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去的骑手 作者:红柯 发表于《收获》2001年第4 期 第一部 第一章 1 1934年正月,塬上的儿子娃娃跟着尕①司令马仲英打进新疆,将迪化②城团 团围住。这是他们第二次远征新疆,36师兵强马壮,锐不可挡。尕司令骑着大灰 马,一马当先,骑手们成扇形紧随其后。 ①尕(音嘎):西北方言,小,马仲英起义时年仅十七岁,人称尕司令。 ②迪化:即乌鲁木齐。 飞机场和电台被36师占领,迪化城指日可待。尕司令下令暂缓攻城,等候盛 世才举城投降。这时,侦察人员报告,苏联边防军应盛世才邀请,从霍尔果斯攻 入伊犁,抄了张培元师长的后路。张培元将军在果子沟自杀。祸不单行,36师派 往塔城的联络分队在额敏河畔全军覆没,只跑回来一群河州战马。大家心里一紧: 无法与苏联方面取得联系,与伊犁陆军第八师合击盛世才的计划顿成泡影。另一 路苏军顿河骑兵师从塔城攻入新疆,直扑迪化,在头屯河与36师相遇。幕僚们提 议:明智的办法是撤回哈密,以观静变。尕司令血红的眼睛盯着望远镜。 “我马仲英可以跟盛世才演《三国演义》,苏联人插手干什么?驴槽多个马 嘴,摆开阵势让他们退出国境。” 36师全线摆开,白马旅紧跟尕司令身后,越过白雪覆盖的头屯河河滩,黑马 旅,青马旅,成两翼展开,大地微微颤动。顿河马和顿河哥萨克越来越近,哥萨 克骑兵师长是布琼尼元帅的部下。骑兵师在莫斯科郊外与白军作战,布琼尼一刀 将白军师长劈于马下,那是顿河哥萨克最辉煌的日子。骑兵师军纪太差,内战结 束后被调往中亚。这是他们第二次出国作战,第一次他们进入波兰兵临华沙,这 次斯大林叫他们帮盛世才打土匪。 进入中国好几百公里不见老百姓,牧民们知道大鼻子来了,远远躲开。迪化 城出现在望远镜里,城里安安静静,没有硝烟和枪炮声。这时,望远镜里出现身 穿黑色军装的骑兵,领头的军官二十来岁,是个中将。哥萨克们叫起来。 “中国军队的司令官是个娃娃。” 娃娃司令纵马疾驰,黄尘拔地而起,仿佛大地心中的怒气。哥萨克兵潮水般 涌过来。双方相隔八百米。参谋长吴应祺请求向苏联提出严重抗议,吴应祺毕业 于苏联基辅军校懂俄语。尕司令摆摆手,“现在是战刀说话的时候,中共的朋友 若不方便可以退出战列。”中共的朋友手按刀柄,没人怯阵。 太阳垂落下来,冰凉无比,战刀开始在鞘中喘息。哥萨克骑兵师长告诉部下: “他们不是土匪,他们是正规骑兵。”师长带马出列,停在队伍前边二百米处, 战刀出鞘,竖在胸前,马头刀锋与他的鼻尖成一条直线。第一师师长用俄语大声 喝道:“36师师长,36师师长。” 大灰马驮着尕司令向哥萨克冲过去。他扯下白手套,手伸进坚硬的风里,谁 也搞不清他把手伸进寒风是什么意思。他在风中抓住了一种比战刀更坚硬更锋利 的东西,那是一把无形的刀。尕司令的手像活鱼从波浪里跳出来。 大漠空旷辽阔。 当古老的大海朝我们涌动迸溅时,我采撷了爱慕的露珠。 战马交错,两位师长交手的动作迅如闪电;尕司令没拨战刀,而是从马靴里 摸出河州短刀,刀子小鸟归巢一般撞进对方的喉咙。顿河骑兵第一师师长僵硬在 马背上,双腿立镫,腰板挺直,脑袋翻在肩窝里,眼瞳又大又湿翻滚出辽阔的海 浪。