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公元一六八四,清康熙二十二年,国都北京。 入秋的京城显出一年中最好的景象来,天高地穹,无云遮挡的蔚蓝让人见了 便心生舒坦。微微湿润的爽风更让早起的人们觉到了一天能干的劲头,笑喝着打 出招呼,以北方人的豪气卷喝干一海碗米汤,咬掉两三个馒头,便从温暖的家里 散了出来,汇入急奔着的短衣帮里。这是在京城的南区里,没有固定主子的手艺 人和杂货贩的地盘,热闹有生机却也永远渗着隐隐的贫苦味儿。 颐竹匆匆地走在有些硌脚的砂石路上,上好的绸衣虽然以简单的书生袍样出 现,仍引起了周围人们的视线。阳光跳射在柔滑的衣面上,反射出明亮却不耀眼 的光,使得本就出色的秀靥上凭添了一股富贵的娇气,在四周粗麻布衣的衬托下 更显得扎眼。她知道自己的凸现,在这个鱼虾混杂的贫民区中的危险,所以只是 低头疾疾地走着,隐藏在袖中的手里牢牢地攥着一个绣着竹叶图样的金丝钱袋。 她谨慎地前行,眼角的余光警惕地盯着路旁三三两两闲站着的壮汉,觉得他们打 量的目光犹如看一头上等的肥羊。恐惧地暗咽下喉头的唾液,颐竹顺着路向拐了 个弯,终于看到熟悉的牌匾。 " 山水书坊" 草书的四个大字写在一块有些发霉的木板上,歪歪斜斜地吊在 与之相衬的小屋前,微晃的样子仿佛随时会掉下来似的。屋子是前朝留下来的老 建筑,本来还算气派的两层小楼因为岁月的洗礼变成浑身是补丁的" 破落户" , 只勉强留下气派的印象。墨香味由里向外淡淡地散在空气中,倒给屋子增上了几 分文人的气味。颐竹因为顺利到达目的地而放下心来,不等人招呼便径自走进屋 子,对墙上挂着的书画临摹视而不见,她熟练地从空柜台下找出拨杆,用它去敲 书坊的夹壁," 咚咚咚咚咚" 有规律的三长两短声后,夹壁间开了个小缝,她侧 身钻过去,这才来到真正的" 山水书坊". " 哟,我说谁这么早就来了,原来是穆公子" 热情的招呼声伴着一张生意人 常见的红光满面的圆脸,笑呵呵的中年人腆着微微发福的肚子,正是书坊的袁老 板。 " 袁老板,东西到了吗?" 颐竹不待站定便焦急地开口,水样的黑玉眸里泛 着热切的光,她期待地看着袁老板,紧张地皱皱鼻翼。 " 到了,刚到的,您真来得巧,您先坐一下,我这就去给您拿。" 袁老板直 点头,请颐竹稍坐,矮胖的身子动作起来却很迅速,他快步跑进内室,一会儿便 捧出了一幅卷轴。" 很难才弄到的,只给老主顾留的,您看看" 小心地将卷轴摊 放在桌上,缓缓地打开,袁老板盯着颐竹期待的脸,讨好地说着。 敷衍地点点头谢过袁老板的" 照顾" ,颐竹的全副神情全集中在摊开的卷轴 上:飞扬的草书看上去如游龙翩鸿,让人一见惊艳,配上慷慨激昂的诗句,实在 是相得益彰的难见佳作:" 怒发冲冠凭栏处,萧萧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状 怀激烈……岳飞的《满江红》由顾炎武激愤而成,果然别有气势。" 留恋的眼神 里充满欣赏,不舍地将视线从卷轴上移开,颐竹激动地望向袁老板," 这幅我要 了,您开价吧!" " 您是老顾客了,常来照顾生意不说,还帮坊里辨识伪作,本来我也不该多 要价。可您看,这幅字写的人是前朝的顾炎武不说,内容又是被禁的岳将军的诗 句,要是被查出来,小人我是万万担当不起的,十个脑袋也不够掉的,可小的我 还是想法将它由广南偷送进京城,这份风险费,这……" 袁老板故作为难地强调 着,老谋深算的眼瞄向颐竹,正大光明地算计她手中的钱袋。他太清楚面前这个 老顾客的心意,向来不怕为喜欢的佳作花钱,何况是如此符合她心意的" 禁作". 刻意地拖延着语调,袁老板注意到颐竹不耐烦的神情,胸有成竹地笑了。 " 您开价便是,我自不会让袁老板你吃亏的。" 颐竹不是不清楚商人的算计, 配合地摆出一掷千金的风流公子形态,她确是不在乎钱,为了唯一的爱好,她也 绝不介意让人当作傻瓜。 " 那我就说价了。" 袁老板伸出三个指头,舔了一下嘴唇,才开价," 不二 价,三百两。" 他谨慎地看着颐竹的眼,试探着她对这价值的态度," 您看这价 里还包括着运字人的路费,这……" " 好,三百两就三百两。袁老板,你把它照老样子包好,我要了。" 不客气 地打断袁老板的话,颐竹毫不犹豫地从钱袋中拿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 剩下的 按老规矩存在您这儿,我还想要一幅黄宗义的《感旧》真迹,烦您代为寻购。" " 当然,当然。穆公子放心,我一定尽快寻到。" 忙不叠地接过银票,袁老 板的一张大嘴笑得快裂到耳根,殷勤地签应着颐竹的要求,他一边朝内室唤着: " 小武,小武,快出来帮穆公子把这幅《满江红》包起来。" " 嗯,来了。" 简短的应声后,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从内室中走了出来。没 有多看一眼颐竹,他熟练地将卷轴完全打开,从墙上取下一幅平常的临摹字画, 用棉线把它覆在禁作上,仔细地固定、加签,再将卷轴卷起、包好,交到颐竹手 中:" 是摹的朱彝尊的《雁》,你莫搞错了。" " 谢谢小武了。" 颐竹将他的交待默记在心,虽然奇怪于这个书坊小工的伟 岸形貌,却没有追根究底的兴趣,她已在书坊中磨去许久时间,得赶忙回去了。 有礼地一个欠身,她向袁老板告辞," 那么,我便先走,多谢袁老板了。" " 哪里,穆公子太客气了,我送您出去吧,这边请" " 谢谢。" 以眼神向站着的寡言画工道别,颐竹拿着处理过的卷轴,由袁老 板领着从另一边出去了,没注意自己身后一个高大的身影一直尾随到出了陋巷才 消失,使街边蠢蠢欲动的闲汉们老实了起来,让她得以安全地退出南区,那是" 小武". * * * 京城以皇城紫禁城为中心,人为地划分成四个区域:东边是官署,西边是太 学,南边是商街,北边是驻府。八旗贵族们骄傲着自己高尚血统的同时,也严格 限制着子弟与平民贱族的交往,明令禁止满族子弟出入贱民的南区,女子甚至连 西区也不能随意走动。真是不公平!颐竹在心里暗怨,羡慕的眼从一块块烫金的 书匾上移过,京城里最好的教坊皆集中于西区,却只允许八旗贵族中的男子来听 学,让同样有兴学之志的女子只能望而兴叹,她留恋地看著书匾下的红木门,着 实渴望有一天也可以置身其中。红色的大门紧紧地闭着,她知道现在的时辰正是 皇上规定的汉语修习时间,听说这两天主太学里请来了江南汉学才子纪龄学来授 课,不知现在讲到何处了。神往地想象着,颐竹缓慢前行的身子直直地撞进了迎 面的男子怀中。 " 唉哟!" 不自觉地痛呼出声,颐竹下意识地伸出手抚着撞疼的额,陷入迷 想的神智还未能立时清醒,她瞪着一双水眸,不解地自问出口:" 怎么回事,太 学道上不是禁止设柱以表学问无阻的吗?难不成我会撞到墙上!" 她没有得到立 时的解答,迷糊地半仰头,她拿着卷轴的手伸出,试探地就要推向面前的这堵" 墙" ,谁知墙居然震动起来,压抑不住的浅笑声从她头顶上飘下来,惊得她松手 掉了卷轴也没察觉。 " 小兄弟,作学问作到神智不清,并不附合皇上设太学育人的根本目的吧。 " 微讽的话语从薄唇中不留情的吐出,男子在颐竹的手触向自己时轻巧地后退, 让她扑了个空,身子失去平衡地就要往前扑倒。" 怎么连站也不会站了吗?" 