,他知道诺曼 莎会抱着李蜜蜜留在她怀抱的那个婴儿离开,他已经感觉到任何人也无法从她怀 中剥离开那个在战争中不幸降临于世的婴儿。他是男人,本不应该逃离这一切, 然而,在那个夜里,他抬头就看见了两道年轻的影子,他似乎再一次感觉到了世 界在颠簸着,世界也在被改变着。 颠簸着也被改变着的世界就在眼前,红色的棘荆带来了有蜥蜴在爬动的玉石 山,命运开始于一次激情洋溢的梦幻深处,命运就像火热的扇面张开了,两个少 年看了父亲一眼,又看了看那一座又一座寂寞的矿山,刘佩离说:" 记住,我的 命运就是在看见蜥蜴和蝎子的时刻闪现在眼前的,你们的命运也在此地,从现在 开始,从我的影子旁走出去,去寻找你们的命运……" 刘佩离看见两个儿子离开 了,他们的双眼中闪烁着的不是困惑而是希望。而他呢,只剩下他自己的影子了, 于是,他又一次看见了肉红色的蜥蜴从石头上移动到另一块石头上,他还看见了 黑色的,褐色的蝎子,它们在跳动,这就是他命运开始的地方,每当这样的时刻 降临时,他就希望独自发现一块璞玉,他知道世上的美玉是有限的也是无限的, 很多时候,他只是想寻找到那种绿光闪现的瞬间,美妙的瞬间,带来乐音的瞬间, 可以让他沉迷于其中忘记世上的一切不幸和痛苦。为此他又回到了自己石头山的 那间小屋,木屋的两侧摆着两块璞玉,他从墙上摘下两三只蜥蜴,然后倒在床上 睡了一觉就到了第二天。 而在这样的时刻,诺曼莎正在四处寻找他的影子,经过了反复无常的一段血 腥般的生活,诺曼莎仿佛做了一个恶梦刚刚醒来,她抱着那只襁褓回到曼德勒, 当她第一次把襁褓交给格林医生时,是为了去曼德勒的店铺为这个婴儿重新买回 一块襁褓,她再也无法忍受从襁褓上散发出来的血腥之味,而且她不喜欢那种黄 色,那种黄色显现出战争的一种颜色,为此,她寻遍了整座曼德勒城,终于寻找 到了一块粉红色襁褓,她是在一家中国店铺中偶然看见这块襁褓的,上面绣着海 棠花和牡丹花,当她解开那块军用襁褓时再一次嗅到了在她一生一世中永远难以 忘记的味道:一种爱情在战争中产生又被战争所践踏的血腥之味,这味道猛然地 扑来,使她再一次感到令人窒息,为此,格林医生决定带她回英国去,她没有反 对,她抱着那只粉红色襁褓说:" 你知道我已经抱着这只襁褓有多长时间,它已 经进入我的命运……" ,格林医生温柔而坚决地对她说:" 我深信你的怀抱会永 远抱着它,而且还有我,如果你感觉到累了,你可以把它放在我怀抱……我们就 这样把它抱到英国……" 诺曼莎的心底涌起一种暖流,格林医生说:" 我之所以 来曼德勒,是为了寻找你……现在,我们已经在一起了,如果离开曼德勒能让你 快乐起来,那么我们就回英国" 。诺曼莎抱着那只粉红色襁褓,她确实希望回到 伦敦的雾中去,曼德勒上空虽然悬挂着热烈的太阳,然而却留下了战争的烟云和 碎片,而且她希望回到伦敦的雾中去抚养这个孩子。为此,诺曼莎第二次把那只 襁褓放在了格林医生怀抱,因为她的心底突然涌起一丝丝爱情的渴望,就要离开 曼德勒了。可她还没有见到刘佩离,当格林医生订下了离开曼德勒的船票时,只 剩下三天时间了,她却突然发现在整座曼德勒城根本就寻找不到刘佩离的影子, 只有一个人知道刘佩离现在何处,他就是刘佩东,刘川和刘露在离开曼德勒前走 到刘佩东身边说:" 叔叔,父亲要带我们去缅北……" 当时,刘佩东正从一匹栗 红色马背上下来,他知道缅北就是玉石山,就是让自己的兄长一生灵魂出窍的地 方。当他看见诺曼莎的长发随着诺曼莎匆匆忙忙的身影在她肩后拂起来时,也正 是刘佩东筹备一次马帮旅途的时候,风中的长发被拂起来时,仿佛轻拂着他的眼 睑和肌肤,他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年,为什么看到这个女人时仍然有一种爱情的感 觉,诺曼莎看见刘佩东时也看见了他那只空袖管,诺曼莎的心灵像突然沉入了一 条暗流之中去,她惊愕地收住匆忙向前的脚步声,走上前去轻轻地抚摸了一下他 的手,抚摸到的只是一只空袖管,而不是他的右臂,诺曼莎低声问道:" 发生了 什么事情,你的右臂到哪里去了……" ," 它被日本人的马刀斩断了……" 刘佩 东似乎不再想解释右臂的故事,他问诺曼莎是不是要找刘佩离,诺曼莎点点头说 :" 我要回英国了,我想去向他告别……" ," 他到缅北的玉石山去了……" , " 哦,玉石山在哪里?"," 如果你想去,我可以送你去……" 刘佩东的空袖管在风中扬了起来时,诺曼莎已经坐在另一匹马背上。