顿河马驮着死者从骑手们跟前缓缓而过。死者与尕司令交手的一瞬间,把战 刀换到左手从左边进攻。这是哥萨克们的拿手好戏,右手出刀,两马交错时突然 转向对方左侧,对手往往措手不及,被劈于马下。 双方骑手迅速靠拢,马蹄轰轰,刀锋相撞,好多骑手坠落了,战马拖着他们 消失在阳光深处。十几个回合后,大部分哥萨克落在地上,有的坠在马镫上被战 马拖着跑,像农民在耙地。 36师主力退出战列,由114 旅对付残敌。114 旅全是新兵,几次冲锋后大半 骑手阵亡。尕司令继续下攻击令。哥萨克兵放弃长条阵,紧靠军旗拼死抵抗。114 旅只剩下二百多人,旅长扔掉战刀,吼着没有歌词的河州花儿,嗨嗨呀呀徒手破 阵,身后的骑手纷纷扔掉战刀,狂呼乱叫猛攻顿河第一师的最后防线。他们藏身 于马肚底下,用马靴里的河州刀捅对方的喉咙。哥萨克们用低沉的喉音唱起古老 的顿河战歌: 我们光荣的土地不用犁铧耕耘…… 我们的土地用马蹄来耕耘光荣的土地上播种的是哥萨克的头颅静静的领河上 装饰着守寡的青年妇人到处是孤儿静静的顿河,我们的父亲父母的眼泪随着你的 波浪翻滚…… 骑兵第一师的军旗周围躺着七千多名哥萨克兵。两名受重伤的哥萨克爬到电 台跟前,参谋长吴应祺举枪就打,尕司令下了他的枪。参谋长说:“他们在求援, 援军马上就到。”尕司令说:“西北军我们都打败了,哥萨克算什么。”尕司令 命令副师长马虎山带两个旅收拾苏联人的援军,自己率主力向迪化移动。 援军来了,来了整整一个装甲师,由五十架飞机掩护冲向36师。 骑手们纷纷下马,依山迎战。坦克装甲车排在山脚向山上开炮,轰炸机低空 投弹,骑手跟岩石碎在一起,战马驮着他们的灵魂跑进天山。 马虎山被炸成重伤,官兵们拼命抵抗,苏军装甲部队被挡在干涸的河床。挂 满炸药和手榴弹的36师官兵从雪堆里从干芦苇丛里爬出来,扑向坦克装甲车。装 甲车可以一次炸毁,坦克则纹丝不动,有时被炸翻,这个庞然大物跟蛤蟆一样吐 着黑烟又翻过来继续进攻。36师的官兵跟猎犬一样,几个人围一辆坦克,爬上去, 揭开盖子往里跳,一声沉闷的巨响,坦克就变成软柿子。 “撕破卵子淌黄水,坦克,日蹋①你!日蹋你!” ①日蹋:西北方言,消灭的意思。 骑手们像碰上了女人,这么丰满的俄罗斯大肚子娘儿们,一下子激起他们的 雄性之力,挂一身炸弹去辉煌呀!连毛带肉给你塞上,整个人给你塞上,日蹋你 挨毬的。坦克跟娘儿们一样,哪经得儿子娃娃这么折腾,噗吱吱软成一堆泥。 高傲的俄罗斯军人哪受得了如此屈辱。夜幕降临,苏军六百多小伙子们挂满 炸弹提上转盘机枪去进行一次悲壮的突袭。政委同志用斯大林给他们鼓劲,士兵 们激昂得如同烈马,他们来自库尔斯克来自梁赞黑土地,他们不是哥萨克,哥萨 克骑兵已经被砍倒在头屯河干涸的河滩上。古老的罗斯不能遭受任何失败。一个 中尉情不自禁唱起罗斯古歌《伊戈尔远征记》: 龙卷风挟着乌云来了上帝给伊戈尔指路——回到罗斯故土去,从波洛夫草原 出逃。 夜已深,一片漆黑。 伊戈尔白鼬般窜身芦丛,野凫般浮到水面,狼也似奔跑…… 六百壮士越过头屯河再也没有回来,连一点声响都没有。指挥官和政委彻底 放弃了任何突袭计划,连坦克装甲车也不出动了。 天亮以后,坦克排列成一条线,万炮齐鸣。