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锅兄弟 作者:韩少功 “稀客来了。洞里坐坐?” 样子有点眼熟,但我不记得他是谁。 “韩同志,身体好么?” “好。” “工作好么?” “好。” “学习好么?” “好,还可以” “尊翁大人身体健么?” “还可以。” “令即令爱长得乖么?” “我只有一个女儿,多谢你关心。” “哦,”他点点头,“城里的工业生产还好吧?” “当然……” “城里的商业流通也还…… 我担心对方要问遍城里的各行各业。急忙打断地的排比句,“对不起,你是… …” “分手还没有多久,就不认识了!”他前我笑一笑。这是我观看防空洞的时候, 身旁冒出来的一个中年人。 “是有点眼生。” “贵人健忘呵” “也不奇怪,我离开这里都快二十年了。” “是么?二十年了?这就怪了!果真是洞中一日,世上千年?啧啧。”他大惑 不解地一个劲摇头。 远处一个人笑着喊:“他就是马鸣咧——” “对,贱姓马,小字鸣。” “你就是马鸣?你就是神仙府的……” “惭愧惭愧。” 我这才把他想起来,想起了当年我到他那里刷写毛主席语录,而且注意到,他 虽然鼻尖上挂着一颗鼻涕,要落不落的。他脸上每一道皱折里都有肥沃的污泥,却 居然一点也没见老,红光满面,声气硬朗,还像以前那样,身上套着一件油污污的 棉袄,两只手箱进袖子。唯一的变化,似乎就是胸前多了一枚什么县教师进修学校 的校徽,不知是从哪里捡来的。 “你还住在……神仙府?” “喜迁新居,喜迁新居。”他笑了笑,一只手提着一节泥糊糊的藕,朝防空洞 里指了指。 “这么潮湿还能住人?”我大吃一惊。 “就不懂了。人是猴子变的,猴子是鱼变的,鱼一年到头游在海里,什么都不 怕,怎么一活成了人反而怕什么潮湿?” “你不得病?” “惭愧,我这一世人,什么好东西都吃过,就是不晓得药是什么味。”正说着, 一个婆娘匆匆地来了,说她家园子里一只大南瓜没看见了,问是不是马鸣摘了。马 鸣立刻怒目而视,“你如何不问我杀了人没有?”见婆娘发了呆,又逼上前咬紧牙 关崩出一句:“你如何不问我杀了毛主席没有?”接着朝地下碎了一口,忘了我这 个客人,扬长而去。 远处有几个娃崽嘻嘻笑。被他眼角里瞟了一下,又骇得四散奔逃。 他就这样气呼呼地走了。我最后看到他,是离开马桥的时候、我看见他又在例 行的站山,扶着一根拐棍,孤零零独立在上的后面那个坡上,远眺前面迷迷茫茫的 田野,还有浮游在山冲里的粉红色晨光。好像看得十分人神。我还听到他哼出一种 奇怪的音调,似乎是从肠子里挤出来的呻吟,但居然是电视观众十分熟悉的旋律。 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 好像一只蝴蝶飞到我的窗口。 不知能做几日停留, 我们已经分别得太久太久…… 我没敢招呼他,不便打搅他蝴蝶般的雅兴。 我后来才知道,马鸣对我说过几句话,算是对我最大的礼遇了。好几年来,他 同村里的人完全绝交,对谁都没有一个好脸色;更不愿意说话。他天天游山玩水, 天马行空,冷眼入世,有一次一个娃崽子在水塘里,村里的其他大人都没有看见, 只有他在坡上看见了。他救出娃崽,对娃崽父母事后的感谢却不屑一顾,把人家送 上门的腊猪肉统统丢到粪的工,说莫污了他的口。他情愿吃蚂蚁和蚯蚓,也不吃俗 人的俗食,更不愿意接受村里人的恩惠。 他已经搬出神仙府了。马桥最古老的这一栋大宅已经坍塌。志煌带着一些人, 拆了些屋基土去熬硝。一些烟砖也还可用,村里人就拿去砌了个路边的凉亭,也给 他砌了一间小房子。他笼着袖子去看了看,并不搬进新屋去住,一种决不苟且求和 的姿态。他情愿钻防空洞。 他在洞子里睡得并不太多,更多的时候是野宿山上枕风寝露。有人曾经问他睡 在山上怕不怕被什么野物吃了。他说吃了有什么要紧?他人一辈子吃了不少野物, 理应被野物吃回去,这才叫公平。 这些年来,他最恨了个人,先是恨本义,本义之后就是恨盐午:他总是冲着他 们的背影骂“妖孽”,不知冤仇何来。其实他们三个人的面相倒有些相似,都是削 长脸,双眼皮,下巴稍稍下塌,翘得上面的下嘴皮撮出来,就有点地包天。偶尔想 到这一点,我突然有一种无端的猜测。我想象在本义和盐午死了之后,马鸣将在他 们的坟前—一哭拜,眼泪鼻涕畅流,让人们觉得有些惊奇。我想象将来可能有另一 个烂杆子传出话来,说马鸣曾经说过,他与本义和盐午其实是血亲,都是多年前希 大杆子(参见词条“乡气”)留下的种——用马桥的话来说,叫作隔锅兄弟。 隔锅兄弟,有时也叫借锅兄弟,指兄弟共有一个父亲,却从小不在一口锅里吃 饭,不在一个家庭长大。骨肉分离,是出于名正言顺的过继,还是出于瞒天过海的 私生,还是迫于劫乱之下的飘泊离散,在这里并不重要,没有相应的命名来给予区 分。一是隔锅,二是兄弟,有这两条就足够了,马桥人似乎更注重这两方面的关键 事实。我想象,传出话来的烂杆子曾经问过马鸣,他这样说有何证据?马鸣回答: 希大杆子离开马桥时,亲自向他说过的——当时他还只是娃崽,也他娘的不相信, 朝希大杆子吐了一通痰。直到后来,他长大了,发现村里确实只有他和本义,还有 盐午,活脱脱就是姓希的那个鸟样,这才相信他亲爹真地没做好事呵。 我想象马桥人听说这些,无不惊讶得目瞪口呆,像一群中了毒药的蟑螂。他们 看着马鸣从地坪里轻轻飘过去的身影,还有偶尔从眼角里射来的一道冷光,谁也没 有勇气上前去,叫住他,把事实作进一步的核实。 -------- 西陆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