尽管刘 佩东已经在许多年以前让自己的内心告别了诺曼莎,然而,每当看到她那双幽深 的蓝眼睛,他就想陷进去,此刻他知道他仅仅只是一个引路人,他把诺曼莎引向 一个缅北的地方,然后,他知道,那是一个诺曼莎和刘佩离的世界,而他始终是 局外人,尽管诺曼莎策马扬鞭时,向往的却是与刘佩离会面,然而,刘佩东还是 在世界上寻找到了一个机会,一个与诺曼莎单独相处的机会。为了抄近路,他们 不得不沿着伊洛瓦底江的江岸线走,这是一条布满浪花,潮汐的小路,天气炎热 得可以将一只绿色芒果迅速变红,诺曼莎走一段就会从马背上滑下来,沿着伊洛 瓦底江水往里走,有一次当她往江水中央走去时,诺曼莎的半个身体已经被湮没 了的时候,刘佩东淌过江水急促地抱住了她的腰说:" 你不能去送死" ,他第一 次感觉到了她的身体就像水一样柔软,就像潮汐和浪花一样使他不平静,诺曼莎 回过头来低声说:" 我不会死,天气太热了,我只是想让水凉爽下我的身体…… " 他松开了双手,在江水中,她回过头来给他讲述那个婴儿的故事,同时也讲述 三郎和李蜜蜜的故事,在她说话时,她的语调就像伊洛瓦底江水中的浪花一样一 波三折,她的语调有时像伊洛瓦底江边的百年藤幔一样彼此攀援着……刘佩东突 然对这个英国女人产生了一种比爱情更深的情感,那就是无论这个女人在哪里, 他都会为这个女人而祝福,他对她的那种爱突然变得博大起来了。当他和她走出 江水坐在芒果村下,摘下两只金色的芒果树,他们轻轻地吮吸着甜蜜的芒果汁, 在这儿,在伊洛瓦底江边灼热的太阳下,他们吮吸到了世界上最甜的芒果汁,两 个人就像在密支那讲述着各自的故事,刘佩离不由自主地讲述他与另一个英国女 人的故事,当他的目光变得迷惑起来时,诺曼莎宽慰他道: "那个叫杜丽娜的女 人会回来的,她一定会回到你身边" 。然后,他们站起来,策马向前而去。 当刘佩东带着诺曼莎沿着伊洛瓦底江边策马而去的马蹄之声传入刘佩离的耳 朵时,他还在被一只只蚊虫袭击着,每一次当他闭上双眼时,蚊虫就会张开银色 的双翼,寻找他的肌肤,他不得不站起来,坐在玉石山上,整个世界都响彻着蚊 虫的轰鸣之声,马蹄声就在此刻像梦境般抵达了他的身边,诺曼莎的影子在银色 的皎月之下飘然而来时,刘佩离终于寻找到了在战争之外的一个可以拥抱诺曼莎 的世界,刘佩东在他们的拥抱中离开了,当他的马蹄之声响彻起来时,诺曼莎回 过头去,她已经看不见他那只在空中飘起来的空袖管。刘佩东策马前去,他总是 扮演着这样的命运,每当刘佩离与诺曼莎见面时就退场。对于刘佩离和诺曼莎来 说拥抱永远是短暂的,在拥抱之中,天很快就到了黎明,两个人在短暂的拥抱之 中触抚着对方,似乎在触摸之中,他们已经清晰地感受到了从温热的肌肤之间激 荡而起的离别,像序幕一样又升起了。刘佩离决定把诺曼莎送回曼德勒,他搭乘 了货车又改乘从密支那开往曼德勒的火车,在火车包箱里,诺曼莎准备好了一瓶 红色葡萄酒对刘佩离说:" 为了我们的离别干杯,为了这漫长的离别使我们能够 彼此想念而干杯" ,轰鸣的火车,诗意的时光随即就变幻了地点,他们进入了目 的地曼德勒,诺曼莎吻了刘佩离的前额,随即她就走了,那个吻别就像粉色的烙 印般让他感觉到了承担离别的时刻已到,漫长的离别就像苦役般笼罩住他,他来 到了码头,他藏在一棵茂密的芒果树下,他看见了诺曼莎和格林医生,诺曼莎抱 着那只粉红色襁褓,这是在火车上诺曼莎给他描述过的那只粉红色襁褓,诺曼莎 说:" 我听说腾越的战争已经结束了,而我们的生活仍然在继续,我要抱着那只 粉红色襁褓到伦敦去,若干年以后,我会带上小蜜蜜来见你……那时候她已经是 一个小姑娘了……" 那只粉红色襁褓就这样被英国女人抱在怀中,格林医生提着 箱子,刘佩离许久以后就已经感觉到,除了自己爱诺曼莎以外,格林医生也爱着 诺曼莎,而且不仅仅是爱,也许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格林医生最适合生活在诺曼 莎的现实生活之中。轮船启程了,空气中似乎被蒙上了一层潮湿的水雾气,刘佩 离突然看见一个英国青年拉着一个缅甸小姐在奔跑朝着那只轮船在奔跑,他们似 乎是想追赶到轮船,也许是想追赶到轮船上的什么人,然而,他们的追赶突然间 变得徒劳起来了,因为轮船已经开始漂泊在水面上,而刘佩离的眼前的雾依然在 弥漫着,使他与女儿贡曲和格林的弟弟贝克错过,然而那个奔跑中的缅甸女孩已 经让他想起了八莫,那个女孩叫他想起了年轻时代的娜美贞,因为那个女孩的身 影酷似青年时代娜美贞的身影,于是被一种久违的情感所笼罩着,他上了船,顺 着伊洛瓦底江漂泊,然后到达了八莫。 