飞机可以从容不迫飞过去进行低 空扫射,投弹。36师挂满炸弹的勇士们在地上破口大骂。 “婊子你下来,你在天上放骚哩,你在天上撩花兜兜哩,你连个婊子都不如, 挨不起啦你滚啊!” 机关炮打碎了勇士的脑壳,嘴巴和舌头落在地上,嘴巴和舌头还在骂。 “婊子你下来,你飞鸡哩你飞你娘个腿,你丢你俄罗斯先人哩。” 血染红大地,在炮火的烘烤下很快变黑,发出焦糊味。 头屯河大战最激烈的时候,盛世才的部队趴在城头看得目瞪口呆,骑兵与飞 机坦克装甲车交战,上演二十世纪战争史上最惨烈的一幕;战刀寒光闪闪,骑手 被炮火击中,落马,战刀在空中飞翔尖叫。 迪化城中有一座火焰般的红山,迪化守军全都上了红山,用望远镜用肉眼遥 望头屯河,战马与飞机坦克血战两天两夜,从天亮打到黄昏,太阳的血染红大漠, 始终不见苏军的步兵和骑兵出列。 红山嘴上的东北义勇军摩拳擦掌,这是他们第二次目睹战争奇观。1931年9 月18日夜,日军偷袭沈阳北大营,关东军敢死队刚冲进去,与北大营巡逻队相遇, 双方立即开火,相互倒下一大片,关东军开始退却,子弹不相信武士道。北大营 驻军数次报告远在北平的张学良,张学良下令不许抵抗,旅长王以哲在话筒里叫 起来:“副司令,双方已经交火,北大营都是我们的子弟兵啊。” “把枪锁起来,把枪栓收到军官手里。” 王以哲在两天前就从日军朋友那里得到情报,关东军九月十八日夜将攻占沈 阳城,王以哲把这个情报报告给张学良时,遭到张的痛斥。王以哲不能再挨副总 司令的训斥了,少帅的命令发向北大营,得到认真彻底的执行。从德国意大利进 口的世界最先进的武器,顷刻被收起来,锁进仓库,给对方给全世界以示中国军 人的诚意和善良。剽悍的东北汉子眨眼间从狼变成羊,手无寸铁,吹号起床。 关东军从炮火的恐惧中清醒过来,哟西哟西,关东军可以从容不迫接陆军操 典行事了,先是排枪扫射,继尔拚刺,试验一下野战训练的本领过硬不过硬。有 些营房的东北军正在起床,因为大家接到刀枪入库的命令,以为和平了,再睡一 会儿,可远处传来的叫声令人怀疑,空气中弥漫着极大的恐怖,太阳蔫头耷拉一 脸的冷汗,大家手脚不怎么麻利,兵离了刀枪就像没魂似的。日本大兵胆子壮起 来啦,哇哇哇喊叫着冲进来,见人就捅呀,一个短冲锋,就是几百号几百号的东 北大汉,挑到刺刀尖上。军官们最过瘾啦,抡圆了弯刀,噗噗噗砍雪人似的,一 路砍过来,成堆成堆的人全贴地啦。血水打滑,军靴底子上有马刺针都打滑,血 水太厚太腻,总能把武士们滑趴下,不能昂首阔步地前进让人气恨恨的,手里的 刀就狠起来啦,越砍越狠。 五十万装备精良的东北军被打毛了,不听张副司令的,血性汉子跟上马占山 在江桥血战日军天野师团,打了整整一个月,天野师团损失殆尽。从朝鲜调来的 两个师团投人战斗,马占山孤军难以抵抗,败退满洲里,依国际惯例放下武器, 避难第三国。苏联边防军以军人最高的礼仪向马占山和他的义勇军致敬,然后是 西伯利亚到中亚腹地的大行军,数万义勇军携带家属在茫茫雪原中跋涉八个月, 从冬天走进冬天,多少病弱的生命埋葬在西伯利亚! 回到新疆,他们的老乡盛督办正等着他们呐。他们又拿起枪,征东疆。盛督 办纪律严明,指挥有方,奖罚分明,跟沉湎于酒色鸦片烟里的张少帅一点也不一 样。