失 笑地摇头,男子思忖了一下,才伸出手,扶住颐竹欲坠的身子,颐竹感激地反抓 住他的手,恢复的神智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居然没看路地撞进男子怀中,止不住 满颊的羞红,她喃喃地道谢,羞愧地垂下眼睑,错过了男子眼中的诧异。 " 对,对不起,是我没看清路,对不起。" 颐竹止不住地道歉,柔软的指尖 还牢放在男子的掌中,粗糙的轻触却带来别样的舒适感,她不自觉地摩挲了一下, 发现指下男子不自觉的颤动,好奇地重复着动作,她没有发现自己半陷在男子怀 中的景像有多暖昧,而且表面看来她还是个男子。 " 你准备一直抓着我到什么时候?" 男子察觉到她的动作,意识什么似的皱 起眉,眼睛里涌上厌恶的神色:早听说京城里无聊的八旗贵族中盛行的新玩意儿, 是养着白玉般的水样少年取乐。那些面目如画的美少年经过刻意的调教变成只对 男子奉迎的肮脏玩具,亏自己还因为这小男孩儿眼中的渴学之光而生了几分好感, 如今看来,不过是个被歪曲了的绣花枕头罢了。嫌恶地抽回手,男子深思的目光 在打量到颐竹瘦弱的身形与料子虽好却无一点缀饰的书生袍后更坚定了结论:这 个漂亮到不像男子的小男孩儿不过是又一个被拳养的玩具罢了,只是不知她属于 哪一家。心下有一丝可惜混在对八族中现时的掌权子弟的愤怒中,男子握紧了拳, 不可承认的是,他的掌间竟然留恋起那份柔软了,记忆中有根弦在轻轻拨动,对 面的两人却都没有发现。 " 噢,对,对不起,对不起。" 颐竹在他抽回手后才发现一直抓着他,褪下 的红晕立时又布满了双颊,她连忙后退,从男子的范围中退出来,紧张地舔了下 温润的唇瓣,她模糊地听到一声喝斥,空着的双手不大对劲地摆在眼前,她总觉 得丢失了什么东西,一低头看见静躺在地上的卷轴,惊呼着弯下身子,她拾起自 己的宝贝,才重新抬头," 对不起,您刚才说了什么吗?" " 你算了,当我什么也没说。" 男子欲言又止,厌恶混着浓重的愤怒眼神在 颐竹殷红的唇上逗留了一下,男子侧过身,就要绕过颐竹向前走。 颐竹看出他的去意,刚想避开身子,抬起的眼却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身子一僵,她想也没想地拉住男子欲起的衣摆,哀求地开口:" 等一下,请您再 等一下。" " 还有什么事?" 男子被她阻住步子,不悦地抬眼,寒意内蕴的眼只一个挑 眉便可让最狂妄的人有所收敛。颐竹却因为注意着前方的另一个人而完全忽略掉 了身上的冷意,焦急地咬着下唇,她微弱的声音让人听得犹如呻吟:" 他这个时 候不是该在太学里上课吗?怎么会出来闲晃,又逃学了,真是!" 微微恐惧的声 音到了后来已是全然的愤怒与不甘,颐竹绞紧了手中的衣摆," 如果是我,一定 不会逃学,一定不舍得逃学的。" 她愤愤地说着,寻求认同的大眼瞥向面前静默 的男子," 您说是不是?" " 也许。" 男子未置可否地轻哼了一声,微侧头看向颐竹恐惧的方向,一个 穿著锦衣的满族年青男子正在街边调戏卖纸扇的姑娘,他的身后是两个趾高气扬 的家仆,白色的镶边衣裳" 正白旗的克亲谨王府。" 肯定地下着判断,男子大概 猜到颐竹的身份,不屑地撇起唇角:" 怎么逃出来的金丝雀不敢见主人吗?" " 什么主人?" 颐竹没有听清男子的话,没有空分神去理会,她随意地问着, 大眼因为看到那个不远处男子的动作而睁得更大,气愤地握紧拳头,她压抑着自 己的音量:" 他怎么能,怎么能当街调戏姑娘,皇上早有过明令:太学街上的文 品都是由钦定的满族文人开柜设卖的,他居然调戏太学街店里的人,他想害死阿 玛吗!" 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熟悉的男子居然在姑娘冷脸拒绝后依然涎着笑脸,伸 手拉住姑娘的手,甚至还想进一步去搂抱姑娘,而两个仆人只是鼓掌叫好却丝豪 没有拦阻的意见。