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府(以及烂杆子) 作者:韩少功 马桥上弓有一段麻石路面,两旁的几栋农舍,当路的一面是通常的木板墙,东 偏西倒,但还保留着高高的一墙砖石方台。只有留心细看,才会发觉这些台子是很 多年以前的柜台,才会发现这些老房子依稀流露出铺面的风采。柜台是商业的残骸。 《平绥厅志》称这个地方在清朝乾隆年间昌盛一时,这些残缺剥落而且蒙受着鸡粪 鸭粪的柜台,大概不失为物证。 另一件可疑的旧物,是一口大铁锅,已经有了缺口和长长的裂纹,丢在公家的 谷仓后面的林子里没人理会,锅底积满了腐叶和雨水。锅大得骇人,一锅足足可以 煮上两箩筐饭,搅饭的勺子至少也要大如把头。没有人说得清;这口锅以前是谁的? 为什么需要这么大的锅?锅的主人后来又为什么丢弃了它?如果用这口锅给长工做 饭,主人一定是大庄主。如果用这口锅给兵丁做饭,主人一定是不小的将军。这些 猜想都足以使我心惊。 最后,《平绥厅志》描述的繁荣,在马桥上弓的一幢老屋上还残存了—角。那 是青砖大瓦屋,大门已经没有了,据说大门前的石头狮子也在革命的时候被人砸了, 但差不多高至人们膝盖的石头门槛,还显示出当年的威风。屋里仍有一扇没有被人 拆走的窗户,上面的龙飞凤舞,精雕细刻,还有一股富贵气隐隐逼人。本地人把这 幢无主的楼房叫作“神仙府”,有一种戏谑的味道。我后来才知道,神仙是指几个 从不老实作田的烂杆子,又名马桥的“四大金刚”——他们很长一段时间里就住在 这里。 我到神仙府去过一次,是受干部的派遣用红黄两色油漆到处刷写毛主席语录牌, 不能漏下这一个角落。我去的时候,知道神仙府的金刚们或是谢世或是出走,现在 只留下一个马鸣。他不在家,我在大门口咳了几声未见回音,只好怯怯地被几级残 破的石阶诱入这一洞尘封的黑暗,在一团漆黑中有灭顶者的恐惧。幸好,侧身探进 右厢以后,屋角缺了几片瓦,漏下一柱光线,让我的双目绝处逢生最终有所依附。 我慢慢才看清,这里有一片砖墙不知为什么向外隆胀,形如佛肚。这里的木板壁全 是虫眼,遍地是草须和喳喳作响的碎瓦渣。靠墙有一口大棺木,也用草须覆盖,还 加上一块破塑料布。我看见了主人的床,是墙角草窝中一块破席,上面有一堆黑如 烟尘的棉絮,大概是暖脚的那一头,用一根草绳紧紧地捆成一束,显示出主人御寒 的机智。草窝的旁边,有两节旧电池,有一个酒瓶和几个彩色的烟纸盒,算是神仙 府对门外世界的零星捕获。 我的鼻尖碰到了一团硬硬的酸臭,偏过去一点,又没有了。偏过来一点,又有 了。我不能不觉得,臭味在这里已经不是气体,而是无形的固体,久久地堆积,已 凝结定型,甚至有了沉沉的重量。这里的主人肯定蹑手蹑脚,是从来不去搅动这一 堆堆酸臭的。 我也小心避开固体的酸臭,找到一个鼻子较为轻松的地方,做了一块语录牌: 即“忙时吃干,闲时吃稀,平时半干半稀”一句,希望对这里的主人有所教育。 我听得身后有人感叹:“时乱必乱时矣。” 我身后有一个人,走路没有脚步声,不知何时冒了出来。他瘦得太阳穴深陷, 过早地戴起了棉帽,套上了棉袄,笼着袖子冲着我微笑,想必就是主人了。他的帽 檐如这里的其他男人们一样,总是旋歪了一个很大的角度。 问起来,他点点头,说正是马鸣。 我问他刚才说什么。 他再次微笑,说这简笔字好没道理。汉字六书,形声法最为通适。繁体的时字, 意符为“日”,音符为“寺”,意日而音寺,好端端的改什么?改成一个“寸”旁, 读之无所依循,视之不堪入目,完全乱了汉字的肌理,实为逆乱之举。时既已乱, 乱时便不远了。 文绉绉的一番话让我吓了一跳,也在我的知识范围之外。我赶忙岔开话题,问 他刚才到哪里去了。 他说钓鱼。 “鱼呢?”我见他两手空空。 “你也钓鱼么?你不可不知,钓翁之意不在鱼,在乎道。