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连府两个烫金大字,在冷冬的清晨中被霜水结起一层白雾。 小石头立于寒风中,眼神坚定,没有丝毫退意,纵身一跃,跃上连府的屋檐。 她极目远眺,看来连府里多了不少护卫,尤其是以连旭日及连若茵所居住的 南宅院。 怕她吗?怕她这个未死的盗匪吗? 她哼了声,再一起跳,她又跳回连府的大门前。 这次她要光明正大地走进连府。 她知道自己的现身,等于是羊入虎口、凶多吉少,就算连旭日会放她一马, 可是觊觎九转夜明珠的江湖人士,说不定会为了抢夺宝物而动了杀念。 可是她无法考量那么多。 她拉起漆红大木门的虎形铜环,碰!碰!碰!地用力敲响。 在寂静的清晨中,铜环发出的沉重声响,也敲动了她沉痛的记忆。 十八年来她为的就是今朝。 碰!碰!碰!铜环再度被她敲响。 大木门咿咿呀呀的打开,来应门的是从没见过面的护卫。 是个标致的大姑娘,站在晨雾茫茫之中,护卫傻了眼,“姑娘,大清早的, 你有何事?” “我找连大老爷。”她说得不卑不亢。 “姑娘,这么早,连大老爷还在就寝。”最近府里风声鹤唳的,还是小心点 好。 “告诉他,小石头来找他了。” “你是小石头……”护卫显然被惊骇住,右手赶紧握住佩带在腰侧的剑柄。 “正是小的我。”很好,不用她再多说,她小石头的贱名,应该已经传遍了 整个长安城。 “来人呀!有抢匪!”护卫退回大宅里,高声叫喊。 跨过门槛,她自嘲地发笑。第一次从大门走进来,竟然得惊动府内所有的人 出来迎接她,看来她还是颇有身份地位嘛。 护卫们的手脚也真快,顷刻间不下二十名护卫,手持利剑,已经将她团团围 住。 其中一个中年彪形大汉,跨前一步,“你就是盗走九转夜明珠之人?” 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毕竟是个丽质佳人,怎么会有这等的能耐,挟持人质又 劫走九转夜明珠。 “你不信?”她蛾眉一挑,“喊连大老爷出来,不就可以见真章。” “你这个小女娃也太不把我们放在眼里,竟然还敢送上门来,难道就不怕我 们将你送官?”中年彪形大汉横眉竖眼,满脸怒意。 她勾起一抹笑,笑得天地都失了色,那种不在乎的笑,让中年彪形大汉迷惑 于她一圈又一圈的涡海里。 “怕了就不会来。”她往前一步,围住她的护卫也跟着退一步,大家面面相 觑,就是没人敢先动手。 连府的三位老爷:连旭日、连旭东、连旭升,连袂出现在主宅院前的回廊上。 隔着回廊,连旭日看着被包围在院落前的小石头,心中五味杂陈。她真的是 他的心儿吗?若真的是心儿,他又该拿她怎么办呢? 中年彪形大汉发现老爷们已经来到,立刻请示着:“大老爷,她就是抢走九 转夜明珠的神偷吗?” 小石头从没在连旭日面前笑过,就怕露出马脚,而现在,她粉柔的颊边,泛 起两朵小花,小花盛开一层层的花瓣,花瓣落入湖里,飘散出炫人的涟漪。 不用验明正身,光是那对酒窝,连旭日就如同看见心爱的夫人,一切是那样 的似曾相识。 他这才发现,那眼、那鼻、那唇、那卸下妆扮后的她,竟跟当年的夫人一模 一样。 中年彪形大汉看着发愣的连旭日,又喊了声:“大老爷!” 连旭日走向前,站在一群护卫的后面,“你来,有何目的?” “怕我这个冲煞命,会带给你灾难吗?”她看着连旭日警戒的神情。 “怪只怪我们命里无缘。”他不知她的登堂入室,究竟想做什么。 她又上前一步,“是命吗?是你一手造成的吧?!” 中年彪形大汉已经拔出腰际的剑,教连旭日伸手阻止了。 “我当年若不狠心把你送走,今天连府哪有这番荣景。” 连旭东、连旭升听得满头雾水,可是没有任何武功的他们,还是站得远远的, 免得受无妄之灾。 “那意思是说,连府今天有这等成就,全拜我所赐?