颐竹忍无可忍地松开了抓住面前男子衣摆的手,顺势将手中的 卷轴塞在他掌中,低声请他代为保管一下,然后便走开去,大声地喝斥那不轨的 年青男子:" 颐潘,你竟然敢在太学街上调戏姑娘,不怕给阿玛遭罪吗?" " 哪来的黄毛小子,竟然敢管本贝勒的闲事,不想活了吗?" 颐潘眼也没抬 一下,只顾去搂那拼命挣扎的卖扇女,看见她因为有人来助而挣扎得更加历害, 甚至喊起" 救命" 来,不由大为气恼,向家仆使了个眼色,他刚想下令把那碍他 好事的小子给拖一边去揍一顿,一抬头却见到:" 颐竹,你怎么会在这儿,还穿 成这样?" 他吃惊地看着一身男装的异母妹妹,立即松了还揽住卖扇女腰的手, 阿玛除了颐祯便最疼这个妹妹,要是让她去告上一状,自己可是会吃不了兜着走 的,讨好地裂开嘴,他佯做无事发生的样子。 " 四哥,你怎么能在太学街上调戏姑娘,皇上说' 书香之地不许生事' 的, 而且现在明明是上课的时间,你居然不在太学里!" 颐竹气愤地质问着,她早听 说克亲谨王府里的几个贝勒恶名在外,坊间甚至断言,他们克亲谨王府中除了十 二贝子颐祯,再无可造之材,她本以为只是谣传,可看到在阿玛面前一派恭顺的 四哥居然在外调戏民女,不由得她不有点相信了。 " 行了,行了,少拿皇上的训诫来压我。谁不知我们克亲谨王府里你颐竹的 才名,不过妹妹,我倒是奇怪了,皇上不也说过我们满族中的贵族女子需由父兄 相伴才能入西区在太学街上走动吗,那你这一身男装在西区出入,给别人知道了, 怕阿玛也不好解释吧。" " 我你……" 颐竹被他问得心虚,只好噤口,只是愤愤地看着他,气恼地皱 起一双柳眉。 颐潘见堵住了妹妹的嘴,得意地笑着,手又不规矩地要搭上卖扇女的肩,一 边向颐竹挑衅地开口:" 所以颐竹,咱兄妹俩还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好,我不告诉 阿玛你擅自进了西区,你也别想在阿玛面前告我的状,咱们各干各事,谁也别扰 了谁!" " 你放开她!" 颐竹不敢置信地望着兄长,看到他又想迫卖扇女就范,急得 想走上前拿开他的手,可两个家仆却硬拦在她面前,状似恭敬地阻住她的步子: " 格格,您还是听贝勒爷的话比较好。" " 你,你们" 颐竹没法子地瞪着家仆,看到四哥就要强吻卖扇女,她挫败得 简直想哭。 " 颐潘贝勒还是住手的好,这里看见你行事的可不只颐竹格格一个人。" 低 沉的男音并不大声,可里面藏着的危胁却硬是让颐潘住了手。他不耐地抬头想看 清又是谁阻了他的好事,冷不防望进一双深遂的黑眼,冷冷的视线仿若千年寒潭, 一下子打掉他狂妄的横气,勉强地与之对视着,颐潘要面子地喊着:" 你又是哪 根葱,敢管本贝勒爷的闲事?" " 我只是一个过路的人。" 答话的男子手中拿着颐竹硬塞进的卷轴,站在颐 竹的身后看着他。男子从刚才就一直跟在颐竹身后,听见了兄妹所有的对话,在 知道颐竹不是他所想的人之后不自觉地松了口气,而颐竹的名字更难得地在不易 起波的眼潮中激起了一点反应。 " 过路的人?" 颐潘打量着对手的样子,看出他身上的衣料只是一般的细麻 布,款式旧不说,一看就知道已被穿了许久。这男子身上没有一点缀饰,脖间隐 约的银链上也可能只挂了个不值钱的小玉佩,不是什么大人物,连脸都不熟。不 屑地眯起眼,颐潘刻意地忽视男子身上的霸气,他还太嫩,不知道光靠外在判断 人的身份会有多大失误,只是认定了男子的卑贱身份,嘲讽地弯起唇角:" 你有 什么资格管我的事,还是好好地走你的路,否则,本贝勒爷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 四哥,我不许你为难他。" 