他从船上下来时,娜美贞正坐在江边的一棵芒果树下,她不相信那个从船梯 往下走来的男人就是刘佩离,她已经有多少年没见到他了,每当她想见到他时, 她就会跑到江边的芒果树下,许多年以前,伊洛瓦底江边的芒果树给她带来过幸 福的,甜蜜的,疯狂的生活,而如今,只剩下了回忆……当贡曲从她身边消失时, 她虽然感到孤独,却同样感到了欣慰,因为贡曲去寻找父亲了,她深信贡曲一定 会寻找到父亲,而她呢,她似乎又充满了希望,贡曲走了,走到她父亲身边去了, 这就是她生命中的希望。此刻她从芒果树下站起来,迎着刘佩离的目光走上前去, 已经有很多年了,她一直希望出现这样的场景,在这个世界上,刘佩离会朝她走 来,虽然她与这个中国男人从来也没有婚姻证书,然而,她却期待着这一刻的降 临。如今,这个时刻来临了,她被时光所耗尽的等待已经改变了她的模样,她的 眼角和嘴唇边已经有了皱纹,刘佩离惊讶地看着这个女人,他好像是第一次意识 到时光已经在飞快地转动,当他在寻找女儿贡曲的身影时,娜美贞才意识到贡曲 并没有找到他的父亲。所以,刘佩离决定搭乘当天的船回曼德勒去,在他即将上 船的那一刹哪,他突然对娜美贞说:" 跟我走吧,离开八莫跟我到曼德勒去生活 ……" 娜美贞的目光闪烁了一下随即又坚定地说:" 我要陪伴我的父母,他们已 经很老了,我不会离开八莫的……" 刘佩离就这样上了船,他跟娜美贞的关系就 在那一刻像风筝般飘远了。这个世界左右着命运的是时间,而不是人,刘佩离此 刻一心一意想见到贡曲,当他听说贡曲已经在很久以前到曼德勒去了时,他的头 沉了一下,他想,也许他离开曼德勒的时候也正是贡曲抵达曼德勒的时候,他想, 左右命运的确定不是人,而是时间,而时间又像呼啸的风,像曼德勒城闷热的风 ……事实上,当他抵达曼德勒时,城里连一丝风也没有,天空永远是那么明朗无 云,火炉似的城区,刘佩离开始了寻找女儿,有好几天,寻找女儿成为他惟一的 事情,暮色上升时,他又回到了另一个现实之中,李俏梅疯狂地奔逃出刘家宅院, 她对女儿的寻找依然没有结束,每当这样的时刻,刘佩离就会拉着她的手,朝着 暮色走去,走到清亮的银月之下去,然后又牵着她的手回来,每当这时他就会安 慰她道: "睡吧,睡一觉醒来,你就会见到李蜜蜜了……" 她就真的睡过去了, 而他呢,贡曲始终没有在曼德勒出现,他想既然贡曲到曼德勒是来寻找父亲,那 么他就应该让贡曲可以寻找到他,为此他开始回到" 绿泰号" 商铺中,果然,几 天以后,17岁的女孩贡曲站在了他面前,他惊讶地看着她,因为已经有许多年没 有见到她了,而她却长成了娜美贞青年时代的模样。她刚出现在眼前,另外一个 英国青年也同时出现在他眼前,贡曲介绍了贝克,说贝克一直在寻找他的哥嫂, 但他的哥嫂已经回英国了,刘佩离知道了贝克的哥嫂就是格林医生和诺曼莎后感 到很震惊,贡曲对他说她很快就要离开曼德勒了,贝克接下去说他已经爱上了贡 曲,他想带上贡曲到英国伦敦去上学。时光正改变着这一切,刘佩离已经没有更 多时间考虑这一切了。因为他们已经订好了船票,刘佩离为女儿贡曲准备了一些 银票,汇到了在伦敦的中国银行,然后就把他们送上了轮船。潮湿的霉再一次升 起,遮挡了他的视线,那天他沿着伊洛瓦底江边走着,突然感受到了空气中飘着 一些黑色的羽毛,这是他从未见过的黑羽毛,他感到一种不测的东西正在他内心 游动不息…… 在黑色的羽毛之中他想起了母亲,他似乎听见了母亲在召唤他,而且这种意 象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深地笼罩着他,使他透不过气来,终于,刘佩离感受到了 来自刘家宅院的一片云翳,它变成了被黑色羽毛前拥后簇的云翳,刘佩离即刻出 发,沿着云翳游动的方向到了缅北的玉石山上,他看见了两个儿子刘川和刘露, 他们正站在两只不同的石坑中,就像他青年时代一样,已经开始沉迷于从石坑中 闪烁而出的璞玉之谜,然而,解开璞玉之谜的世界是漫长的,它需要时间需要灵 魂出窍的时刻降临,而此刻,刘佩离把他们召回到现实中来,他带着刘川和刘露, 他们的身体已经长得有他高,只是脸上还荡漾着稚气,成熟是需要时间的,只有 经过痛苦,探索,甚至是绝望的道路,人的脸才会变得成熟起来,就像树木,果 枝,它们需要在时间中被风吻拂,被雷霆轰击,被雨水沐浴,树木才会撑开宽大 的枯叶,而果枝才会由青变黄。刘佩离的两个儿子脸上洋溢着的是稚气,他们当 然看不到刘佩离看到的那片云翳,而且也不会看到黑羽毛簇拥着天空,只有成熟 的刘佩离看见了这一些,他的内心预感到了世界上令人悲哀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所以他要带着儿子们赶到阳温墩去。当他们进入腾越城时,战争早已平息了,再 也看不见日本人的影子,腾越城历经了沧桑,逃离战争的居民们陆续回到了腾越 城,不久之后,刘佩离和刘佩东给腾越城的市政建设捐了一笔巨资。