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摇曳的灯光映在夏夜雨的脸上,显得她的双颊红扑扑的。 她趴在桌面一本摊开的书上,长发披肩而下,遮去了半边脸,长长的睫毛低 垂下来,被火光映出了个柔美的弧度,看起来睡得正熟。 桌上有个针线篮,里面放着一双做好一半鞋底的男鞋。临窗的方几上放了薄 胎五彩牡丹的瓷花小对瓶,旁边有两个半开的锦盒,里面分别装着一对翠玉如意 和一对水晶雕花镯,上头那对龙凤雕工相当精细且栩栩如生。 而另一个锦盒没放稳,给风一吹,重心不稳便跌落到地上去,里面装的是约 莫百来颗的明珠,颗颗浑圆柔和无瑕,难得的是这些明珠大小都相同,非常的珍 贵。而此时它们却都滚落一地。 看起来这些贵重的东西,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待遇!仿佛是收礼的人匆匆收下 后,随手摆在方几上,漫不经心又不在意的感觉相当明显。 这是湛掩袖进门来,看清楚了房内的人、物之后,所得到的结论。 他给了她这许多东西,她一点表示都没有吗!居然还随手乱放,也不会珍而 重之的收起来,并且立刻到他的书房去谢恩?反而让他在书房里等得不耐烦了, 来看看她是怎么回事,见鬼了,哪有这种事! 以往他赏赐东西给他的侍妾,哪个不是兴高采烈,千娇百媚的曲意奉承他, 几时有像她这么不识相的? 她该为了他的宠爱而欢欣不已,也该为他的冷落而黯然神伤的,不是吗? 虽然他至今还没打算弃她如敝屣,可是他隐隐约约有一种感觉,如果有一天 他从她的生命里消失了,她或许会理所当然的接受,也或许不觉得受伤。她对他, 的的确确是交心了,但又显得无情。 湛掩袖一向以为自己是多情无心,而夏夜雨却是无情多心。 因为会害怕,所以才会更勇敢。夏夜雨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 那么他是懦弱的喽? 他冷笑着,她懂什么呢?她有椎心痛楚的失去过吗?话要说出口,永远比做 容易多了。他不勇敢,也依旧害怕失去,所以他还是选择不在乎,他知道自己会 多情无心一辈子。 她的睡容是那么样的恬静,忍不住的,湛掩袖轻轻的伸出手,仿佛怕惊醒她 似的,温柔的触着她的眉眼,修长的手指划过她的脸颊,然后停留在他吻过的红 唇上。 她的唇微微的上弯,似乎是带着一抹浅笑的,她是梦到了什么值得开心的事 吗? 此时夏夜雨睡眼惺忪的睁开眼睛,一看到他,有些吓了一跳的坐起身来,随 即笑了,“唉,我居然睡着了!什么时候了?” 她看着外面深沉的夜色,猜想自己大概睡了很久,二更的时候她打发站在身 旁一副困得不得了的依晴下去歇息,自己随手拿了书架上的诗选翻了一下,最后 实在撑不住,趴在桌上居然就睡着了。 “刚打四更鼓。你在等我吗?”他随手翻阅着她在看的诗选,有些漫不经心 的说:“以后别再做这种傻事了。” 难道她就是为了等他,才没有到书房去? “没有呀,依睛说你可能在别处睡下了,所以我就教那只八哥念些诗,没想 到后来却睡着了。” 八哥?吊在廊上鸟笼里的那只八哥?她居然是去教一只蠢鸟念诗,而不是为 了等他? “你为什么不等我!”湛掩袖微有火气的说。 夏夜雨眨了眨眼睛,“你刚刚不是说那是傻事?” “那你又为何不做傻事?”可恶极了!他昨晚睡在书房里,想的可都是她。 他希望她会伤心、难过,希望她会辗转难眠,更希望她会坐在窗边等着他踏 入她的房内。 “别人都做傻事,你为何要免俗?”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是我不够吸引 你吗?是你还不够爱我吗?” 她显得有些一迷惑,“你希望我做傻事?可是……”她的嘴唇轻轻的动了几 下,却没发出声音来。 “你说呀,干吗把话说一半?”他突然讨厌起她的欲言又止。他知道这招叫 作以退为进,并不希望她学得这般的矫情做作! 