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凌晨,杨帔醒来,独自思考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是很无聊、很折磨人的。她又打
开电脑,信箱里有曲本柱发给她的文章:《爷爷》" 爷爷,严格说,是个老红军。
他是我最尊敬的人……在战争期间,他帮助过十一名地下党员通过国民党的白色恐
怖区,可解放时,有人说他是特务。那十一个他帮助过仍然还活着的人却没有一个
人肯出来为他作证……文化大革命期间,他又被批斗,挂上大牌子,戴上高帽子,
满村喊口号,晚上回到家里,乐观的爷爷对奶奶说:他们知道我嗓门大,口号喊得
响,才让我去喊的……" 杨帔渐渐随曲本柱的文章走进那个年代,看完文章后,又
去看曲本柱邮来的他爷爷的照片,静静想了会,杨帔开始打字,手指在键盘上跳动,
文章的名字叫做《酒》。" 父母还有老天爷,将我打造成女儿身。说来也怪,无论
大家闰秀,小家碧玉,似乎与酒多是无缘。然而我这个女儿身却在五岁时(或许还
要早些时候)就接触了酒。过去喝酒不象现在,茅台,干白,XO。老百姓都是在露
天或不露天的小酒店里喝着罐头瓶装的散啤酒,一罐头瓶散啤一毛八,奢华些,就
配上一碟花生米,若是再奢华点,会再加碟粉肠。当然大多数的人就只有一瓶啤酒,
拿在手里,或站或坐或走,清贫是清贫,倒也不失潇洒。那年我五岁,夏天的一天
傍晚,我和父亲去江边散步,父亲领我进了冷饮厅,那是有卖散啤和香肠的好地方。
父亲买了二个散啤,我想当年父亲一定是想自己喝,但我可能是有些渴,就从父亲
手里拿过瓶子,喝了一口。旁边有人就说:这小孩挺能喝呀。我一听,不知为何,
就又喝了口,父亲只是笑着看我,而我觉得周围的人好象都在看我,于是就非常地
渴了,一口接一口地喝了起来。据父亲后来说:那天我把那二个散啤都喝了。喝完
酒,我与父亲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牵着父亲的手,一定要走在马路中央,说那里宽
敞,并且一边走一边大声唱歌,而且还拼命扭着屁股跳舞。父亲好象也特别开心。
那是我第一次认识酒,第一次喝酒,第一次醉酒。孔子曰说:食色,性也。食酒,
那当然更是性也。我一个女人,竟然好上了酒,成长过程中,一千次醉,又一千零
一次地开始品。酒中自有豪气在,酒中自有温暖情。酒逢知已,千杯不多,相视一
笑,浑身酣畅。话到深处,酒到浓时,痛快淋漓,更多语言全在酒里。无言默契,
举杯相约,无数温情散发着酒的魔力。当然更有那不开心时,举杯邀明月,对影成
三人,独自品酒的清趣。酒是这样的一种意境,这样的一种情绪,如何叫人不着迷?
童年不懂品酒,记得父亲的一次醉酒。一天深夜了,父亲从外面回来,那时的家是
土炕,炕上连着窗。父亲慢慢脱衣上了炕,但只一会功夫,就从炕上爬起来打开窗,
只听哇的一声,父亲夺窗而吐,吐得非常急,又非常快。吐完后,父亲关上窗,接
着睡了。而我因父亲的吐半天没睡着,心里一直在想,明天早晨起来一定到后院去
看看父亲吐的都是什么东西,怎么那么急?那一年父亲在挨批斗,被下放到联合收
割机厂接受工人老大哥的改造!我喝酒最为辉煌的一次是在念大学四年级。我在毕
业实习,正巧实习单位有事情要回我老家办理。实习单位领导知道我的家乡在那里,
就派我一起回去,而我回到故乡当天就恰巧是父亲生日,我下了火车与二位前辈说
了此事,并且先去商店买了生日蛋糕。那二位同事或是念我一片孝心,也可能是出
于礼貌,竟然也买了东西随我一同去了我家。回到家里,自然不必多说父母弟妹们
的欢喜,我亲自下厨为父亲做了桌非常丰盛的饭菜。父亲老了,已经不胜酒力,诸
多疾病缠身,但为了礼貌,又因为是生日,当然也因为我回来的喜悦,父亲还是喝
了几杯。我不是个太懂事的人,也不是一个处处体贴的人,但对父亲我很在意,怕
他老人家身体不支,便端起酒杯,对那两同事说:" 今天我爸过生日,感谢二位前
辈(我叫二位同事的敬称,那时他们一个三十多,一个五十多)前来祝寿,我代表
我父亲敬二位一杯,""既然我是代表我父亲,就是与你们平辈,不过你们还是大哥,
(大哥也是我们对朋友的敬称)我先干为敬。" 我又端起父亲的酒杯,一口喝干,