阳温墩同样 也历经了战争的洗礼,到处都是土冢坟丘,缝制殓衣的人们被乌云笼罩着,在通 往刘家宅院的深巷中,有一支马帮的影子在刘佩离眼前出现了,马背上还驮着来 不及卸下来的百货,马尾巴扬起又垂下,似乎想在这阴沉沉的天空中激荡出一种 声音,这是刘佩东的马帮,不知道为什么,在赶马道上,他突然看见了一朵乌云, 接下来有一只乌鸦紧跟着他的马帮的影子,聒噪声是叫唤他;回家,快回家。他 改换了方向,从密林之中寻找到了一条直接通往阳温墩的小路,乌云越来越密集, 而一只乌鸦变成了几十只乌鸦,直到他的马帮闪进了阳温墩的小巷,通往刘家宅 院的小巷,当他进屋时,母亲已经咽气了,而当刘佩离带着两个儿子进宅门时, 母亲的身体已经变冰凉了。刘佩离的婚姻之妻,那个小脚女人吴玉兰正坐在凳子 上缝着婆婆的殓衣,因为连死者本人也没有感觉到死神是那么快地带走了她,她 在院子里被一道阴影绊了一下,那道阴影是突然降临的到她脚上的,只有她自己 看得见那道阴影,那是死神在召唤她,几个小时之后她就咽气了,这是真正的升 天,没有肉体疼痛呻吟的升天,这一年母亲70岁。缝着殓衣的吴玉兰的目光终于 落在了刘佩离身上,她似乎寻找到了语言,在这之前她突然失语了,她已经失语 了有很长时间,自从刘佩离的两个妹妹在后花园中跟两个疗伤的国民军约会时, 她的失语期就开始了,那正是刘佩离消失的时候,先是英国女人诺曼莎消失了, 后来刘佩离又消失了,战争就像不可阻挡的瘟疫笼罩着刘家宅院,接下来是宅院 中的简单婚礼,两个阳温墩的年轻女人跟着穿军服的国民军走了,这也正是一家 之主的老母亲的愿望,而吴玉兰呢,她的心在变得空洞起来的另一个时刻降临了, 两个儿子留下了一封短简就像他们的父亲年轻时候一样不顾一切地勇敢地离家出 走了。此行动中展现着两个儿子的命运,她知道儿子们展翅高飞时,也正是儿子 的双翅们碰撞乌云和雷电的时刻,她的心渐渐地变得越来越空洞,而且她知道儿 子们走了,宅院空了。确实,宅院开始空了,阴影突然袭向婆婆,70岁的婆婆被 一道阴影轻轻地绊倒,再也爬不起来。她的失语期交织着没有语言的生活,她独 自一人守候在宅院中,阴影们仍然在此,伴随着她,因为她在失语之中感觉到: 70岁的婆婆离开人世的时刻就要降临了。 黑色,白色? 不,好像是两色间的色彩,她听见了马铃儿响,她感到外面的 人回来了,婆婆快要咽气的时刻就要降临,刘佩东的影子不是阴影,是强劲的狂 风,使她感到一阵希望,她想起来了婆婆还没殓衣,本应该早早准备好的殓衣被 战争所搁浅了,她的双手伸出去,她是女人,她是宅院中惟一的会缝殓衣的女人, 也是这宅院之中惟一留下来的女人,只有她会缝殓衣,黑色或白色,两者之间的 殓衣铺开了,又一阵脚步声似乎从被掐断的音符之声中向她涌来,从缝制殓衣的 丝线之中颤栗着而来……她的心跳加剧了,世上除了这音符,还有死亡之静止的 音符,而此刻她抬起头来,刘佩离带着两个儿子出现在眼前,起初,他们直奔死 者,并没有感受到她的存在,然而,她却感受到了他们的存在,突然之间,她的 失语期似乎结束了,那千呼万呼的语言回来了,人们是靠语言协调时间和命运的, 她终于寻找到了语言,她的语言是呜咽,像泉水般的呜咽,当刘佩离的目光移动 在她影子,移动在她脸上,移动在她眼睛里时,她惟一的语言就是呜咽。刘佩离 走上前去,轻轻地抓住她的双手,在战争结束之后的阳温墩,刘家宅院的第一次 葬礼就这样开始了。刘佩离从怀中掏出一块美玉放在了母亲的棺材里,那块美玉 即使是在最为黯淡的日子里也会散发出淡绿色的光泽,母亲的棺材合上的那一瞬 间,这样一个瞬间对刘佩离来说带来了强烈的、不可抗拒的痛苦,在经历了无数 死亡的场景之后,刘佩离知道老母亲的双臂在刘家宅院中主宰一切的力量就这样 消失了,眼看着棺材落下去了,就像花落下去了,刘佩离想起了李蜜蜜的身体落 下去的时刻,美妙的生命就这样落下去了,犹如美丽的花冠落进了潮湿的尘埃, 而如今母亲的棺材落下去了,落在了厚重的尘土之上,落在了厚重的尘土之上, 落在了刘佩离看不到的更深的地方。刘佩离再也看不到母亲的那双小脚,从她小 脚的暗影之中,刘佩离忘不了自己从母亲身边开始的命运,似乎条条道路就是从 母亲的小脚旁边开始,去缅北的丛林,那边界之外的美玉--以不可思议的热情洋 溢着他的身体,命运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当刘佩离看见母亲的小脚挪动开去时, 他就知道母亲已经无力追赶上他的影子了,他雀跃出刘家宅院,雀跃出阳温墩的 世界…… 而如今母亲的小脚连同母亲的身影已经沉入了泥土最稳固的中间或者深处, 泥土会超越母亲的灵魂。