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作者:韩少功 当时公社布署各个村寨都要挖防空洞,也叫战备洞。据说苏联要从北边打过来 了,美国要从南边打过来了,台湾要从东边打过来了,所有的战备洞要在腊月以前 挖好。还说一个很大很大的炸弹已经在苏联发射了。再过一两天就要落到我们这里 ——要是我们的飞机不能把它打下来的话。队上只好安排三班倒,日夜不停地干, 抢在世界大战的前面。一般来说,每一班搭配两男一女,男的管挖土和挑土,女的 力气小一些,专管士。房英就是在这个时候,提着锯短了把子的锄头,跟着我和复 查进了洞。 战备洞很小,宽度仅仅可以容两人交错过身。越往里挖,光线就越暗,很快就 需要点油灯了。为了省油,油灯也只能点上小小的一盏,照亮下搞处昏黄的一小团, 其余就是无边的黑暗。你必须凭声音和气味判断周围的一切,比如挑土的搭档是否 转回来了,是否放下竹箕等着了,是否带来了茶水或者吃的什么东西。当然,在这 样一个极小的空间里,除了灯烟的气味以外,人们也很容易吸入人体的气味,比如 一个女子身上汗的味道,头发的味道,口液的味道,还有一些男人不大明白的味道。 挖上几个时辰,人就有些摇摇晃晃。我好几次感觉到自己的脸,无意间撞到了 另一张汗津津的脸,或者被几丝长长的曲发撩拂。我轻轻挪动麻木的两腿,退出挖 掘位置的时候,一不小心,也可能在黑暗中撞到身后一条腿,或者一个胸怀——我 能感觉到它的柔软和饱满。也能感觉到它慌慌的闪避。 幸好人们很难互相看清对方的脸。飘忽的昏灯,照着堵在鼻子前的泥壁,照着 前面永远无处可逃的绝境,照着密密交集扑面而来的镐痕,其中有几道反射出黄光。 我想起了前人关于地狱的描写。 这里没有白天和黑夜的区别,没有夏天与冬天的区别,甚至没有关于遥远外部 世界的回忆。如果不是无意间撞到另一张汗津津的脸,也不会有某种惊醒:发现自 己还存在,还是一个具体的人,比如说有姓名有性别的人。刚开始的几天,我和房 英还有些话说说。几次惊心的碰撞之后,她就不说话了,最多只是嗯一声。我后来 发现,她的“嗯”有各种声调和强度,可以表达疑问,也可以表达应允,还可以表 达焦急或者拒。“嗯”是她全部语言的浓缩,也是她变幻无穷的修辞,也是一个无 法穷尽的意义之海。 我也注意到,她开始小心地避开碰撞,喘息声常常在我身后远远的地方。但每 次下工,她会悄悄带上我忘记在洞里的衣,到适当的时候塞给我。吃饭的时候,她 会往我的盆里多加两三个红薯,而她的盆子里总是浅浅的。最后,我跪在地上大汗 淋漓、筋肌扭动的时候,背上一阵清爽——一条毛巾会在我光光的背脊上擦拭。 “算了……”汗吸到了我的鼻孔里,我没法流畅地说下去。 毛巾轻轻擦到了我的脸上。 “我不需要……” 我的脸闪开,而且想阻挡毛巾。但昏暗中我的手已经不大听话,没有抓到毛巾, 在空中打捞了两下黑暗,最后才抓到一只手。直到事后很久,我才回味出那是一只 小而且软的手。不,我得更正一下,这种记忆是事后的想象和推断。事实上,一旦 到了体力完全耗竭甚至到了向未来透支着喘息和喘息的时候,性别早已不存在。不 仅碰触不再惊心,任何触感也是空无的。抓一只女人的手同抓一把泥土不会有什么 差别。我跌跌撞撞之际,也许还攀过她的肩,也许还接过她的腰,也许还有其它的 也许和也许,但这一切都留不下任何记忆,无法确证 我相信在那一刻,她也丧失了触感,羞涩和矜持全部抽象成为气喘吁吁。我有 生以来第一次体验这种无性别的时刻。 后来,我们缓过劲来,她回到了性别中,于是退得远远的。 再后来她就出嫁了。她父母亲重男轻女,只让她读了一个小学毕业,就让她在 村里挣工分,一旦找到一户还能吃上白米饭的人家,就把她早早打发出去。送亲的 那天,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新袄子,穿着一双较为入时的白色网球鞋,被一群姑娘 叽叽喳喳地围绕着。不知为什么,她一直没有朝我看一眼。她肯定听到了我的声音, 肯定知道我就在这里,但不知为什么,她可以同任何人说话,同任何人目光相遇, 就是始终没有朝我看一眼。我和她之间并没有什么,没有什么秘密。除了挖洞的那 一段,我们之间甚至谈不上什么接触。如果说有什么特殊一点的地方,那不过是我 在事后的想象和推断中能感过她的一只,不过是她曾经有机会目睹过我最遭罪的时 刻。