颐竹紧张地拦在男子身前,刚才因为自己已经 给人家添了许多麻烦,现在人家只是路见不平,四哥却又要找他麻烦,她抱歉地 看一眼男子,小声地道歉:" 对不起,我四哥他……" " 无妨。" 男子朝她点点头,冰冷的黑眸在见到漾满水气的歉意大眼时变柔, 他看着颐竹张开的双手,奇怪她的勇气,竟然护在一个并不相识的大男子身前去 对抗自己的兄长。他应该也为她无知的眼力感到好笑的,可为什么……冷硬的心 里起了些反应,他疑惑地盯着颐竹,探究着自己的心意。 颐潘无法理解面前这对男女复杂的关系,他只是反复打量着他们看来亲密的 姿式,一向习惯肮脏思维的脑快速地运转,得出龌龊的结论,得意地重新展开笑 容,他虚假地大笑着,一边指向颐竹:" 唉呀呀,我说小十四,阿玛可一向把你 当冰清玉洁的宝贝在疼。要是他知道你居然为了会情郎而私穿男装出入西区,真 不知道他老人家会有多伤心失望啊!" " 什么?你说什么?" 颐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定定地望着兄长,她觉得 这一切简直超出了自己所能想象的范围。 " 何必否认呢,颐竹,你总不会说你和你护着的这个野男人毫无瓜葛吧。" 颐潘大笑着,终于抓到了颐竹的痛脚,他快速地转着脑子,算计着利用这个隐密 可以让自己捞到多少好处。阿玛一向最偏心颐祯与颐竹,他早就不服气了,如今 他笑的更大声,表情也更加得意。 " 你还是闭上你的嘴为妙。颐潘贝勒,否则我就不知道你是否还能保有那一 口看来不错的牙齿了。" 颐竹身后的男子缓缓的开口,语调平常却让人感到了加 倍的怒气。他盯着颐潘,一只手安抚地拍拍被气得发抖的颐竹,小声地安慰:" 不用担心,他不敢那么做的。" " 哟,颐竹,你这情郎还挺会讨女人欢心的吗?改明儿也让他教教你四哥我 吧啊" 颐潘" 吧" 字音未落,整个人已被" 砰" 地一拳打飞出去,他躺卧在太学 街中央,腥红的液体顺着鼻夹留下。 " 贝勒爷" 两名家仆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切,听到他呻吟出声后才醒觉地奔 过去,想要将主子搀扶起来。 " 你真的打了他。" 颐竹困扰地抬眼,望着仍一脸平静的男子,心里是为他 叫好的,可是他打的毕竟是自己的四哥,她应该表示些愤怒吗?还未来得及给自 己答案,她就听到" 吱" 地开木门声。" 当当当" 浑厚的钟声从几十间太学课的 殿室内一同传出,使一条街上都回响着袅袅的余音。是下早课的钟声,颐竹醒悟 地看着面露得色在仆人搀扶下勉强起身的哥哥,知道事情不好。 果然,颐潘恶狠狠地嚣叫着:" 有种,你就不要跑。" 一边更大声地呻吟, " 救命啊,救命啊,有人不顾禁令在太学街私会,居然还动手打人" 他满意地看 到刚从教坊中出来的各家贝勒、贝子们带着随待仆人涌过来,一心只有复仇的愿 望,至于会否因此毁了妹妹的名节,根本不在他考虑的范围之中。 " 糟了," 颐竹沮丧地垂下眉,知道今日的事情已经没有善了的可能。她深 吸口气,站在男子身前,一边却推着如山的身子,焦急地嚷着:" 你快走,不然 他们会打死你的。" " 那你呢?" " 我?" 颐竹皱了皱眉," 我好歹是克亲谨王府里的格格,他们谁敢打我? " " 那你的名节呢?" " 名节?" 颐竹不解地抬眼," 关名节什么事儿?" " 你哥哥说他是因为撞破我们的私会才被打的。" 男子看着她不解的脸,好 心地提醒她。 " 私会?我们私会!这怎么可能,我们都还不认识。" 颐竹摇摇头,对男子 的话根本不以为然。 " 他们不会相信的。而且颐竹儿,我们俩其实是认识的。" " 什么?" 