她只要像一张白纸,像一株弱菟丝,依恋、缠绕着他这棵劲松。 夏夜雨咬咬唇,“你为什么这么凶?因为我没等你吗?我等就是了,为了你, 从今天开始我等你。”她真是不懂,他明明说这是傻事叫她下次别做了,又因为 她没做傻事而大声? “你……”湛掩袖又更大声了,“为了我?你说得真好听,只要是我要的, 你都肯做吗?” “我肯的。”他生气了,那样让她心疼的眼神,是她从来没看过的,“只要 我能做得到。” “你做不到的,我要的东西,没人给得起!”他真的很想笑,这丫头以为自 己是谁?悲天悯人的菩萨吗?说几句话就能救人脱离苦海?“哈哈!你也是一样!” “你为什么这么伤心?”她瞅着他,“你是不是想哭呀?” 湛掩袖一愣,厉声道:“哭?我十三岁之后就不会哭了。”他紧瞪着她, “你太多话了,我已经开始讨厌你了。” 他松手扔下她,转身砰的一声甩上门,径自的出去了。 眼泪不好,伤心也不好,这都是对的。他说他十三岁便不会哭了,她比他还 要早,七岁那一年,她就懂得收起眼泪和伤心了。 夏夜雨见桌上那本湛掩袖随手翻过的诗选滩开着,两行字跳进了她的眼里— —君怀如不开,贱妾当何依? 这是什么意思呢!她近来念了这么多诗词,可是里面的含意却始终无法领会 得到。 或许,是她太笨了吧。 “这么好笑、有趣的事,你怎么不早点讲!”温雅尔满脸不悦的埋怨道。 他和上官殿此时正联袂快步的往安西王府去,听说这会儿圣旨已下,要将上 官和雪许配给湛掩袖。因此他们急着去看热闹,迫不及待的想看看湛掩袖听到时 的表情,会是震惊、错愕,还是惶恐、不信?甚至还是愤怒,当场抗旨拒婚? 不管他的反应如何,一定都非常的精彩,要是错过了可是相当可惜呀! 上官殿笑道:“我也是傍晚才听到的,一知道就马上来找你了!负责宣读圣 旨的公公脚程没那么快,我们慢慢走还来得急。” 湛掩袖真是倒霉呀!莫名其妙的被个母夜叉兼一肚子草包的公主给缠上。这 大概是报应吧!谁叫他不珍惜那些如花美貌又有才情的侍妾们,这下子元配是这 等人才,他可要大大的痛心了。 “但要是错过了这桩热闹,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偏偏我们就是会跟热闹啦、好处啦,错身而过的那种人。”这可不是温雅 尔乱说,而是有前例可循。 人家湛掩袖在漪水阁独眠,遇到的是好事。而他和上官殿则是喂了一晚的蚊 子,什么美丽的女鬼?根本连影子都没有,害他们两个互相抱怨是对方拖累了自 己。 “是你而已吧!我说是你运气不好,老是拖累了我!那天要是我自己去,说 不定结果就不同了。”上官殿听他这么说,马上就知道他指的是上个月两人的漪 水阁想遇艳鬼记。 “哼!”温雅尔冷笑道,“你自己去?你有那个胆子吗?”他要是敢去,每 天漪水阁都空着没有上锁,他爱去十次八次随他高兴,怎么他又不去? 说穿了,还不是怕鬼。 “怎么没有?我虽然怕鬼,不过艳鬼可就另当别论了。”他哈哈笑道,“你 没听过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吗?” “听过,可惜没那个福气。”温雅尔白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 “你没那个福气?我记得那个绝艳的舞妓如今好像是在你被窝里喔。”还没 那个福气勒,骗谁呀! 谁不知道温雅尔和湛掩袖是女人闻风丧胆、望之却步,专门辣手摧花、伤害 女人心的大混帐。倒霉的是他,因为跟他们交好,也被冠上了浪情恶少的名号。 京城浪情三少,只有他是纯粹倒霉,被冤枉的!其他两人可就是名副其实了。 “别说了,我越想越不对劲!总觉得被坑了。”温雅尔依然很纳闷。 他府里何时有个夏夜雨,居然能让湛掩袖以一个完璧的舞妓交换?实在很奇 怪!而且前些日子他到安西王府去作客,也没见到这个夏夜雨。通常,湛掩袖都 会让他的侍妾在一旁作陪的。 