那是白酒。那二个同事没说什么,也干了。" 敬酒有讲究,今天你们能来为我父亲
祝寿,那是看得起我父亲,也是看得起我,我再敬二位大哥一杯" 。注意呀,这里
我说的是二位大哥,而不前辈,这充分说明我的智慧。我又喝了一杯,二位大哥当
然也得喝了。父亲始终在微笑。一家人都在看着我笑。" 今天我回来得匆忙,父亲
也不知道,所以招待不周,但心意给足,我再用酒表示一杯。" 当然又是我与二位
大哥喝光了。……一杯又一杯,都是我与二位大哥喝,朦胧间,我却一直在注意着
父亲,看他的微笑,他的表情,我没有让他老人家再喝一杯。那一晚好象三个人喝
了二瓶白酒,喝完后我就随二位同事一起走了,并没有在家里住。当时真的没有什
么成就感,可事隔多年,越来越觉得那是我喝酒生涯中最英雄的一次。后来,也不
曾听父亲谈过那次喝酒的经过,父亲只字未提过那次生日,但我越来越坚信:那天
的父亲一定会因为有我这样的女儿而满心骄傲!在我上大学的时候,由于专业特殊,
吃喝嫖赌成了必修课,我们的系主任曾经在课堂上语重心长地对我们说:" 不会吃
喝嫖赌就没办法开展工作。" 于是我们全系同学都满心虔诚地学习吃喝嫖赌。某一
天的某个下午,我与同寝一女生溜出校门,来到山下的小酒店,名为实习喝酒,实
为解馋。坐到小饭店里后,急匆匆点了六张萝卜馅饼,就听到旁边有个大男人在点
一两小烧儿,这是种烈性酒,当时我们不知道,后来酒喝多了才知道,那小烧儿的
度数非常高。我们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异口同声地说了声,来六两小烧儿!如
何喝的酒,如何吃的菜,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在回学校路上,她搭着我的肩膀,我
搂着她的腰,嘴上哼着小曲儿,脚下踩着云朵儿,一路晃晃悠悠回到学校。进了寝
室就找不到北,一头栽到床上。还有一次喝酒,那是四人组合,都是大学同学。二
男二女,二对舞伴,那次的酒喝得并不是非常多,但那种脉脉含情的成份加在酒里,
青春热血的冲动伴在酒中,还有那执手相握,四目相投的电流夹在酒内,那样的酒
可想而知是多么醇美!数年过后,回想起来,尽管是尘封已久,依然醇香依旧。只
可惜现在其中某位已经不在人世,早逝的遗憾更显得那次品酒的珍贵,原来在不经
意间,那酒会竟然成了唯一的纪念!人世无常,事态不定,今天的朋友,明天或就
会不在。面对突然的变故,我们无力反应,只能在以后岁月里,在那漫漫人生旅程,
一点一点感觉失去朋友的痛!而那痛竟然会一点一点地加深,一点一点地凝固!如
果可能的话,如果可以的话,在每次举杯时,希望酒中有他!好酒之人都知酒有五
味,酸,甜,苦,辣,辛。不同的心情品同样的酒会有不同的感觉。不同的场合品
同样的酒也会有不同的感觉。与不同的人喝同样的酒还是会有不同的感觉。此酒性
也。" 发完《酒》之文给曲本柱,杨帔去了聊天室,曲本柱已经在那等候多时。"
曲本柱,我很喜欢你爷爷""不喜欢我?""喜欢你爷爷胜过喜欢你。""那我爷爷地下
有知,定会高兴地喝一大杯了。""你爷爷确实可爱呀。""你今天起得不早呀,是他
回来了吗?""回来了,昨天晚上回来的。""大战了三百回合?""没有""为什么?小
别胜新婚呀。""不谈这个,好吗?" 杨帔不想在曲本柱面前说赵有的不是,她不喜
欢这样。况且她深知,夫妻吵嘴,是不能只怨其中一人。正所谓孤掌难鸣。她虽然
气赵有冤枉了她,可公平地说,那些事她也确实做了。区别只在于有意还是无意罢
了。
" 说说你的工作吧,我在S 市也有熟人,要不要我帮你介绍一下?""暂时先不
用,如果我联系不成,再麻烦你。" 此时的杨帔深信不久的将来,也就是几个月后,
自己就会调来。赵有起来,阴着脸,吃过饭,就上班了。一句话也没和杨帔说。倒
是赵玉惊奇地说了句:" 爸,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赵有淡淡地回了一句:" 昨天
晚上" 便不再言语。
夫妻俩就这样一直僵持。谁也不说话。杨帔依然睡在客厅沙发里。她也想睡到
床上去,沙发到底不如床舒服。可总是没个台阶下。这么多年了。她和赵有拌嘴也
