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子(以及罗家蛮) 作者:韩少功 壮年男人别名“汉子”,是较为普遍的情况。马桥人更习惯把男人叫作“蛮子”、 “蛮人”、“蛮人三家”。其中“三家”的来历不可考。古代有“楚虽三户亡秦必 楚”一语,其中“三户”似乎并非特指男人。 明明是一个人,却带着“三家”的标记,承担着“三家”的使命,这是不是楚 地先人的传统,也不得而知。我曾经有一个想象:如果一个人的血缘来自父母两人, 而父母的血缘又来自祖父母一辈的四人,祖父母的血缘又来自太祖父母一辈的八人 ……照此几何级数往上推算,只须几十代,全人类的巨大数目都可统括在先辈的范 围之内,都是每个人共同的祖先。“四海之内皆兄弟”的美好愿望,在这则简单的 运算里完全不是虚言,竟有了生理学的可靠依据。从理论上说,每一个人都是全人 类的后裔,每一个人身上都收聚和总结了全人类穿越了几十代的遗传因素。那么一 个人还是一个人吗?还仅仅是一个人吗?我在一篇文章里说过:“个人”的概念是 不完整的,每个人也是“群人”。我希望马桥的“蛮人三家”中的“三”只是传统 中“多”的同义词。这样,“蛮人三家”就差不多是“群人”的别名,强调着个人 的群类背景,也就暗合了我的奇想。 “蛮”字流行于南方,很长时间内是南人的统称。有关的资料记载,春秋时代 (公元前700 年)有罗国,即罗家蛮。《左传》说,“鲁桓公十二年,楚师分涉于 彭,罗人欲伐之。”算是最早的痕迹。罗人曾定居今天的湖北宜城县西南,与西南 方的巴国为邻,后称罗川城,见于《水经注》卷二八。罗家蛮又叫罗子国,曾以彭 水为天然屏障,抗拒北方强敌,一见楚兵南渡,是不能不抵抗的,而且居然也取得 过胜利。但楚罗大小悬殊,后者终非敌手。我们在《左传》中看到,罗人后来两次 逃亡,第一次逃到枝江县,就是历史上“巴人”的发祥地;第二次是二十年左右以 后的楚文王时代,再次逃到湘北,即现在的岳阳、平江、湘阴县一带。 江以人名,罗江就是这样获得了名号。 很难想象当年扶老携幼的长途迁涉。从史料上看,罗人到达这里以后重建了 “罗城”,但今天已经了无痕迹。我怀疑罗江边上的长乐镇,就是当年的罗城。乐 与罗大体谐音,可算一个线索。这是一个依山傍水的小镇,也是我进山挑竹木之类 的必经之地。它有贯串全镇的麻石街,有流淌于麻石上的甜酒香和木屐声,通向热 闹而且湿漉漉的码头,也有一些似乎永远不会探出人面来的紧闭门窗。当地人说, 码头下有铁柱,水退时才可以看见,上面还有很多模糊的古文。我当时没有考古的 兴致,从没有去看过。每次都是累得两眼发黑,喝下一碗甜酒之后,倒在街边和衣 而睡,准备继续赶路。好几次我都是被深冬的寒风冻醒的,一睁眼,只有头上摇晃 欲落的疏星。 如果长乐不是罗城,那么可供查考的还有落铺、洛山、抱落,铜锣峒,它们也 有一字谐音于“罗”,也都与我有过一面之交。这些村或镇至今在我的印象中还可 浮现出古老的墙基和阶石,浮现出男女们眼中一闪即逝的躲避和戒备。 罗人与巴人有亲密的关系。“下里巴人”在这里是很通用的成语,意指他们。 的古歌。罗江的终端便是“巴陵”,即现在的岳阳。《宋史》卷四九三,说到哲宋 枯元三年(公元1088年),“罗家蛮”曾一度“寇钞”,后来由土家的先辈首领出 来加以约束,才告平静,可见土家与罗人是颇为合作的——而士家族被认定为巴人 的后裔,已成史学家们的公论。另一个可以注意的证据是,土家传说里,经常出现 有关“罗家兄妹”的故事,显示出“罗”与土家族先民有不解之缘。 奇怪的是,我在罗江两岸从没有找到过名以“罗”字村镇,也很少听说有姓罗 的人家——除了我所在村子里一位姓罗的老村长,出身长工,是个地地道道的外来 户。我不能不设想,一次残酷的迫害浪潮,一次我们今天已经无法知道也无从想象 的腥风血雨,使“罗”字成为了这里的禁忌,罗人不得不改变自己的姓氏,隐没自 己的来历,或者远适它方,就像某些史学家描写的那样,成群结伙,餐风宿露,去 了湘西、黔、桂、滇以及东南亚的崇山峻岭,再也没有归来。从那以后,罗江有名 而无实,只剩下没有内容的名号,成了一张不再发出声音的嘴,只是喷放出来无边 的寂静。即便这张嘴被我们从墓穴里找出来,我们不知道它曾经说过什么。 事实上,他们的国家已经永远失去了,万劫不复。只留下一些青铜器,已经粉 化,一捏就碎。我在那里挖荒时,多次挖出大批的箭簇和矛头,只是都非常小,比 书上看到的要小得多,显示出当年金属的稀贵,必须用得十分俭省。这些出土物被 本地人见多不怪,不当回事,全都弃之地边道旁,小崽子们装上一篮篮的,拿来打 架玩耍而已。我后来见到博物馆里一些森严保护下的青铜器的展品,总是有点不以 为然。这些东西算什么呢?我在马桥的时候,随便踩一脚,都踩到汉代以前去了, 脚下吱吱吱不知要踩掉多少文物珍品。 -------- 西陆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