大鱼小鱼,有鱼无鱼, 钓之各有其道,各有其乐,是不计较结果的。只有悍夫刁妇才利欲熏心,下毒藤, 放炸药,网打棒杀,实在是乌烟瘴气,恶俗不可容忍,不可容忍!”他说到这里, 竟激动地红了脸,咳了起来。 “你吃了饭没有?” 他捂着嘴摇了摇头。 我很怕他下一句就找我借粮,没等他咳完就抢占话头,“还是钓了鱼好。好煮 鱼吃。” “鱼有什么好吃?”他轻蔑地哼了一声,“食粪之类,浊!” “那你……吃肉?” “唉,猪最蠢,猪肉伤才思。牛最笨,牛肉折灵机。羊呢,最怯懦,羊肉易损 胆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种说法我真是闻所未闻。 他着出我的疑惑,干干地笑了,“大地之大,还怕没什么可吃?你看看,蝴蝶 有美色,蝉蛾有清声,螳螂有飞墙之功,蚂蟥有分身之法,凡此百虫,采天地精华, 集古今灵气,是最为难得的佳肴。佳肴。啧啧啧……”他滋味无穷地搭嘴搭舌,突 然想起什么,转身去他的窝边取来一个瓦钵,向我展示里面一条条黑色的东西。 “你尝尝,这是我留着的酱腌金龙,可惜就这一点点了,味道实在是鲜。” 我一看,金龙原来就是蚯蚓,差点翻动了我的五腑六脏。 “你尝呵,尝呵。”他热情地咧开大嘴,里面亮出一颗金牙。一口黄酱色的溲 气扑面而来。 我赶快夺路而逃。 以后我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看见他,几乎没有机会碰到他。他是从不出门做功夫 的,他们四大金刚几十年来是从不沾锄头扁担一类俗物的。据说不论哪一级的干部 去劝说,去训骂,甚至去用线索捆绑,统统无济于事。如果威胁要送他们去坐班房, 他们就表示求之不得,到了班房里还省得自己做饭吃。其实他们已经很少做饭了, 对班房的向往,不过是他们图谋把懒推到一种绝对、纯粹、极致的境界。 他们并不打伙,也从无饮食的定时,谁饿了,就不见了,回来时抹着嘴,可能 己吃了什么野果野虫,或者已在人家的地上偷了一个萝卜或者包谷,生生地嚼下肚 而已。若是烧上一把火煨熟来吃,已经算是辛苦万分劳累不堪的俗举,要被其他的 金刚耻笑。他们一无所有,对神仙府的产权当然也是糊糊涂涂。但他们又无所不有, 用马鸣的话来说,“山水无常属,闲者是主人”,他们整日逍遥快活,下棋、哼戏、 观风景,登高远望,胸纳山川,腹吞今古,有遗世而独立羽化而登仙的飘逸之姿。 在地里做功夫的人当初看见他们“站山”,免不了笑。他们不以为然,反过来笑村 里的人终日碌碌。吃是为了做,做是为了吃,老子为儿子做,儿子为孙子做,一辈 子苦若牛马,岂不可怜。纵然积得万贯家财,但一个人也身穿不过五尺,口入不过 三餐,怎比得上他们邀日月为友,居天地为宅,尽赏美景畅享良辰大福大贵! 到后来,人们再看见他们白日里这里站一站,那里瞅一瞅,也就见多不怪,不 去管它。 四大金刚中的尹道师,有时候还去远乡做点道场。胡二则去过县城讨饭,一去 就个多月不回村。县里发了话来,说马桥的人进城讨饭影响太坏,村里应该严加管 束,实在有困难的就应该扶助救济,搞社会主义不能饿死人。老村长罗伯无法,只 好叫会计马复查从仓里出了一箩谷,给神仙府送去。 马鸣是很硬气的人,瞪大眼睛说:“非也,人民群众血汗,你们拿来送人情, 岂有此理!” 他反倒有了道理。 复查只好把一箩谷又扛了回来。 马鸣不吃嗟来之食,甚至不用他人的水。他没有为村里的井打过石头,挑过泥 巴,就决不去井边汲水。他总是提着他的木桶,去两三里路以下的溪边去,常常累 得额上青筋突暴,大口喘气,一桶水压得全身几根骨头胡乱扭成一把,走几步就要 歇三步,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地哎哎哟哟。有人见此情形有点同情,说全村人的 井,就少了你的一口水?他咬紧牙恨恨地说:“多劳多得,少劳少得。” 