大家感慨万千,要是盛督办守东北,小日本非把血流干不可。东北汉子一下 子热血沸腾了。跟他们对阵的36师更是了不得呀,根本不是传说中的恶魔,谣言 和传闻在36师的前边就源源不断从口里①涌向迪化,许许多多的惨案把新疆人吓 坏了。可进入东疆的36师,军纪非常好,让人怀疑是左宗棠征西来了,老人们还 能想起左大帅的湘军,能打硬仗,但绝不扰民。36师面貌一新,锐不可挡。红色 哥萨克一个整师横尸头屯河,红军只能用飞机坦克进攻。 ①口里:嘉峪关以东,新疆人把内地叫口里。 红山嘴上的东北老兵说:“小日本也没这么凶啊,顶多上几架小飞机,几辆 装甲车,打冲锋的还是大活人呀,苏联人咋个连人都不露一下呢。” “小鼻子大鼻子都是欺负咱中国人,咱们冲下去帮36师干。” 东北老兵们哗哗站起一大片,外围全是盛督办的军校生,军校生是铁杆队伍。 “咋啦,咋啦,想造反呀,这是新疆不是你们东北,在这不许胡闹。” 军官们开导东北老兵:“边陲地区,听长官的没错,盛督办这么办自有这么 办的道理,盛督办不是不抵抗将军,不要以为马仲英是英雄,盛督办也是英雄, 你们刚来不懂这个,你们慢慢就懂啦。”盛督办的军官理论水平绝对高,他把上 司的意图领会得相当好。 “咱们把东北弄丢了,再把大西北弄丢了,全国人民咋看我们?马仲英是条 汉子,马仲英是项羽,咱盛督办呢就是高祖刘邦,君子斗智不斗勇。” 大家的热血慢慢凉下来,呆在红山嘴上作壁上观。 部下及民众的情绪盛世才是很清楚的,何况他只是临时督办,南京国民政府 还没有正式任命呢。马仲英的36师与伊犁陆军第八师是国军,国军与苏军激战是 捍卫国家主权。盛世才马上组织一个庞大的和谈代表团,各民族各阶层都有。36 师主力在头屯河与苏军激战,另一个骑兵旅遥控迪化城。 马仲英在战火中接见迪化和谈代表,师部直属特务营纵马而来,军容整肃, 代表们暗暗吃惊,36师锐气丝毫未减。马仲英侃侃而谈,口气强硬,一边摆弄苏 式转盘机枪一边跟代表们说:“去告诉盛世才,举城投降,条件嘛,由我来定, 军队全归我,我可以考虑让他当省主席。边防督办他不能做,边防督办是掌兵的, 他应该学金树仁,做省主席。” 马仲英很客气,用苏联罐头和饼干招待大家,还特意捎给盛世才两筒苏联饼 干。 盛世才接到马仲英的礼品,脸上的肉直跳,当他听到马仲英的和谈条件时, 他笑了,“要么叫他尕司令呢,他的条件可以考虑。”部下急了,“交出兵权可 就完了。”“政权才是一切。”部下还是想不通,从蒋介石到各路诸侯,谁不抓 兵权呢。盛世才微微一笑:“执行吧。你们以后就会明白。”“对外边怎么说?” “就这么说,大张旗鼓地说,让人人都知道。” 和谈的内容传遍迪化城。没有人怀疑盛世才的诚意。马仲英感到意外,慕僚 们都不相信盛世才这么痛快。“他可是一条老狐狸,他能满足一个省主席吗?” 幕僚们见多识广,他们从事地下活动也都是搞暴动,搞兵运,一直盯着军队。包 括像吴应祺这样的留学生,也识不透盛世才的真实意图。迪化方面很诚恳,请36 师派人到迪化商谈具体事宜。 参谋长吴应祺和政治部主任杨波清代表马仲英进人迪化城。会议室里竟然有 两名苏联高级军官,苏联驻迪化总领事也在座。