颐竹困惑地眨眨眼,望着男子谜样的眼,身边的脚步声越来越多, 贝勒、贝子们已将他们围了起来,要走脱是万万不能的了。颐竹听到人群中的抽 气与惊叹,看到几张还算熟识的面孔,那些与克亲谨王府相识且有交情的王公子 弟已认出了她的容貌,她甚至听见了人群中的私语,暖昧的眼神在她与耳旁男子 的身上流转。" 你说的对。" 她垮下双肩,知道风暴渐起,一个天大的丑闻即刻 便会传遍京城,一向才名远播的克亲谨王府十四格格竟然为会情郎而擅闯西区, 阿玛会气死的,说不定连皇上也会被惊动。而额娘也终于可以不必再为她亲事的 事烦心了,没有人会要一个有了丑闻的女子当妻子的,这会成为朝堂上的笑话。 她悲惨地想着,没注意原本得意狞笑的颐潘已僵住了笑容,四周的贝勒、贝子们 皆恭敬地欠了欠身子,对着这个与她一同陷入困境的男子。有一个清朗的声音正 穿过人群向他们靠近,那个穿著蓝色锦服,佩二品玉饰的年青男子一脸温柔笑意, 她认出那是正蓝旗的掌事大贝勒宣瑾" 四府贝勒" 中最好相处的一个。她看着他 伸出手,一脸的如释重负 " 克穆亲王,您总算到了。我正打算您再不来就自己上王府去催人呢。" " 我怎么敢不到,皇上亲旨要我来给太学里的贝勒、贝子们授战术之策,我 怎么能抗旨,只是我没想到太学里的学生中还有人敢当街调戏民女的,真让久居 边关的人开了眼界。" " 王爷说笑了,年青人爱玩而己。对了,颐竹格格,也来听王爷讲课吗?" 宣瑾四两拨千金地为颐潘开脱,他与克亲谨王府的颐祯贝子本是好友,虽然也讨 厌颐潘,却更看重克亲谨王府的面子。巧妙地挡下克穆亲王赫廉腾的怒意,他打 探的眼望见一边站着的颐竹。 " 啊,我?不,不是,我,我只是路过。" 颐竹被突来的讯息炸晕了头,在 知晓了身边这个伟岸男子居然是名震京城的克穆亲王后,她只有更加羞愧地低下 头去,恨不得挖个地缝躲起来。她居然妄想保护战功赫赫的大将军,还叫他逃走, 简直是变相的侮辱他,噢,天哪!她早该想到的,虽然赫廉腾穿得较为粗糙,可 他身上的贵气却是骗不了人的王霸之气,那明显是经过战场浸淫的贵族才能有的 象征。哦,天哪! " 路过?" 宣瑾点了点头,睿智的眼瞥向颐竹身后,颐竹是从南区过来的, 她从北区的克亲谨王府出来,去南区再抄快捷方式由西区回王府,疑虑的视线在 扫到颐竹空着的双手时加深,一转头却看见赫廉腾手中的卷轴。克穆亲王是不可 能带着教案来上课的,他本身对这次差事极其不满,那么那卷轴是颐竹的了。了 解地颔首,宣瑾略带责备地看向颐竹:" 格格,如果没事还是在北区比较安全。 " " 是,我知道了。" 颐竹羞愧而不安地点头,宣瑾与小哥是好朋友,也知道 自己热衷前朝字画的癖好,自己的行踪一定被他猜到了。她向众人欠了欠身,难 过地告退," 那,我先回去了。" " 等一下,颐竹,我送你回去。" 宣瑾叫住颐竹。颐竹一身男装出入西区的 事一定是瞒不住了,自己送她回去的话至少表面上好看一些。他吩咐颐竹等在一 边,向着赫廉腾抱歉道," 王爷,您就先到教坊内室去休息一下,一刻钟后,上 课钟响,您便可开讲了。宣瑾先告退,送颐竹格格回府。" " 不用了,宣瑾贝勒,还是我送颐竹格格回府吧。" 赫廉腾伸出手拉过颐竹, 不喜欢她与别的男子靠得太近,他向自己解释那只是因为责任。他无意中坏了她 的名节,便对她有了一份责任。" 毕竟送我未来的福晋回府是我应尽的责任,不 是吗?" 他犀利的眼环视着四周的八旗年轻贵族,最后定在颐潘的身上," 你说 呢?颐潘贝勒。" " 啊,王爷说的是。" 颐潘低下头,因为不甘而咬牙,但赫廉腾是他惹不起 的人物,他只有收起恨意,假装恭敬。 " 未来福晋?" 宣瑾皱起眉,认真地看着赫廉腾," 王爷,这种玩笑可是开 不得的。" " 我从来不开玩笑。" 