更诡异的是,他的消息来源,也就是安西王府里的丫头们指出,湛掩袖将夏 夜雨带回府里的第一夜,便与她同房。他虽然不了解他,可是也多少知道他的习 惯。他不是个急着要女人的男人,他会先引她们上钩,死心塌地的爱着他,然后 才抱她们上床。 所以那个凌云才会是完璧,因为她不过入安西王府五天,湛掩袖根本还没兴 趣碰她。 还有,听说湛掩袖只因夏夜雨喜欢兔子,便命人抓了数百只兔子养在他府里 的后园子,为了那些兔子,府里大兴土木,又是拆亭阁又是填池塘,还挖走花木, 把里许的地面全铺上了绿草。 拜托!他明明是没有爱心、良心、耐心,还会亏待女人、瞧不起旁人,又不 爱护动物的混账,怎么会大费周章的干那种蠢事?还是为一个女人干这种事,真 是蠢到家了! 上官殿听他不甘心的说着被坑了,忍不住笑着安慰他,“放心吧!你说俺袖 对一个女人有多少耐性?说不定明天他就把她扔到一旁去,你要见她还不容易?” “说得也是。”温雅尔大点其头,“他如果不是这么滥情而又薄情,也不配 成为浪情恶少之首。” “唉。”上官殿叹了一口长气,“我真是冤枉哪!我跟浪情、滥情、甚至薄 情,一点边都扯不上哪!” “没关系,世人都是肤浅的,就让他们误会你吧,上官圣人。”温雅尔完全 是幸灾乐祸的样子。 像他这种惟恐天下不乱的人,还是有存在的必要,否则生活不是太无趣了些 吗? 和煦的微风吹绿了长草,吹绽了百花,吹柔了女孩的心,也吹停了人们的足 迹。在这个百花争妍的翠绿花园里,没有络绎的游人,只有一阵愉悦的笑声回荡 在四处。 蹦蹦跳跳的兔子们很有精神的围绕着夏夜雨,很享受的接受着她温柔的抚慰, 吃着她掌心里的红萝卜。她的手掌白中透红,衬着红萝卜就像一朵小小的白花, 中间缀着红蕊似的。 “嘻嘻!好痒喔。”几只兔子争食她手里的红萝卜,柔软的细毛不住的碰触 着她,像搔痒似的。 一只兔子很孤单,一群兔子就不用东走西顾了。 这是湛掩袖说的,她不知道对不对,只知道它们在这片草地上蹦蹦跳跳的虽 然好看、好玩,却显得好拥挤。它们的天地原本何其大!原本何其自由呀! 可是若放任它们满山遍野的乱走,或许很快就会成为猎人盘中的佳肴。或许 就像湛掩袖说的,要得到一些东西的同时,势必得失去一些。兔子们得到了生命 的保障,可是却失去了自由的机会。 有时候夏夜雨会想到自己,她又是得到了什么,而又会失去什么呢? “小姐,这些动物们真的好喜欢你呀!”依睛看着乖乖停在她肩头的一只燕 子,很羡慕的说。 “银姑姑教过我,动物很聪明的,它们会知道谁对它们好,谁不会害它们。” “你真是个好心的小姐。”依晴笑道,“难怪王爷待你这么好,好到其他小 姐们都要吃味了呢。” “其他小姐?”夏夜雨睁大一双无邪的眼睛,“谁呀?” “没……没什么。”自知说溜嘴的依晴掩饰的说,“我随口乱说的,没什么。” 她知道小姐的个性,她不会深究。 她很容易相信别人,像是一张白纸似的,是那么的纯洁无邪,天真烂漫而心 地善良,似乎任何事情从她眼中看来,都是如此美好而纯净。她在她身上所感受 到的,除了那绝世的容貌之外,还有一颗善良的心。 难怪王爷待她会特别的不同,她相信王爷也察觉到小姐的特质,或许他也有 心要多疼她一些。若不是每晚睡前她端去那碗药,她真的会以为王爷打算宠小姐 一辈子了。 夜雨小姐跟其他侍妾一样,都得喝那些预防怀有身孕的药。她从来没问过那 是什么,只是乖顺的喝下,有时候她会抱怨很苦,但从来没说不喝。 而当王爷一连三天没到小姐房里时,她猜自己和小姐分别的日子要到了。她 知道自己不该当个多话的丫头,可是小姐总有权利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多么 残酷的事实——失宠。 若有所思的她,看着夏夜雨起身一跛一跛的追逐着蹦蹦跳跳的兔子,嘻嘻哈 哈的往揽风轩的方向蹬过去,她刻意的没上前阻止。 早点知道,早点抽身,才不会心碎得彻底,这是她惟一能替她的好小姐做的 一件事。 “你听见了吗?有人在哭耶。”夏夜雨俯身抱起那只离了同伴,把她给引到 这来的兔子,然后回头对跟随着自己的依睛说:“听见了吗?” “嗯,有人在哭。”她点点头,心里想到的却是,有朝一日夏夜雨也会成为 其中悲泣的一名女子。 她循着断续传出哭声的地方走去,一转眼来到一个独立的院落,她推开月洞 门缓缓的走了进去。穿过一条雕工精美的回廊,回廊右边是一扇又一扇的窗子, 有的紧闭,有的开启的窗边坐着盛装的美女,脸上都有着失望的神色,每个人似 乎都心事重重,没人注意她的到来。 夏夜雨的眼光被最北边窗旁的一个人影给吸引住了,一名绿衣女子斜倚在窗 棂上,正掩着脸悲悲切切的哭泣着。 “你为什么哭?谁欺负你吗?”她抱着兔子走过去,好奇的开了口。 春菱抬起头来,满是泪痕的脸有些错愕,“你是谁?” 她从来没见过这女子,眼前这个白衣少女美得惊人,旁边还跟了一名小丫环, 而她脸上那怜悯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被冷落到揽风轩来的人。 “我是夏夜雨,你呢?你叫什么名字?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呢?”她稍微算了 算,这里有五、六个人呢。 她进到王府一段时间了,还没同时见过这么多人呢。 “夏夜雨!”春菱喃喃的重复念着她的名字,随即美丽的脸上浮起了怨妒、 愤恨的神色。 “原来是你!”她十指一张,恶狠狠的掐住她的脖子,“就是你害我变成这 样的!”原本受尽宠爱,享尽荣华的人应该是她才对。 是这女子的到来害她进了揽风轩!她每日每夜想的不就是王爷的关爱,图的 不就是备受宠爱?但这一切却被她给剥夺了! 夏夜雨被她掐住了脖子,又惊又怕,连怀里的兔子都因感受到她的惊慌而挣 扎的跳到地上,迅速奔离此地。 依晴见状连忙扑上前去,把春菱推开让她跌入了屋内。 春菱尖尖的指甲划破了夏夜雨颈上细嫩的肌肤,留下三、四条血痕,她惊骇 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此时的春菱在屋内又哭又叫又骂,把世上最难听的恶毒话,全一一用来骂夏 夜雨,这一阵骚动引起了其他丽人的侧目,有人跟着破口大骂,有人则是暗自垂 泪。 依晴连忙拉着呆立在原地的夏夜雨,主仆两个狼狈的落荒而逃。 “她们是谁呀!为什么骂我?”一跛一跛的跑出揽风轩之后,夏夜雨不解的 问。 那些话真难听,有的更是她听都没听过的。 “她们都是王爷以前的侍妾,后来王爷不喜欢了也送不出去,就都安置到那 去了。”依晴喘着气说。 吓死她了,春菱小姐居然这么泼辣,她要恨、要怨、要怪,就应该怪王爷, 夜雨小姐可是无辜的!况且当她受宠时,还不是有个小姐因她而失宠?她有什么 资格来恨夜雨小姐? “我不明白,侍妾?全部都是吗?”她知道侍妾是做什么的,也明白如今自 己是什么身份,毕竟她也做过大户人家的丫头。 她一直以为,湛掩袖只有她一个侍妾。原来,这府里还有她所不知道的地方, 而他有的也不只她一人。 “是呀,她们以前都是王爷很喜欢的小姐。”依晴小心的说,“一旦王爷不 爱又送不出去,就会被送到那里去了。” 她在书上读过,皇宫里有座冷宫,失宠的妃子们就住那里,孤独的过一辈子。 她们的日子永远都在等待着一个身影,虽然每每落空,但仍是有所期待。 她替她们觉得可怜又可悲! 原来王府里也有座小冷宫。夏夜雨突然想到,湛掩袖曾经对她说过,“人都 是喜新厌旧的,你听过只闻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吗?” 她懂了,现在她是新人,所以她能欢笑,而旧人便只能在揽风轩里哭泣。 而有一天,她也会变成旧人。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