盛世才受不了杨波清和吴应祺嘲 弄的眼神,盛世才咳嗽两声说:“盛某早在日本留学的时候就向往社会主义,立 志打倒列强军阀铲除黑暗势力。苏联是社会主义革命的大本营,在新疆搞革命一 定要有苏联同志的帮助。” 杨波清说:“有这样帮助的吗?你连金树仁都不如,金树仁下台的时候还知 道不依仗外国势力坐天下。” “金树仁是反动军阀我是革命者,全世界无产阶级联合起来。” 盛世才一口气背出许多社会主义口号。杨波清笑,“我们36师在肃州四个县 城写满了这样的口号。” “36师是国民党的军队。” “是国民政府的编制,可它是西北民众的武装,政工人员全是共产党员,你 没想到吧?” 让盛世才更没想到的是吴应祺会俄语,吴应祺直接跟苏联领事和军官交谈, 谁也不知道他们谈什么,杨波清也听不懂。盛世才心里很紧张,脸上淡淡的。 秘书懂俄语,休息的时候,秘书把详情告诉盛世才:吴应祺的主要目的是告 诉苏方,马仲英是个革命者,36师对苏联是友好的,进攻迪化时36师曾派小分队 赴塔城边境与苏边防军联系过。“苏方什么态度?”盛世才最关心这个,秘书让 督办放心,苏联军方对哥萨克骑兵师的惨败极为恼火,一定要消灭36师,一个也 不剩,红军的血不能白流。“督办你放心吧,36师全是共产党也没用,都打红眼 啦,苏联要36师退出战场,后退五十公里,吴应祺要苏军先撤,撤出国境线。” “你听清楚了?”“一点没错,我听得清清楚楚。” 盛世才太紧张了,回到家里还皱着眉头,夫人邱毓芳问:“苏联出兵了你还 担心什么?” “马仲英竟然要苏军撤出去,他是不是疯了?他派来的谈判代表在苏联留过 学,是个共产党,一方面要跟苏联合作,一方面却要苏联撤兵。” “你要是马仲英你会怎么办?”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他们派往塔城边卡的联络分队被我们截住了,他 们无法与苏联取得联系,没想到36师有那么多中共人员,竟然有苏联留学生,差 一点坏事。” “他们没有谈成嘛。” “我紧张呀,我不明白马仲英为什么放弃这个机会。” “你现在关心的事情不是马仲英,是这个谈判代表,这个人太危险了,千万 不要让他与苏联人再接触。” “他们谈崩了,苏军一定要消灭36师。” “你就这么相信苏联人?现在他们打红了眼,等他们不打了,这些中共分子 的话就会起作用,那咱可就惨了。” 盛世才马上召来警务处长,把马仲英的代表关起来,不要告诉苏联顾问。 “现在你可以放心了。” 盛世才的心只放了一会儿,就悬起来啦。夫人生气了,“你又怎么啦,这饭 还吃不吃?” “我就是不明白马仲英为什么放弃成功的机会。” “我知道你想什么,宁可失败也要轰轰烈烈,做个气壮山河的英雄!” “我们来到大漠不就是为了做英雄吗?” “我当初喜欢上你,就因为你身上有我们关东人的英雄气概。” “我现在是不是有点那个?” “更成熟更狡猾更阴险啦我心爱的丈夫,马仲英是草原上的鹰,你就是一只 荒原上的老狼,狼更适合大漠。” “谢谢你夫人,你总是给我力量。” “骑上你的快马到外边去吧,军队需要你鼓舞士气。” 红山顶上的省军官兵被一阵暴雨般的马蹄声所吸引,他们的长官骑着大白马 冲上西大桥,桥下是白浪翻滚的乌鲁木齐河,源自天山冰川的寒冷的大河。