赫廉腾迎着宣瑾的目光,霸气地宣布着自己的决定, 他一手拿着颐竹的卷轴,一手将颐竹半搂在怀中,护卫的姿态明显而温柔。 " 是宣瑾失言了,皇上会乐见其成的,那王爷先去,宣瑾在这里恭候王爷回 驾。" " 好。" 赫廉腾点头,清楚宣瑾的言下之意。皇上在一年前便要他选妻,他 一直以战事为由拖着,这次进京本也想找个理由谢绝皇上的" 美意" 的,可现在 他向着宣瑾告辞,搂着颐竹向太学街尾走。皇上为表示对学问的尊重,下令太学 街上不得行车走马,所有车马都得停在太学街尾,赫廉腾的宝马" 惊风" 也未得 例外。他刻意地拖缓步子,配合怀里的女子,看她一脸迷糊地瞪着前方,如刚才 初见时一样陷入了自己的思绪。 " 我们的确已经见过了。" 良久之后,颐竹才开口。 " 嗯。" 赫廉腾点头应着,看到拴在街尾" 下马石" 上的" 惊风" 因为看到 他而兴奋地嘶叫,他低下头注意颐竹的神情,生怕会吓到她,可这小女子显然还 未清醒,根本对" 惊风" 视而不见,只是专注地盯着他的颈项。 " 你还留着对不对?你看,我还很好地保留着你的这块玉佩呢。" 颐竹从衣 领中掏出银链,上面的玉佩触体生温,一个满文的" 穆" 字刻在中间,她期待地 盯着赫廉腾,明白地要他有所表示:" 我的呢?" " 在这里。" 赫廉腾屈服在她似水的眼波下,也依样从衣领中拉出银链,那 明润的冷玉与多年前一样闪着光彩,十分地漂亮。 颐竹满意地点点头,顺从地任赫廉腾抱到马上:" 你怎么认出我的,我都没 记得你的样子。" 她不好意思地抿唇,初遇时她太小,记忆里只是一片的喜红和 他不开心的模样。她后来听说了关于他新婚的不幸,那些阻挠婚礼的乱党与一病 难愈的克穆亲王福晋。迟疑地撇开唇,她小小声地问他:" 你还好吧,我是说我 很难过后来的事,我不知道……那个……婚礼……" 她语无伦次地想表达自己的 关心,可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有难过地低下头,绞着自己的衣摆。 " 我很好。" 赫廉腾从大眼里读清了颐竹的情绪,早已冷硬的心弦强迫着拨 动了一下,他不情愿这种触动,可又无法命令自己让她失望。翻身跨坐在她身后, 他注意到被绞成一团的衣摆,无奈地笑笑," 你想把衣摆绞坏吗?" " 啊不,我对不起。" 颐竹懊恼地松了手,觉得在赫廉腾面前自己像是个傻 瓜。今天是倒霉的一天,太混乱的遭遇让她一向清明的脑子无法起到正常的作用。 感觉到身下马的震动,她下意识地抓紧赫廉腾,起码,有一点可以庆幸,她遇到 了一个" 老" 朋友。他们也算认识了十二年吧,即使当中只见过一次。 " 不用说对不起的,颐竹儿,我们之间不该说对不起的。" 赫廉腾拉住缰绳, " 惊风" 快跑起来,因为背上多了一个人而略放慢速度,赫廉腾小心地护住颐竹, 尽量让马保持平衡。 马上的两个人紧紧地依偎着,亲密的姿式间插不下一点空隙,宛如情人的拥 抱。颐竹不适地动了动身子,察觉到空气中暖昧的气氛,舔了舔唇,她自觉有义 务找些话题,盯着赫廉腾的衣襟,她思量着开口:" 今天真是麻烦你。我先 是 撞了你,我四哥他又……不过,真的谢谢你,尢其你又在那么多人面前为了我的 名节而撒谎。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 " 撒谎?颐竹儿,我从不撒谎的。" 赫廉腾对颐竹的感谢不以为然,却在听 到不该与自己有所牵扯的字眼后露出怀疑的目光:颐竹在想什么,她不会以为他 在众人面前说要娶她的言语是一桩玩笑吧。危险地眯起眼,他盯着颐竹,心下的 薄怒因为颐竹的不信任而发酵中。 " 可你居然说我是你未来的福晋。我们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呀?" 