或者标榜他的讲究。“溪里的水甜。” 有人敬过他一碗姜盐芝麻茶,定局要他喝下去。他喝后还没走出十步,就哇哇 哇地呕吐起来,吐得悬涎悠悠两眼翻白。他说不是他不领情,实在是他的肠胃沾不 得这等俗食了,这井里的水一股鸭屎味,如何入得了口?当然,他也不是完全没有 受过他人之惠,比方他身上那件无论冬夏都裹着的棉袄,就是村里给他的救济。他 开始坚辞不受,直到老村长改了口,说这不是救济,算是请他给村里帮个忙,不要 再穿得破破烂烂到外面去坏了马桥的脸面,他这才成人之美,助人为乐,勉勉强强 把新袄子收了下来。而且以后每提起这件事,就像吃了天大的亏,说不看他老村长 上了年纪,他是断断不给这个面子的——这袄子烧骨头,无病也会穿出病来。 他确实不怕冷,时常在外面露宿,走到什么地方不想走了,一个哈欠,和衣倒 下盘成一个饼,有时盘在檐下,在时盘在井边,也没见他盘出什么病来。用他的话 来说,睡在屋外上可以通天气,下可以接地气,子时纳阴中之阳,午时采阳中之阴, 是最补身子的。他又说人生就是一梦,人生最要紧的就是梦。睡在蚁穴边可做帝王 梦,睡在花丛里可做风流梦,睡在流沙前可做黄金梦,睡在坟墓上可做鬼神梦。他 一辈子什么都可少得,就是梦少不得。他一辈子什么都可以不讲究,就是睡的地方 不可不讲究。他最可怜世人只活了个醒,没有活个觉,觉醒觉醒么,觉还在前。不 会做梦的人等于只活了一半,实在是冤天枉地。 他的这些话,都被人们当作疯话,当作笑话。这使他与村人的敌意日益加深, 在公众面前更多地出现沉默和怒目。 确切地说,他是一个与公众没有关系的人,与马桥的法律、道德以及各种政治 变化都没有任何关系的人。土改、清匪反霸、互助组、合作社、人民公社、社教四 清、文化大革命,这一切都对他无效,都不是他的历史,都只是他远远观赏的某种 把戏,不 能影响他丝毫。办食堂的那一年,有一个外来的干部居然不谙事,把他 一绳子捆到工地去劳改,结果无论如何棒打鞭抽,他还是翻着白眼,宁死不劳,宁 死不立——硬是赖在泥浆里打滚不站起来。而且既然来了就不那么容易回去,他口 口声声要死在那个干部面前,干部不论走到哪里他就爬到哪里,最后还是被别人七 手八脚抬回神仙府去。他不打算做人,就比任何权威更强大。他轻易挫败了社会对 他的最后一次侵扰,从此更加成为了马桥的一个无,一块空白,一片飘飘忽忽的影 子。以至后来的成分复查、口粮分配、生育计划乃至人口统计——我协助村里做过 这样一些工作——谁也没有想起还有一个马鸣,不觉得应该考虑到他。 全国的人口统计里,肯定不包括他。 全世界的人口统计里,肯定不包括他。 显然,他已经不成其为人。 如果他不是人,那么他是什么呢?社会是人的组合。他拒绝了社会,也就被社 会取消了人的资格——他终于做到了这一点,因为在我的猜想中,他从来就想成仙。 我略感惊讶的是,在马桥以及附近一带,像马鸣这样自愿退出了人境的活物还 不少。在马桥就有过四大金刚,据说远近的大多数村寨依旧有这样的杆子,只是不 大为外人所知。如果不是外人偶然地发现,好奇地打听,人们是不会谈到这些活物, 也差不多忘了这么回事。他们是这个世界里已经坍缩和消失了的另外一个世界。 复查说过,他们根本不醒(参见词条“醒”),父母大多数也并不贫寒,而且 聪明得不和气。他们小的时候不过是调皮一点,不好生读书,算是最初的迹象。比 如马鸣,他从不做作业,做对联倒是出口成章,其中有一付是“看国旗五心不定, 扭秧歌进退两难”。反动虽反动,对仗倒是天衣无缝。是不是?批斗他的时候,谁 都赞叹这个娃崽的文才了得。这样的人一旦失其怙恃就烂起来了,就科学(参见词 条“科学”)起来了,不晓得是中了什么魔。 -------- 西陆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