那我倒要瞧瞧,没了我 这个冲煞命,连府是否还能百年不坠?” “你要怎么对付我,我没话讲,可是九转夜明珠是先皇所赐,维系着连府上 上下下百余条的人命,你不能害了无辜的人命。” “那当年你就可以害我娘亲一条命?!” “你娘亲不是我害的,是因为你的命。”亲生女儿就在眼前,不但不能相认, 还似仇人般的敌对,这就是他当年送她走的后果吗? 她不争辩,反嗤了一笑,“我要为我娘上香。” “什么?” 不只连旭日惊吓住,连护卫们也被她的话怔住。 “我娘死得冤枉,她一定很开心我这个女儿来为她上炷香。”据师父所述, 娘亲是因为痛失她,天天以泪洗面,才会一病不起。 “不行,我不准你扰她安静!”死者已矣,连旭日决不允许她干扰到夫人已 经安息的魂魄。 “你在怕?怕我娘在天之灵也无法原谅你,是你迫得我们骨肉分离!” “不是我,是你的命里带煞,你本不该来到这世间,若没有你,夫人又怎么 会死呢?”他坚持自己的作法,幸亏早早把她送出连府,否则被危害到的就不止 夫人的一条命。 “你一点悔意都没有,我竟然还在痴心妄想,你会为你当年所做的决定忏悔。 你怎么能够这样狠心,把自己刚出生的亲生女儿就这么送走?你于心何安?你于 心何忍?”她指控着,多年来想做的为的就是这一刻。 中年彪形大汉的剑又放回了剑鞘中。 怎么回事?护卫们看着一场精彩好戏,事情发展好似没那么单纯。 “别怪我,如果牺牲你可以换来连府的平安无虑,我只能这样做。” “好一个仁至义尽的说法。”她苦笑着,在寒风中特别显得凄苦,“如果今 天是要牺牲连若茵而换取连府的平安,你会愿意吗?” 连旭日的老脸整个发白,他被小石头的一番质问堵得哑口。 “你不会愿意。”她替他接了话,“你就算倾尽家产、牺牲所有人命,也要 保连若茵的平安。同样是女儿,一个你轻贱如蝼蚁,一个你疼若明珠,你敢说你 没有昧着良心?”那一夜,若不是他执意要用九转夜明珠和他的老命来交换连若 茵的性命,让她失望痛心,她又何必要跳湖,更不会在今日执意上门挑衅。看来 冷非云的那一掌她白白的受,湖她白白的跳,他一点都不心疼她,那她何需顾念 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亲情呢? “不一样,若茵是我亲手抚养长大的。” “你没给我机会,让我在这里长大。”她哽着音,握紧拳头,忍住眼眶中打 转的泪水。 “算我对不住你,你要怨就怨我,别牵涉到无辜的人,九转夜明珠还请你归 还。”他拉下老脸,希望哀兵之计能打动她的心。 “说来说去,你还是为了连若茵,为了九转夜明珠。”她再走向前一步,这 次没有护卫阻挡她。“可以,我有条件。” “你说,我会尽可能成全你。” “一,我要你捐出一半的家产行善;二,我要你在长安城里大宴宾客,承认 我是被你遗弃的亲生女儿;三,我要祭拜我娘;四,我要连若茵和冷非云解除婚 约。” 光听到这里,连旭日的脸色就愈来愈难看。一半的家产他可以捐,就当他欠 她的;可是,承认她是她的亲生女儿,那不就等于承认他当年的狠心绝意?就算 他连这点也答应,也能同意她为她娘祭祀,但他也不能答应冷、连两家解除婚约。 若茵自从惊吓过后,嘴里念的、心里想的,全是非云那个孩子,他这个做父 亲的早就明白若茵的心意,才会促成这件婚事,若是取消婚约,那不等于要了若 茵的小命! 她看得出连旭日在犹豫,也不逼他,“你什么时候答应这些条件,我什么时 候将九转夜明珠交给冷非云。” “你要什么条件我都能答应,唯独不能答应你解除冷、连两家的婚约。” “我的条件就这么简单,答不答应随你。”她转身就要往大门走出去。 她早就知道,连若茵的幸福比连旭日自己的命还重要,他根本不可能会答应 这种条件。 连旭日寻遍长安城都找不到她的踪迹,如今她自动现身,他怎能就这样让她 离去?九转夜明珠本来就是连府的,他若强抢回来,也是理所当然。 “小石头!”连旭日沉沉地喊住她,“你非得一而再、再而三的带给连府灾 难吗?” “那你当初就该一把掐死我,就不会祸害三千年。”她笑得极冷,幽幽地顶 了嘴。 