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气(续) 作者:韩少功 我得再谈一谈“宝气”。 我曾经看见志煌带着几个人去供销社做工,砌两间屋。待最后一片瓦落位,本 义不知从哪里拱出来,检查工夫质量,踢一踢这里,拍一拍那里。突然沉下脸,硬 说岩墙没砌平整,发浆也吃少了,要别去所有人的工分。 志煌找他理论,说你怎么捏古造今?我是岩匠,我还不晓得要吃好多灰浆才合 适? 本义冷笑一声,“是你当书记还是我当书记?是你煌醒子说话算数,还是我书 记说话算数?” 看来是存心跟志煌过不去。 旁人打圆场,扯开了志煌,对本义说好话。兆青跟着书记的屁股转,见他进茅 房,就在茅房外面等。看他去了屠房,又在屠房外面等。总算着见他抽着一支烟从 屠房出来了,总算陪着他把路边的黄瓜和辣椒观察了一番,还是没法让他的目光回 转来,正眼看兆青一下。 供销社敲钟吃饭了。本义兴冲冲地摩拳擦掌,“好,到黄主任屋里吃团鱼去!” 简直掩饰不住扬眉吐气的快感。 他还没走,刚落成的仓房那边突然发出略的一声,响得有点不规不矩。有人匆 匆来报信,说不得了,不得了,煌宝在那里拆屋啦。本义一工,急忙打点精神赶过 去,发现志煌那家伙确实发了横,一个人抄起流星锤朝墙上猛击。 新墙如豆腐。一块岩头已经翘出一头,另一块正在松动,粉渣稀稀拉拉往下泻。 旁边是供销社的老黄,怎么也拉不住他的手。老黄看见了本义,“这是何苦呢?这 是何苦呢?砌得好好的拆什么!你们不心疼你们的劳力,我还心疼我的砖哩。四分 钱一口砖你晓不晓?” 本义咳了一声,宣告他的到场。 煌宝不大明白咳嗽的意思。 “煌拐子!” 志煌看了他一限,没有搭理。 “你发什么宝气?”本义的脸红到了颈根,“拆不拆,也要等干部研究……里 没有你话份。回去!你们通通跟我回去!” 志煌朝手心吐了一口唾液,又操起了岩锤。“岩头是我在岭上打的,是我车子 往来的,是我砌上墙的。我拆我的岩头,碍你什么事了?” 一谈到岩头,谁也不可能同煌宝把道理说得清了,不可能阻挡他瞪眼睛了。仲 琪上前给书记帮:“煌伢子,话不能这样说,岩头不是供销社的,也不是你的。你 是队上的人,你打的岩头就是队上。” “这是哪来的道理?他滴水佬也是队上的,你的婆娘也成了队上的,是人都睡 得,是不是?” 大家偷偷笑。 本义更加气得没说出话,滑出位置的下巴好一阵才拉了回原处。“好,你砸! 砸得好!砸得好!老了,今天不光要扣你们的工分,还要罚得你们喊痛!不跟你们 一二一,你们不晓得河子是铁打的,猪婆是地上跑的!” 听说要罚,形势开始逆转,好几个人都变了脸色,上前去把志煌拖的拖,拦的 拦。有的人往他手里塞烟丝。 “何必呢?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你莫害了别个。” “剐工分就剐工分,你拆什么屋?” “这墙我也有一份,你说砸就砸么?” …… 志煌气力大,肩膀左右一摆,把两旁的人都从开了、“放心,我只要我的岩头, 你们的我碰都不碰。” 这实际上是废话。他今天砌的是岩石,统统作墙基墙脚。要是把下面都掏了, 上面的墙还可以悬在空中不成? 本义一扬手往远处走了。不过,跟着他屁股后头而去的兆青很快就跑来,笑眯 眯地说,本义已经转了弯,说工分一分不剐,暂时不剐,以后再算帐。大家一脸的 紧张才松弛下来。见煌宝停了锤,七手八脚把他刚砸下来的岩头补回去。 回村的路上,好多人争着帮煌宝提工具篮子,说今天要不是煌宝在场,大家不 都被滴水老倌活活地收拾了?不成了砧板上的人?他们前呼后拥地拍煌宝的马尼, “煌宝”前“煌宝”后地叫个不停。在我看来,此刻的“宝”字已没有贬义,已回 复了它的本来面目:宝贵。 -------- 西陆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