咆哮 的冰河和暴雨般的马蹄声一下子把大家的注意力从头屯河的战火中吸引过来。马 仲英围攻迪化时,先头部队一度攻人城内,在西大桥与省军激战,最精锐的军校 学生兵被冲垮了,西大桥上全是马仲英的骑兵,在欢呼胜利,而不是乘胜追击。 向西大街以西猛攻,再攻一点点,迪化城就完了;根本不需要大部队,36师的先 头搜索部队就可以拿下迪化。省军最清楚他们的危险,连最能干的军官都放弃了 抵抗的打算,全军崩溃,逃到红山顶上。大家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他们的长官 盛世才带着十几名卫士狂风般冲上西大桥,给狂欢中的36师骑兵以致命的一击。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东北义勇军,一个营的东北军呼啦冲上去,紧追猛打,把36师 的一小股骑兵逐出城外。现在大家又看到了西大桥,他们的长官骑着大白马威风 凛凛地冲上桥头,冰河雪峰与骏马所构成的景象使大家为之一振。长官没有带部 队,身后只有两个卫兵,疾风般穿过西大桥向郊外驰去。大家都以为长官是去观 察敌情,要准备反攻了,谁也没想到是远方的炮火在吸引着他们的长官;长官比 他们更好奇,他们可以爬到红山上尽情地观赏战争奇观,长官就不能这么随便。 郊外已经没有36师的部队了,那个白马旅刚刚撤走,投入头屯河战场,种种 迹象表明,36师已经到了最后关头。苏军被挡在头屯河已经一个礼拜了,炸弹和 炮声响彻大地。盛世才跃马天山顶上,战火一下子从声音变成画面,头屯河根本 不是河,全是冰块和血肉之躯。那是中亚大地罕见的严寒之冬,炮火耕耘之下, 冰雪竟然不化,壮士的热血全都凝结在躯体上,跟红宝石一样闪闪发亮。多么奇 怪的场面,坦克装甲车排列在河的西岸,万炮齐鸣就是不敢发动冲锋,只有空军, 黑压压的一大群轰炸机反复盘旋着投放炸弹,打机关炮。低矮的山冈上不时冲出 一个骑兵,像是从地缝里蹦出来的,在马背上举着机枪朝飞机扫射;飞机一下子 蹿上高空,马上有一群飞机从四面八方围上来,机关炮的火网把那个骑兵连人带 马吞噬掉了。 盛世才和他的卫兵全看呆了,盛世才几乎是脱口而出:“他们应该把阵地构 筑在天山大峡谷,飞机坦克就会失去大半作用,这么矮的山,简直是开玩笑。” 语言黯然失色的时候,就意味着一个巨大的无法回避的现实:头屯河之战把 马仲英的军事生涯推向了高峰。天山顶上,寒风刺骨,盛世才竟然冒出一身热汗。 回到迪化,盛世才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召见吴应祺。盛世才非常坦率,老狐狸 的坦率总让人感到奇怪。 “盛先生还有兴致去欣赏战争奇观?” “不谈战争,谈谈马仲英,这个人太不可思议了。” “勾起了盛先生美好的回忆?” “是美好的回忆!” “盛先生是从西伯利亚大铁路进入新疆的?” “是这条路,去新疆都走这条路。” “左宗棠以后就很少有人从丝绸古道去新疆了,这就是盛先生和马仲英的不 同。” “你是基辅军校毕业的,你们36师怎么能把阵地建在头屯河,那里都是低矮 的山包,把战场摆在天山大峡谷,飞机坦克就会失去作用。” “山地作战骑兵也会失去作用。” “你们想进攻?” “军人必须进攻,即使面对飞机坦克也要进攻。” “用兵之道要灵活机动。” “你是不是太灵活了?