葬礼结束之后,最先离家而去的是刘佩东,他几乎总是 一个自由人,他的自由使他比刘佩离更显得像呼啸的风,他可以带着马帮穿越出 刘家宅院,穿越出阳温墩的小巷,而且他像风,他离开家时确实像呼啸的风而去。 刘佩离不像风,他无法呼啸而去,因为刘佩离除了是长子之外,还是小脚女人吴 玉兰的婚姻丈夫,从安葬完母亲之后,他就一直从刘家的前花园走到后花园,而 当他躺在那张婚床上时,他在黑暗之中把身体面对着这婚姻的形式,他与吴玉兰 早就没有了性事生活,两个人再也无法相互伸出手来触摸对方,仿佛一种伴侣关 系,他从她发丝间嗅到了香味,那是阳温墩的妇女用皂角洗发的香味,当他睡在 她身边时,似乎是睡在整座阳温墩的世界里,他过去以为母亲就是阳温墩,而当 母亲离世以后,他又感觉到了小脚女人吴玉兰就是阳温墩,尽管如此,他还是想 把她带走,把她独自一人留在阳温墩,他就会感到忧虑重重,所以,他决心把她 带走,带到曼德勒去。当他说出这个决定时,她吃了一惊,转而轻柔而坚定地说 :" 不,我不会离开阳温墩的" ," 你必须跟我走,因为你是我的妻子……" , " 不,我必须留下来,我从嫁到阳温墩的那天开始,我就知道我会永永远远在这 里生活下去,直到我死去……" 刘佩离看着这个小脚女人,她的声音坚定,就像 她穿着绣花鞋,将双脚从花轿之中伸出来,就像她的小脚落在了阳温墩的路上, 从此以后,她的身体和呼吸只限于游移在阳温墩,只限于游移在刘家宅院的命运 起伏之中,许多年过去了,她厮守着,为了婚姻,为儿子,为刘佩离,为刘家宅 院,她似乎有她的理想,而她的理想就是在时光流逝之中等待。为此,刘佩离知 道如果把吴玉兰带走就挫伤她坚守的信仰,如果把吴玉兰带到曼德勒去,她就会 失去她主宰一切的世界,因为在阳温墩这个小世界里,她可以游移着小脚,像响 尾蛇的滑行速度一样追踪她的日月和晨露,她拥有阳温墩的全部的生活,那些小 脚女人发出的声音可以与她彼此呼应,她还拥有洗衣亭,走到洗衣亭去浣洗衣服, 可以倾听到各种各样的谣曲声音,可以分辨世界的事事非非,云与云互相叠对, 那只英式老挂钟会发出令她的呼吸所急促的声音,而关闭中敞开的这座中西式结 合的大宅院可以让她的小脚任意地移动……这个世界已经有藤条、花朵,有酒坛 和花园,刘佩离知道吴玉兰再也不会改变这种命运,因为世上再也没有一种命运 像她过去和现在的命运一样既有无法忍受的失语期,也有呜咽的时刻,还有等待 的时刻相伴,她坚定不移的目光,使刘佩离放弃了他的决定。他给吴玉兰留下了 银票,带着两个儿子,儿子们已经开始像他一样习惯了在阳温墩之外的世界中旋 转命运的轮子。吴玉兰站在阳温墩的小路边,她的小脚在炫目的阳光下格外醒目, 而她的目光似乎在潮湿的游移之中已经寻找到了自己一生坚定不移的意志。送别 的序幕拉上之后,吴玉兰还久久地站在那个地方,朦胧的目光越来越不清晰,她 开始转身,从此以后,她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地生活在阳温墩,直到她89岁的那个 早晨,她再也没有醒来。她从没有走出过阳温墩,她从没有去过密支那和曼德勒, 她生命中只有过一个男人,而这个男人留在阳温墩的日子就像梦境那样短暂,尽 管如此,那座大宅院已经笼罩住她的人生,她的生命中只出现过像看见死神袭击 生命一样短暂的恐怖,在大宅院中她只是看见一棵树凋零时感到过空洞,而其余 的日子里,她的内心就像井水一样丰盈,除了装满思念之外,还有她伸出手臂能 够到的地方,那些地方可以触摸到英式挂钟上的灰,也可以触摸到石榴树上的露 水,而她的手臂够不到的地方,是遥远,是她生命无法到达的地方。 每个人都用手触摸生命之中可以够得到的地方或够不到的地方,刘佩东的马 帮队伍即将进入曼德勒城,马背上驮着乌铜、针表、象牙烟盒;马背上还驮着绸 缎、棉布、丝线……他不知道生命已经出入于马道上有多少次,在最孤寂的古道, 他寻找过女人,那些拥在怀中仅有一夜之欢的路妓,会为赶马人解除寂寞之苦, 每当他拥抱一个女人时,通常想忘记他记忆中的女人,他想忘记的女人有诺曼莎 和杜丽娜,第一个女人使他燃起了初恋之火,然而,他却连肉体也没接触,第二 个女人给他带来了燃烧中的肉体,而这个女人却可以像鸟儿般飞远……当思绪随 着马铃声或一片草叶一朵云彩摇晃时,他已经从那个路妓的女人怀抱抽身而去。 此刻,他已经进入了中年,在中年的旅途,他并没有预感到有一个女人已经降临 到曼德勒城,这个女人就是杜丽娜。