若早死早投胎,也许就一了百了。 “虎毒不食子,只要你交出九转夜明珠,我们可以忘记过去,重新开始生活。” 她还在期盼什么?期盼他的悔意?期盼他承认她是他女儿?他能喊她一声心 儿,然后弥补他这十八年来欠她的父爱? 她笑得心酸,没再答话,又往大门方向跨出步伐。 “拦下她!” 连旭日下了命令。 护卫们左看右瞧,中年彪形大汉首先身形移动,拔剑阻挡,接着护卫们又团 团将她围住。 “杀了我,你也拿不到九转夜明珠。”她一点都不在乎生命。 “我说过虎毒不食子,我是绝对不会杀你的。”连旭日重重地叹了口气, “心儿,把九转夜明珠交出来吧。” 她哼了声,不屑的眼尾飘了飘,“你有什么资格喊我心儿?我是小石头,无 父无母,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小石头。” “不交出来,老夫只能将你拿下,送交官府。”送官法办,让官爷来追回被 偷走的各项宝物,这样他不但博得大义灭亲的美名,朝廷也不会怪罪九转夜明珠 被窃之罪,反而他还会戴罪立功。 心被刺得遗体鳞伤是何种滋味,她现在总算尝到了。 她出其不意,纵身飞跃。 如果他让她祭拜娘亲,如果他表现出一丝丝父爱,那她应该会将九转夜明珠 双手奉回,她要的只是个交代和道歉,结果她连这么一丝丝小小心愿也落空。 中年彪形大汉也不是省油的灯,跟着飞身上了屋檐。看来他是连旭日特地请 来的江湖好手。 六、七个护卫也展开绝活,出手拦阻。 “捉住她,别伤了她。”连旭日退至回廊底与弟弟们站在一起。 她的随身武器就是一把防身小刀,小刀在长剑面前无用武之地,于是她空手 挡着中年彪形大汉的长剑。 加上她伤势未愈,几个回合过招下来,她双掌难敌群攻,额上已经泌出细细 汗滴。 一个回旋踢,又要顾及后方使来的长剑,她脚下不稳,被逼着跳下了地面, 她在假山流泉间窜逃着,闪过了两个护卫,又被中年彪形大汉的长剑给挡住去路。 她喘着气,单手抚上胸口。 长剑直指她的要害,想逼她束手就擒。 她宁愿死也不会乖乖就范,她用仅存的一点力气力搏。 长剑不长眼,在她右手臂上划下一道深深的血口。 就在中年彪形大汉想将她擒下时,破空的长啸伴随着人影,一掌格开中年彪 形大汉的长剑,一手将摇摇欲坠的佳人拥个满怀。 T T T “是你!”她眼露惊喜。 浑然的气势,冷非云一掌将中年彪形大汉格退了好几步。 “你怎么可以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他怒火烧红了眼,看着她手臂的血 流,幸好他来得快,否则后果他无法想像。 今日,天未大亮,冷非云按照往常的习惯,已经起床到厨房为她熬煮了一碗 补气强身之药。 当他回到卧房看见床上空无一人,连床尾她的随身包袱也不见时,他整颗心 像被闪雷击中,匆匆放下药碗,立刻唤醒了童二。 童二睡眼朦胧中和冷非云里里外外将臭牛家附近给寻了一遍,还是没她的踪 影。 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想起了她的话: 如果我死了,是不是可以让他安枕无虑?从此拔除一个心头刺? 她该不会独自去找连旭日吧? 该死!他让童二守在臭牛家,自己则飞快朝连府前去。 “你别管我,我不要你为难!”理智告诉她得推开他,可是心里的委屈痛苦, 偏偏不争气地化作一串串的泪滴。 “不管你?你把我的心置于何地?”他暴吼,更心疼着她的梨花带泪。 · “贤侄!”连旭日看到冷非云,像看到明灿的阳光,快步从另一头的回廊奔 了过来。 “我不想让你陷入我和他的恩怨当中,我自己做的事,我自己来承担,我不 要你背叛火龙堂,无法在江湖上立足。”话是这么说,可是见到他挺身出现,她 心里还是满满的感动。 他来不及反驳她的话,连旭日就已经来到跟前,“非云贤侄,你来得正好, 有你在,老夫就放心了。” 