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像她一样,在那么近的距离,看我如同一条狗,只 着一条短裤,时而跪着时而斜卧着,浑身泥土混和着汗水,在暗无天日的地层下气 喘吁吁吁地挣扎——脸上除了一双眼睛尚可辨认,全是尘粉和吸附在一孔周围的烟 尘。她看见过我死尸才有的目光,听见过我垂死般的呻吟和喘息,嗅到过我身上最 不可忍受的恶臭。如此而己。 当然,她还听到过我没出息的哭泣。在本义的怒骂之下,我们要抢在帝修反的 炸弹丢来之前,把洞子挖出来。我那一段至少挖熔了五六把镐头。有一次,没留神, 一失手镐头挖在自己的脚上,痛得我哭了起来。 她也哭了。她手忙脚乱帮着我包扎伤口的时候,一颗凉凉的水珠落在我的脚背。 我猜想那不是她的汗珠,而是泪水。 那是一段最硬的朱牙土。她没有帮上我多少忙,这不是她的过错。她没法不看 见我最没脸面的可怜样,这也不是她的过错。如果说这可以算作一个秘密的话,她 没法将秘密交还给我,而是带着它到远远的地方去,这同样不是她的过错。 对于人来说,生命的极限点在一生十分稀罕,因此这个秘密是如此重大,是回 忆中弥足珍贵的珠宝。也许房英正是早早地体会到了这一点,才有一种欠债未还或 者侵吞他人物品的惶恐,走的时候看都不敢看我一眼。 “天怕要下雨,你们还是把雨伞带上。”有人对她说。 她点点头,重重地“嗯”了一声。 我听出来了,她的“嗯”展开了翅膀,飞过了人群,飞过了几个正在抢糖果吃 的娃崽,惊慌飞向了我的双耳——当然不是关于雨伞的回答,而是道别和祝愿。 我没有坚持到地动身的时候,没有目送她的三个弟兄挑起嫁奁,背起一口新锅, 在一些娃崽吵吵闹闹地追赶下,拥着她踏上离乡的远程。我来到了后山坡,坐下来, 听树叶间呼呼的风声,看满山守候和等待着我的秋草。她家的送亲唢呐突然响了, 吹得满目的秋草突然颤震和游动起来,最后被泪水淹没在我的眼中。我当然有很多 哭的理由。我哭自己的家人已经忘记了我(即便过生日也没有收到过他们的来信), 哭朋友在关键时刻对我的疏忽(这位朋友进城玩耍时,竟把我一再叮嘱的一封急信, 一封事关我招工前途的急信,给随随便便地玩丢了)。我当然也在哭新娘,一个与 我毫无关系也不可能有关系的新,被唢呐声判决了消失,粉红色的袄子从此将消失 在远方陌生的家门,永远带走了她那些一钱不值的一声“恩”。 我多年后见到她,她瘦了一些,脸也有了中年妇女的扁平和苍白。如果不是旁 人介绍,我很难从这张脸上分辨出她当年的线条。她怔了一下,眼中透出一丝恍惚, 然后目光急急地从我的睑上逃离。她正忙着。随同我进村的一个乡干,正在处理她 家与盐午家的一件民事纠纷,处理她母亲和她弟弟的丧事,包括批评她跑回娘家来 为弟弟企尸鸣冤(参见词条“企尸”)。“有什么说不清的呢?还让死人陪着企! 人死了也闹不活,不管你有理没理,闹就是没理!”乡干部恨恨地说,训得她的几 个兄弟点头称是,只有她扑通一声跪下去,还没等乡干部明白是怎么回事,已经在 地上嘣嘣嘣砸出了几个响头。旁边两个妇人急急地上来拉她,拉了好一阵,她泪光 满面的一张脸还是在忽上忽下地挣扎,口里一声声喊冤。 妇人们把她拉走了,到了这个时候,她才终于把沙哑的哭声放了出来。她当然 有理由哭,哭她的母亲和弟弟(他们刚刚去世而且死得很不值),哭她自己势单力 薄没法为他们申冤(连弟弟也不能帮她一把)。在我肯来,她的哭声也许更是对我 的悄悄回报。二十年了,二十年了,她一定是听见了我二十年前在山坡上的悲拗, 于是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偿还这一笔永远不会说与人听的泪债。 满山坡的秋草是泪债的证明。它们在风中飘摇,一浪一浪向山顶扑去、也许它 们默默收纳了人间太多的哭声,才会落得如此的憔悴和枯槁。 很多年后,我去看过当年的战备洞。世界大战终究没有打起来。我们挖的那一 个,已经改成了薯种窖,因为潮湿,洞壁上生出了一些绿苔,洞口里透出黑森森的 某种烂红薯气味。只是当年置放油灯的几个窝台,上方还留着一团团的烟垢。 下村还有一个洞,是当年其他一些人挖出来的。眼下的洞口,挡有两块破木板, 木板后有一堆乱糟糟稻草,有几个红红绿绿的废烟盒和一双破鞋子,似乎还住着什 么人。 -------- 西陆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