一个年轻女人好像只有在飞起来之后,双翼 才会落在一个又一个的风景之中,也只有经历了飞起来的欢快和痛苦,翅膀才会 沉入鸟巢之中去,杜丽娜已经不是那个少女了,杜丽娜如今独自一人拎着一只箱 出现在曼德勒城,在这些年里,她辗转到印度,又辗转到非洲,一路上她依然经 历着风暴似的情爱故事,然后又回到了伦敦,然而,当她进入30多岁的生日,她 突然想起了一匹又一匹中国的丝绸,她再一次出发了,从伦敦城进入曼德勒城, 热烈的梦想依然如故,当身体刚刚落在曼德勒城,她就在寻找着那个穿着中国丝 绸衣服的中国男人,那个来自中国阳温墩的刘佩东。当她拎着一只箱子站在一棵 芒果树下时,正是刘佩东的马帮进入曼德勒城的时刻,这种像丝绸般柔软的情缘 注定要使两个人的后半生永远捆绑在一起。 刘佩东并没有像杜丽娜所想象中的一样穿着丝绸衣服出现在她眼前,一支漫 长的马帮从远处进入了芒果树下的小径时,杜丽娜的眼神热情而忧伤,她本想嗅 一嗅芒果树的香味,再去寻找刘佩东,然而,一支马帮队伍出现了,马蹄声落在 小径的卵石上,像是悦耳的乐曲从低处上升,马尾巴扬起一阵又一阵从旅途带来 的风尘味,铃声模仿着云雀的天籁之音吟唱……刘佩东穿着兽皮做成的赶马服, 穿着长靴被马帮挟裹在中间,一顶黑色毡帽戴在他头顶,脸上的胡须像大地的野 草一样使杜丽娜并没有即刻认出他来,然而,站在芒果树下的这个英国女人却吸 引了刘佩东那疲倦的目光,当倦乏如曼德勒城的火热袭来时,一个女人戴着小圆 帽站在芒果树下,他的嗓子突然变得干燥,他的心灵宛如涌来一阵清泉……杜丽 娜没有认出他是谁? 因为杜丽娜从未看见过那个穿着中国丝绸衣衫的商人刘佩东 的另一种打扮,尽管她沉溺于密支那城芒果树下的欢娱时,一次又一次地听刘佩 东讲述一个赶马人旅程的不可思议的风险,然而她只是想象而已,而对于刘佩东 来说,杜丽娜只有一种形象:她浪漫不羁。此刻,刘佩东从马群中脱颖而出,朝 着芒果树下的杜丽娜走去,他似乎感受到了在炎热的季节薄荷叶儿猛长,诺曼莎 和杜丽娜身上都带着一种薄荷叶的味道,也许那是英国女人特有之味……薄荷叶 儿猛长,从微风中荡漾而来清新的薄荷味使刘佩东神思飞扬,杜丽娜看见了从马 群中脱颖而出的刘佩东,浪漫不羁的杜丽娜突然张开手臂扑进了刘佩东的怀抱, 他身上洋溢出汗淋淋的味道,而她身上却散发出薄荷之味,两种味道终于交织在 一起了。然而杜丽娜突然感受到了那只空袖管,当她伸出手去触摸时,已经感受 不到刘佩东的右臂,而刘佩东笑了笑,好像他的右臂在笑声不翼而飞了。 杜丽娜拎着箱子跟着刘佩东钻进了一座曼德勒郊区的中式宅院里,中国商人 都在曼德勒的华人街上有了自己的宅院,华人占据了曼德勒的商业世界,在曼德 勒的商业街上,有缨帽铺;有靴鞋铺;有绸缎铺、布铺、棉线铺、丝线铺;有脂 粉铺,有翠花铺;有纸绒花铺、棉絮铺、丝绦铺;有皮草铺……这些华人都在曼 德勒城买了地皮,置了宅院,统称为华人街,然而,刘佩东的宅院并不座落在华 人街上,杜丽娜身上显现出了浪漫不羁,而刘佩东身上却体现出了独立不羁。就 连住宅也一样,他想让自己的身体游移出规则之外,所以,几年前他就在曼德勒 的郊外买下了一块地皮,请曼德勒的中国建筑师设计师绘好了图,又请来曼德勒 的石匠、泥瓦匠和木匠,完全按照中国式的宅院建构出来了这座宅院,而且在宅 院后面还有一座马厩,当然,在他宅院中有仆人、管家,在马厩中也同样有马倌。 尽管如此,刘佩东每年只有三分之一的时间住在这座宅院之中,大约有三分之二 的时间让身影随同马帮的影子从朝雾中延伸到密林之中去,再从密林中延伸到怒 江、金沙江大峡谷的羊肠小道上,每当兀鹰在他头顶飞翔时,他就会伸出独臂模 仿一只兀鹰的形象在只有啮齿动物们行走的小道上,使兀鹰们若即若离,那些兀 鹰以为碰到了比它们自己更勇猛的对象,而他呢,他既可以模仿一只兀鹰也同样 可以在青藏高原的雪峰上点燃起篝火面对一群雪豹的影子……如今,一个戴着小 圆帽的女人,她已经由女孩变成了一个女人,但她仍然戴着小圆帽,因为她是旅 行世界的使者;如今她的翅膀飞到了曼德勒城,她合拢翅膀,她不再飞了,她摘 下小圆帽,她的金发披肩而下,她似乎在说,她回来了,她回到了一个男人的怀 抱,她可以松驰地放下箱子,她可以热情洋溢地扑进他怀抱了。在一只中国式的 大木盆中,仆人为他们烧好了洗澡水,她脱衣服时,他也在脱衣服时,他们起初 还面对墙壁脱衣服,而当他们在赤身裸体时才转过身来面对对方,两个人的思绪 此刻都似乎已经随着一片草叶摇曳,每个人在这样的时刻都会让赤裸的身体,光 滑的身体,没有羁绊的身体随同一片草叶摇曳,在一片草叶摇曳之中,每个人在 这样的时刻都想抓住过去的往事展览给自己看,展览给别人看。