颐竹皱着 眉问赫廉腾,理直气状地忽略他蕴着怒气的眼神。 " 为什么不可能?我的福晋之位空着不是吗?" " 可是皇上说会为你下令选妻的,八旗的所有格格们都在争这个位子,我怎 么会争得过她们。再说,我也不想嫁人。" 颐竹认真地说着,看着赫廉腾的眼。 " 为什么?" 赫廉腾不解地问她,想到颐竹也已有十八了,按规矩早该婚配, 可她依然待字闺中,原来只是因为她自己的不想嫁吗? " 嫁了人就不能再收集字画了,主妇是要持家育子的。而且阿玛也说有了夫 家就不能再自顾自地学字画了。" 颐竹落寞地说着,大眼睛里全是婉惜。 " 可你已过了十八了,你阿玛就一直留着你吗?没有人上门提亲的吗?" " 有,可我都不喜欢。小哥也帮我都挡了回去。可现在小哥也帮不了我了。 额娘这次一心想让我嫁出去,她看中了宣瑾,可宣瑾甚至都不喜欢我。" 颐竹有 些难堪地说着,不知为什么,在面对赫廉腾时可以轻易说出心中的隐私。她习惯 地信任他,从六岁初见时便如此。 " 那你喜欢宣瑾吗?" 赫廉腾问着,仔细地盯着颐竹的表情,看她毫不犹豫 地摇头才放下心来,他总不能要一个心中有别人的新娘,赫廉腾对自己解释着太 过在意这个答案的心却感到别样的情愫。缓慢地开口,他用手抬起颐竹的下巴, 满意看到的如水容貌,诱哄似的口气像在谈一项甜美的交易:" 你既然没有喜欢 的人,又一定会嫁人,那不如就嫁给我吧。我不会剥夺你的爱好,只会让你更加 自由,成为我的福晋后,你便可以自由出入西区与南区了。怎么样,答应我好吗? " " 可是,我得到这么多好处,你又得到什么?你为什么要娶我呢?" 颐竹心 动地听着赫廉腾的条件,就要立刻点头的她却依然记得顾到他的利益,不解地开 口,颐竹偏头看赫廉腾。 " 我?皇上非要我娶妻,那么我情愿要一个自己满意的。我们起码是朋友不 是吗?算起来,我们也认识了十几年了。" 赫廉腾模糊地答着。 " 十二年,我们认识了十二年了。" 颐竹提醒地小声嘟囔,再次思虑了一下, 点了点头,下定决心地抬起眼," 我答应你,做你的福晋。你放心,虽然除了字 画外我什么都不会,但我会努力的,我会为你做一个好福晋的。你相信我!" " 我相信你。" 赫廉腾被颐竹认真的神情摄住心神,看到大眼里的坚决,温 润的唇瓣吐出令他惊讶的话语,他放开抓住僵绳的手,不自禁的指腹按在颐竹的 唇上,柔嫩的触感让习惯了粗糙的指着迷地恋上,反复摩挲着不愿移开,他看着 颐竹双颊升起的红花,知道自己的孟浪使从未沾染上红尘俗欲的小姑娘困惑,低 低地轻笑出声,他弯下身,半俯在颐竹肩上,知道这个女子的所有情欲都将由自 己来赋予。" 不用怕,竹儿,你会喜欢它的。" 他收回手指,在颐竹张口欲回的 一刹那攫住了她的唇,湿暖而芳甜的唇一如它的主人,赫廉腾满足地叹息,在唇 齿相依间许下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承诺:" 我会保护你的,不用怕哟,我的竹儿, 我的妻。" 颐竹勉强地点头,觉得神智正从交叠的唇齿间流失。她知道这是吻,她曾经 偷看过阿玛私藏的" 春宫图" ,对男女间的情事有着纸上谈兵般的熟悉,只是她 想不到真正唇齿相合时的感觉是这样让心沉醉的:赫廉腾的唇热烫而有力,他独 有的气味里合着硝烟般的诱惑,他吻了她,这个八旗格格心目中共同的英雄吻了 她,而她还将嫁予他为妻。骄傲的感觉混着从未有的甜密,慢慢地渗入少女的心 扉。她投降地低声呻吟,信任地将自己交给了赫廉腾。他们以此订下了白首的契 约,在一见即分离的十二年后。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