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皮(以及其它) 作者:韩少功 进人九十年代的马桥,流行着很多新词,使用频度很多:“电视”、“涂料”、 “减肥”、“操作”、“倪萍”、“劲舞”、“107 国 道”、“生猛”、“彩票”、 “砌长城(麻将)”、“打屁车(摩托)”、“提篮子(当中介人)”等等。还有 些老词,五十年代到七十年 代不大用了,现在又纷纷出笼卷土重来、不了解实情 的人,可能误以为是一些新词。比如; 做脱——即杀人,原是红帮用词。 了难——这个调其实也红帮的用词,多用在官司方面,后 逐渐流行于江湖, 词义范围越来越广,泛指一切解决问题和了 却困难的行为。报纸上也用这个调了, 比方出现过《靠改革了 难》的新闻标题。 牛头——意指权威的调停人和仲裁人,一般由年纪最大而 且德高望重的老人 来担任。牛头不是由选举产生也不是由官方任命的,谁来当牛头,得靠众人在相当 时间内自然而然形成一 种约定。 草鞋钱——以前是指办公差的人远道而来,办完公差后向 当事人索要的一种 小费。这个词八十年代末期重新出现以后,词 义基本没有变,只是现在的草鞋钱, 多数给一些穿皮鞋或胶鞋 的干部、治安队员、报喜或报表的热心人等等,也不再 像以前 那样,以谷米的方式支。 泡皮——意指懒汉和无赖,即普道话中的波皮,只是缺少“泼赖”、“泼悍” 一类用词中隐含的凶顽之义,更多一些卑微、怯懦、奉承巴结的所指,接近“泡” 的虚质和柔质。 等等。 我从魁元嘴里听到了“泡皮”这个词。其实,魁元自己身上就有这样一股泡皮 气。在我家的客厅里,一旦我正色指斥他的懒惰,他立刻鸡啄米似地点头,一连串 的是是是。他甚至目无定睛手足无措,百般讨好地附和我。我说我像他这个年纪的 时候,一天要劳动十来个小时;他说哪止十个小时见,起码在十五个小时,两头不 见天的。是不是?我说即便在农村,同样有前途的,只要肯钻,养鸡,养鱼,养猪, 都有当万元户;他说哪止万元户呢,有的还当了董事长,公司都办到国外去了,电 视里的报道作未必没有看见么? 他附和得过了头,反过来质问我。 总之,他只差没有打自己的嘴巴,只差没有愤怒多呼打倒自己消灭自己的口号, 忙不迭地收拾自己刚才腾出来的短裤和袜子,塞进拉链坏了的黑皮包里,向我讨要 一根红塑料带子,再把黑皮包紧紧地扫了几圈。他脱下我借给他的衬,说今天晚上 就走,就回去,码头上最后一班船还是可以赶得上的。 他连茶都没有喝。 已经是深夜了。我突然觉得他惊慌逃窜的样子有些叫人不忍。他其实不必连夜 就往回赶,也不必把我的衬衣还给我,至少——可以把一杯茶喝完再走。 “你们也不必这么急。既然来了,就算没找到活干,玩两天再走也好,难得来 一次……”我的口气缓和了许多。 “耍了,耍够了。” “明天吃了早饭再走不行?” “反正是要走的,晚上走凉快。” 他和同来的那个后生争分夺秒,一刻也不耽搁,要赶回乡 下去。他们对这个 城市不熟悉,对自己能不能识路,能不能找 到去码头的汽车,能不能赶上最后一 班船,万一误了船如何度 过这个长长的长夜,其实一点把握也没有。他们只是被 我的责 备吓住了,前面是刀山火海也得急匆匆往下跳。当我去找朋友借汽车打算 送一程时,他们远远地叫喊了几声,然后遁入黑夜,一转眼就无影无踪。 -------- 西陆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