你如果亲临头屯河战场你就不会说这种话,骑兵把空 军和坦克部队挡在一条干涸的小河边寸步难行,世界军事史上有这种先例吗?” “我刚从头屯河回来。” “去那里需要勇气。我给你讲一个更精彩的故事,知道马仲英怎样刀劈顿河 骑兵师师长吗?大家都盯着马仲英怎样把刀子塞进哥萨克的喉咙,很少有人听见 他嘴里发出的声音,一种很庄严很悲壮的生命的誓言:当古老的大海朝我们涌动 迸溅时,我采撷了爱慕的露珠。” 盛世才叫起来:“古老的大海,戈壁沙漠是大海?” “白山黑水,林海雪原也是大海。” “你去过东北?” “你忘了我是基辅军校毕业的,从满洲里坐火车,穿越西伯利亚,黑土地的 林涛就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了。后来到大西北,我又看到黄土高原的深沟大壑, 没有水,却都用水做地名,一碗水、喊叫水、马莲井、清水①,一直到梦想中的 大海,久久地翻滚在人们的血液里,当他们捍卫自己的生命时,刀锋就变成波浪, 一浪连着一浪,铺天盖地势不可挡。” ①一碗水、喊叫水、马莲井、清水:都是甘肃宁夏干旱地区的地名。 2 最先激起这股波浪的是左宗棠,大清王朝的最后一位铁血将军,率领精悍的 湘军,在剿灭太平天国之后,挥师西北,势如破竹,陕西回民义军白彦虎率部远 走新疆退入俄国,甘肃回民义军退守河州大河家。谁也没想到大军压境之际,回 军首领马占鳌能举兵反攻,用黑虎掏心战术掏掉湘军十营。太子山麓大夏河畔就 这样被血水浇灌成沃野,黄土滋儿滋儿,仿佛痛饮甘霖。左帅站在河州高高的旱 塬上目瞪口呆。 马占鳌率得胜之军投降,成了左宗棠的部将,随军远征新疆,剿灭阿古柏。 马占鳌的子侄们封官进爵,这就是后来西北五马②的开始。后来,八国联军打北 京,骁勇凶悍的蒙古王爷僧格林沁被捻军打死在山东,湘军淮军溃不成军,河州 马家军奉旨进京,用叉子枪顶住洋鬼子的大炮机关枪,护送光绪皇帝和西太后逃 出北京,“西巡”古长安。 负责护驾“西巡”的七老太爷马海渊,成为西军最有威望的军人。 ②西北五马:马安良、马福祥、马麒、马麟、马廷勷。 大阿訇应七老太爷邀请来到西宁。宁海军的武备学校设在这里,学生全是马 家军的军官子弟。宁海镇镇守使的官职是马麒花钱买的。同族中的马福祥中了武 举,靠功名做了宁夏镇镇守使,算是改门换户,马福祥的儿子马鸿逵就一直看不 起马步芳,逢人就说:“马子香①跟我比不成,我是官宦之后,他的先人是土匪。” 马氏家族一直忌讳土匪出身,满清垮台,民国初立,正好是改换门庭的时候。侄 儿马步英看不起伯父的做法。“土匪就土匪,刘邦朱元璋哪个不是土匪?”他父 亲马宝在宁海军当营长,儿子的话把马营长吓一跳,“娃娃不敢胡说,伯父是为 大家好。” ①马子香:马步芳字子香。 “为他还是为大家?” “对长辈不许这样!”马营长还特意叮咛儿子,“不要跟堂兄争高低,能让 就让。” “我不能让到沟里去!” “你这我儿①,人没长大哩心先长大啦,大得没边边啦。” ①你这我儿:西北方言,第二人称,常做口头禅。 