他拦腰将虚弱的小石头打横抱起,杀气腾腾地立于寒风中,显然冷御风没有 把他的话带给连旭日。 他的亲密动作,让连旭日傻了眼,让赶来主宅院前的连若茵无法置信,让包 围着的护卫们不知所措。 “你不该伤了小石头,你不该把她逼迫到这种地步。” 她躺在他怀里,看着他刀刻般的侧脸,此时阴寒之气更甚以往。 连旭日微张着嘴,疑惑着老脸,“贤侄,你这什么意思?” 他痛恨自己怎么没有好好守护她。 “小石头是你的亲生女儿,你不要我要!你不疼我疼!你不爱我爱!”他垂 下眼眸看着吟吟泪水的她。 她对上他深情的眸,震撼于他大胆的表白。 “这……”连旭日慌了,“这是怎么回事?!” 连若茵粉柔的小脸皱成了一团,他心仪的男人呀,到底在说些什么? “除非小石头自愿交出九转夜明珠,否则,有我冷非云在,谁都不能动她半 分。”他等于向众人宣告他和小石头的亲密关系。 从来不多话的他,如今为了一个名震长安城的抢匪,不顾他火龙堂大堂主的 身分,不顾连旭日与他父亲的交情,不顾众人异样的眼光,他一长串地宣誓着对 她的感情,等于是沦为抢匪一类。 连旭日总算明白怎么回事,他气绿了老脸,“你为了这个为非作歹的丫头, 竟敢说出这种不仁不义的话?” 冷非云不想再多辩解,别人怎么看他,他无所谓,他只求问心无愧。 “我要祭拜我娘。”她求救似地看着他。 事情到此再无退路,终究娘是因为生了她才会过世,多年的心愿,她今天若 无法达成,那将会是一辈子的遗憾。 “连大老爷,你已经负了小石头一辈子,就成全她这个小小的愿望吧。”冷 非云迫人的气势,在晨曦的微光中张扬。 连旭日硬着一把老骨头,“看在你爹爹的份上,你放下小石头,让她交出九 转夜明珠,今日的事我可以一笔勾销,不再追究。” 难怪她会如此心碎和哀伤,冷非云一个旋身,抱着她飞过众人头顶,两三下 起落,便来到祠堂前。 长脚一踢,踢开了祠堂大门。 他抱着她走进祠堂,然后再将大门关上,并用门闩牢牢将大门给闩上。 随后而至的护卫们,被挡在庄严的祠堂门外,没人敢先出手撞门。 连旭日也赶至祠堂外,他咬牙切齿,若令人强行撞门,就怕扰了先人魂魄的 安宁,他不能,也无法,只好守在祠堂外,动弹不得。 冷非云在将她母亲牌位前轻轻地将她放下,然后为她点起了三炷清香。 终年不熄的烛火,燃照着祠堂里的幽幽晃晃。 她忍着手臂上传来的痛楚,双手恭敬地拿过他递来的香,婆娑的泪水不止, 该说什么好像都已经枉然,从没享受过的亲情,如今更是一场遥不可及的梦。 她深深一拜,咚的一声跪地叩首。 “娘,您会不会怨恨生下我?” 她再拜,叩首声更脆更响。 “感谢您的生育之恩,若没有我,娘也不会香消玉殒。” 三拜,额头碰出了血丝。 “自此以后我们母女俩再无相见之日,但愿来世,我们还能再续母女情缘。” 她想再拜,冷非云跪地伸手挡住她再弯腰的身子。 “够了。” 他拿过她手里的香,“这不是你的错,你娘会明白的。”他将香插进香炉里。 她含泪望着他,“云大哥!” 他将一个泪人儿拥入怀里,为了她那一声柔柔的云大哥,“我还是喜欢你生 气瞪眼嘟嘴的样子。” 她真的嘟了嘴,破涕为笑,原来她那些生气时的小动作,从没逃过他精明的 双眼。 他再次拦腰将她抱起,恭敬地立在牌位前,“连夫人,你放心,我会好好照 顾小石头,不会再让她受到任何的委屈。” “没想到,你还很会说话。”外头的风风雨雨她暂且抛到九霄云外,眼前的 他,安抚着她时,依旧是一张冷冰冰的脸,但她已经能明白他那威严的外表下, 所付出的用心。 他抱着她走出了祠堂,护卫们一听到大门有动静,立刻又围上前去。 冷非云不顾一圈又一圈的护卫,一个飞身,跃上屋檐。 连旭日见状,失控地大吼着:“拦下他们!” 中年彪形大汉带头追了上去,可是护卫们的三招半式,哪是冷非云的对手。 在众目睽睽下,他带着她扬长而去。 -------------- 转自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