快,要尽快地投 入那只温热的木盆,这是中国式的沐浴方式,这是收留他们身体的激情和倦乏的 一只木盆,两个人手牵手走到了宽大的木盆中,那里面柔软的水质尽可能地用其 柔软触摸着他们的身体,两个人都在这样的瞬间里情不自禁地开始触摸到了对方, 裸体上既没有草叶也没有了淤泥,既没有露水也没有灰烬……但仍然有光影前来 笼罩他们,在光影之下,她的裸露中有丰乳,她的丰乳摇晃着,挺立着,而在他 的裸露中有黝黑的皮肤,是马道上的阳光晒黑了他的皮肤,他的裸露中还呈现出 一道道伤疤,这是在马道上,有一次与狼搏斗时留下一煌伤疤……从木盆中出来 , 燃烧的情欲开始占据他们的肉体,开始用他们的肉体的火焰相互交织在一起。这 样的燃烧持续了很长时间,有一天早晨,这个女人,这个不再给他讲述旅行故事 的女人,大约已经在头一天晚上讲完了她的故事,而刘佩东的故事也讲完了,在 那个早晨,她突然开始呕吐不息,刘佩东请来了医生,这是一位中国医生,他在 曼德勒开了中医诊所,他触摸了一下杜丽娜的脉跳对刘佩东说:" 你的女人怀孕 了" 。 刘佩东梦见过猛兽,梦见过河流,梦见过杜丽娜的小圆帽在风中吹动,但他 决没有梦见过这样的时刻,他的手臂伸出去轻轻地搂紧了这个现实,因为这个现 实是那样生动,他已经爱上了这个女人,过去他以为他在这个世界上只会爱上一 个女人,那个女人就是诺曼莎,而感情就像当思绪随着一片草叶儿摇晃时,开始 轻轻地移动,它移动在了杜丽娜的前客上,移动在了杜丽娜裸露的双乳上,移动 到了杜丽娜性感的嘴唇上,移动到了杜丽娜浪漫不羁的形象上……此刻,当他感 觉到爱一个女人已经让他感觉到窒息时,医生告诉他说他的女人怀上了他的孩子。 医生的声音使他的幸福和喜悦随同一片草叶摇晃时,杜丽娜轻轻地扑进他怀抱, 她的旅程已经开始了用另外一种方式展开,一个胚胎已经在她体内蠕动,一个胚 胎已经使她在刘佩东的世界中安静地驻足下来。那个浪漫不羁的女人用目光环绕 着刘佩东的宅院,她已经习惯在这宅院中生活,而且她喜欢走到后院之中去,从 最深的后院深处的马厩中弥漫而来的马粪味道是她嗅到的最特殊的味道,自从怀 孕以后,她就喜欢在宅院之中散步,她的旅程在此开始了怀孕的阶段。 在曼德勒的秋天,一个青年拎着箱子出现在刘佩离的面前,此刻刘佩离刚从 玉石山上回到曼德勒,他没有想到刘佩水,他的三弟已经从日本学医归来了,刘 佩水的脸上多了一副眼镜,除此之外,他的眼神变得很明亮,他的眼神停留在刘 佩离脸上,然后又停留在刚刚赶来的刘佩东脸上,三兄弟坐在曼德勒的一家中国 餐馆中,刘佩水表达了自己对两位兄长多年来的扶持帮助的感激之情,在这几年 中,刘佩离和刘佩东兄弟俩人的银票不断地汇入日本银行中,如今刘佩水学业归 来,他最大的理想就是想在中国的腾越开医院。刘佩离和刘佩东都理解他的这一 行动,当他回忆着不久之前的战争时,刘佩离忍不住想起了自己充当民间乡郎的 情景,而当刘佩水回到腾越时,在他即将开医院的时刻,他才第一次听见了有关 大哥刘佩离的故事,而他当然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与大哥刘佩离那一段采撷药草 的日子培养了刘佩离对药草的另一种感受力,正是这种感受力使刘佩离在腾越最 为悲壮的日子里,利用自己的想象力削弱了日军的力量,在传说之中,被毒液所 腐蚀胸膛的日军一路上不断地倒下去,迅速变成腐尸。当然他还听到了有关二哥 刘佩东的另一种传说,这些传说让他在腾越古城中开了第一家私人医院。后来, 他的医院发展到了密支那和曼德勒,不过他一直生活在腾越古城。当刘佩离和刘 佩东帮助刘佩水在腾越古城建立起他的私人医院的那一天,刘佩离独自一个人消 失在人群之中,他情不自禁地想消失,是因为他又情不自禁地想回到不久之前的 那一座座丘陵深处去,不久之前,在这里到处都是日军的影子,他们把帐篷设在 丘陵深处,为了寻找女儿李蜜蜜,他就是那样出现在日军的影子身边,在冰冷的 废墟里,他作为一个民间郎中,出现在日军的刺刀下面,后来,他沉溺于调制毒 液的快感之中,他多么希望日军的队伍越来越薄弱……直到诺曼莎快步穿越而来, 他们朝着那座有小木屋的森林跑去,他的女儿快要死了,他的女儿躺在血泊之中, 可他却无助地去寻找药草……然而,他的女儿注定是要被死神抢走的,他的疯狂 就那样下沉到掩埋女儿的泥土之中去。现在,他想看看那座墓地,他置身在丘陵 深处寻找到了诺曼莎引领他进入森林中的小路,那座木屋已经住进去了一个狩猎 人,可以感受到这个狩猎人给这座小木屋带来的炊烟,然而刘佩离绕开了这座木 屋,他知道时过境迁,再也看不到嗅不到血腥味儿,那血腥味儿好像锋利的针尖 儿刺伤的一朵朵花蕾,他绕开了它们,绕到了另一片金色的落叶之中,秋天,两 座土冢坟丘出现在眼前,上面已长出的青草如今已变黄,只须一夜秋风草儿就会 变黄。