马营长操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那时,马仲英上武备小学,堂兄马步芳马步青上武备中学。马仲英当时的名 字叫马步英,与堂兄闹翻后改名为马仲英。 兄弟几个端坐在厅堂里静候贵客来临。这里来过德国和日本的教官,洋教官 对大西北的尚武精神非常钦佩,认为它可以跟大和武士道和日耳曼条顿骑士团相 媲美。日本教官告诉他的德国同事:这荒凉的土塬产生过中国历史上最强盛的汉 唐王朝,中国的重心南移后再也没强大过。德国教官说,这里坚硬的黄土跟我们 北欧的冰雪一样,能产生军人气魄。 兄弟几个都在猜测贵客是哪一国人,在他们的印象中,德国和日本的军人是 最优秀的。他们的长辈一身戎装陪大阿訇走进来,娃娃们起身致礼。宁海镇守使 马麒告诉娃娃们:大阿訇要看你们的功夫,看看谁是儿子娃娃。 马麒希望自己的儿子马步芳或马步青能被大阿訇看中,可大阿訇的目光停在 侄儿马步英脸上。七老太爷手捻白须,眯着眼睛一声不吭。七老太爷的关公眼常 年眯着,一旦睁开便电闪雷鸣石破天惊。 马步芳马步英操起河州刀,刀尖对着刀尖,像两条豹子搅在一起,杀得难解 难分。第一局平手,第二局刚开始,年幼的马步英主动进攻,不给堂兄以喘息之 机,像汹涌的海浪连续向堂兄的要害部位劈去,动作准确有力配合紧密。马步芳 虽然截住了左右两边的进攻,却暴露了自己的门户,以致对方的刀口横在自己的 脖根,急得嘴唇发青。比试结束,马步芳还呆在原地。镇守使说:“步英比你小, 可刀法比你强。”马步芳说:“刀有枪厉害吗?”镇守使啪啪抽儿子几个耳光, 儿子嘴角流血,血水中有一颗被打脱的牙齿。镇守使说:“咽下去。”马步芳咕 噜咕噜连血带牙咽进肚里。镇守使说:“军人的魂魄胆略全在刀上,练好刀法才 能领兵。”镇守使拔刀在手,嘿嘿哈哈给娃娃们表演一番,娃娃们大开眼界。镇 守使摸摸侄儿的光脑壳,“步英才是乖娃娃。”镇守使把佩带的河州刀奖给小侄 儿。 镇守使的意图很明显,侄儿马步英已经得到他的奖赏,大阿訇也应该对马步 芳马步青有所表示。七老太爷的眼睛睁开了,眼冒血光,瞳人红如玫瑰,镶在如 此狭峭的眼睛里令人不寒而栗。七老太爷用这种目光把镇守使严严实实罩起来, 镇守使像被人点了穴位,眼睁睁看着七老太爷和大阿訇走进经堂。 大阿訇说:“马步芳马步青将掌握宁海军,可儿子娃娃是马步英。” 七老太爷说:“河州能出一匹骏马,我老汉高兴。” 大阿訇说:“我要带他进祁连山神马谷住三年,让他见识一下祁连山。往后 他在宁海军就难以立足了。” “宁海军呆不住咱不靠宁海军,塬上有的是儿子娃娃。” “祁连山能给娃避祸,可娃就变成野马啦,野马注定要流浪荒野。” “民国了,野马也能扬眉吐气了。” “娃娃确实是乖娃娃,刀法跟海水一样,一浪接一浪。经书《热什哈尔》里 说的大海就是那种样子。” 大阿訇带马步英进祁连山神马谷。 宁海军秋操演习时,马步芳勇冠三军,镇守使把心爱的东洋刀奖给他。马步 芳还没忘记那次比刀失败,他大声对台下官兵说:“河州刀是土匪用的家伙,军 人应该挂这个。” 那时,中国军界流行东洋刀。 -------- 文学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