而在女儿李蜜蜜的草地上却长出了一株黄色的花朵,那摇曳的秋花用不了 一夜已会萎谢。刘佩离摘下自己的玉佩埋在了泥土之中,他希望女儿能够感受到 他的影子,生者为死者的影子彼此能相互看见。 刘佩东也在寻找着日军骑兵人的营地,寻找着那座用学校做的马厩,他在很 远的地方就已经听见了从马厩中传来的朗读声,腾越的战争终于结束了,这座学 校又恢复了正常秩序,而刘佩东置身在远处,眺望着让他度过马倌岁月的地方, 让他失去右臂的地方,此刻,他已经掉转马头,他失去了右臂的疼痛已经消失了, 他现在可以用左臂代替右臂用,而时光却在静悄悄地移动着,一切有价值的回忆 都会留下来,而他的女人,此刻正挺立着腹部,在曼德勒的芒果树下等待他的归 去,值得欣慰的是,杜丽娜离分娩的日子已经越来越近了,自从杜丽娜挺立起腹 部的那天开始,杜丽娜就对刘佩东说:" 我的旅程从此结束,我永远的旅程就在 你身边,从你身边开始……" 杜丽娜从那一天开始就用丝绸亲手缝制小婴儿的衣 服,她总是喜欢丝绸,似乎她夜里躺在铺满丝绸的床上还不过瘾,她要让生活展 现在中国丝绸之中,为此,她为她未来的婴孩用丝绸逢制了小裤子、小帽子、衣 服。这个女人决心从现在开始,与她的中国男人过上一种世俗生活。因而,当刘 佩东骑着那匹枣红色马穿越在从腾越到缅北的古道时,他似乎已经感觉到了当思 绪随着一片草叶摇晃时,一个梦境会辗转了一个现实,它们如花瓣一样盛开,像 一路上的绿色薄荷又猛长,让你不得不加快速度。现在,刘佩东的枣红马已经抵 达了曼德勒的城边,他突然感受到了当思绪随同一片草叶摇晃时,他的右臂,他 身体中仅有的手臂已经揽紧了世界,因为世界变得潮湿起来,他听见了一个女人 在呼唤他,那是她的女人,过去他一直感觉到这个女人一直在飞,永远的不会为 他留下来,自从那个女人的腹部挺立起来的那一时刻,她的气息不再飘忽在远去 的车辙上,也不再伸出手臂像鸟儿一样展开飞翔的姿态,他感到,当思绪随同一 片草叶在摇晃时,她已经不再飞,她就在他影子旁边,在曼德勒的芒果树下,如 同一棵植物般已经在曼德勒寻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当思绪随同一片草叶在摇晃时, 他的女人正向着世界发出呻吟声,英国女人杜丽娜就这样在这人生的旅途之中开 始分娩,她和中国男人在一匹中国丝绸上孕育的孩子已经从她剧烈震荡的子宫中 往下滑落,接下来,接生婆的双手托住了那个男婴,并把男婴放在一块红色丝绸 的襁褓里,刘佩东看见了这个激动人心的时刻,当思绪随同一片草叶儿摇晃时, 那男婴的啼哭之声划破了那道暮色,刘佩东激动地用左手抱起那只红色襁褓,就 这样,刘佩东与一个英国女人的故事从篷顶的美妙传说中进入了世俗生活,而刚 刚分娩孩子后的杜丽娜抓住了刘佩东的左臂的同时也抓住了那只空袖管,这是她 的男人,她在迷恋上中国丝绸之后所迷恋上的男人,她终于回到了他身边,并且 寻找到了永远与他生活下去的真谛。当思绪随一片草叶摇晃时,他们的孩子在那 只红色襁褓之中由啼哭到发出笑声。穿着中国丝绸衣衫的刘佩东,用他仅有的左 臂抱着那只襁褓,而他的空袖管,不时被热风荡漾起来,他的生命从来也没有出 现过如此地柔软,就像一匹展开飞扬的中国丝绸一样的柔软,他在很长的时间里 总是抱着那只襁褓,直到那只襁褓从他怀中变幻着,一个男孩可以发出叽叽喳喳 的声音了,接下来,一个男孩可以下地走路了,他追在他小小的影子后面,他害 怕他的男孩跌倒在地,不过男孩总是会跌下去,男孩会发出啼哭,然后世界又开 始变得一片肃静。当思绪随同一片草叶摇晃时,他和杜丽娜牵着那个男孩开始出 现在曼德勒城区的街道上,开始出现在芒果树下的小径上,开始出现在伊洛瓦底 江边的江滩上,在那里,男孩寻找到了他的游戏世界,刘佩东和杜丽娜弯下腰来 看着那个男孩在沙滩上垒建起了一座房子,然后又用手把它摧毁……孩子的游戏 不断地变幻着,刘佩东伸出左臂,伸出手指在孩子面前用沙砾垒起了一匹马,两 匹马……,一支马队的形象,男孩没有用手去摧毁它,男孩注视着沙上垒起的马 帮队伍;当一片思绪随同一片草叶儿摇晃时,从伊洛瓦底江上波动而来一张轮船, 那天上午,他们散步到了码头边,刘佩东抬起头来在无意识之中看见了一个女人, 这是他记忆深处的一个女人,她就是诺曼莎,她牵着一个女孩出现在伊洛瓦底江 边的码头上。 -------- 网文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