不是头一次了。每次僵在那里,都是赵有主动哄她,几分钟也就好了。可是这次,
赵有似乎一点儿哄她的意思也没有。她却也放不下这张脸。僵得越久,倒越不好进
屋里睡觉了。日子还在一天一天地过。杨帔说不清楚赵有为何这么久不理她。也怨
赵有把她的人品想得那么差。自从这次请假来到S 市,她总觉得赵有的脾气一天比
一天大,再不似从前的赵有。可赵有似乎还是赵有,又说不出来他到底哪里变了。
电话铃声响起,杨帔拿起电话。" 大姐,我是你弟弟,咱妈去世了" 电话里传
来一个不清晰打颤的声音。" 开什么玩笑,你是谁弟弟呀?" 杨帔生气地说。
第十二章
财会室的门开了,何仁抬起头,是经理,忙站起身," 经理,早上好。" 经理
点点头,很有威严,听说能当官的人天生就有种威严,何仁相信,自己还真没见过
经理露齿而笑,最多也就是咧下嘴,表示笑了。何仁有时会想,不知经理在上级面
前又是啥样,可自己并没有资格去参加那种高级宴席,自己只是经理手上一枝会抄
写数字的笔,听说经理原来也是会计出身,所以当然用不着会分析数字思考数字的
笔。" 小何,给你带个人来,这是陈媛,刚从学校出来,在你这实习,你多留心教
教她。" 经理向门外招招手," 小媛,你在发什么呆?进来啊。" 小媛?这又是经
理大人的哪门子亲戚?一个女人走了进来,弯弯的一双柳叶眉。
何仁的心颤颤地抖了下,怎么这眼熟?妈呀,就是刚才在公交车上的那女人。
何仁的脸色微微有些变,赶紧低头,用手拭拭前额,咧咧嘴,肌肉很快就在脸上飞
快地堆起笑容,然后仰起脸,伸出手," 你好,我叫何仁。" 女人的手在何仁手心
微微一触就迅速分开," 我叫陈媛,你好。" 何仁都有些分不清她的手是柔软还是
坚硬。经理点点头," 你们慢聊吧。" 说着推门出去。何仁有些慌乱,拉开椅子,
"你坐吧,对了,喝茶吗?"伸手拉开抽屉,这才想起,自己前些天买的那包龙井,
昨天已被李大姐啧啧不停地说好,然后也就理所当然地捎回她自个家了。
何仁也没对她说,那茶是自己掏的钱,并不是公家的东西。说了也没多大意思,
反而让人家面子上抹不开,这又何必呢?又不是很多钱的事。不过现在,何仁有些
尴尬," 呵,你看我这记性,老是丢三拉四的。" 陈媛当然记得这个男人是谁,他
身上有种好闻的味道,脸微有些烫,自己在车上之所以肯钻入他双手之间,只因为
在一瞥之间,觉得这男人还顺眼,应该不会如身后那中年人般可恶。他看上去好象
与身边的人群格格不入,似乎很是落寞。当然,这只是一时感觉,并不能当真。
陈媛忽想起他在车上努力弓起背象只大虾的样子,不禁抿起嘴角,笑起来。两
人视线在空中一碰,都有点不好意思,空气开始变得柔软。" 何总监,做会计的人
还会丢三拉四啊?" 会计工作当然要求仔细,否则又怎能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数字弄
得象模象样?这女人的嘴可真厉害,自己只是一时口误,就给她揪着辫子。呵,仗
着经理,就不把我放在眼里,给我来下马威了?敢情不会是经理安排来接替我的工
作吧?东风吹,战鼓擂,这世上谁怕谁?何仁忽然有了点兴趣," 是人,就总有时
候会忘了些东西,会计也是人,所以偶尔丢三拉四也是情有可由。换句话说,若某
人从不丢三拉四,那这个人还是否是人,可真要大大地打个问号哩。对了,就算是
再先进的机器人,若遇上内存不足或其它不可抗拒的因素,也会出错。""哇,我说
一句,你说了多少句?佩服佩服,难怪经理叫我向你多学着点。" 何仁有些怀疑自
己的耳朵," 经理说,叫你向我多学学?" 这可不是件好事,向我学什么?学抄数
字?学听话?……一个人若有了可供他人学习的地方,那这人在他人眼里也就意味
着某种威胁。在经理眼里,自己到底是个如何之人?爹妈在想些什么,可以不用心
去揣摩,但顶头上司的一言一行,你都得仔细去品味。陈媛咯咯地笑起来," 是啊,
叫我向你学习做事认真,一丝不苟,不说闲话,专注于本职工作的精神啊。没想到
也是个牙尖嘴利的高手。得了,赶明天,我向经理汇报,说你是个做市场营销大大
的一把好手,能把死的说成活的,也能把活的说成死的。" 何仁这才有些懊悔,人
哪,真不可贪一时嘴巴快活,谁知道她与经理是什么关系?若经理真依此办理,那
可真是哭笑不得。现在搞营销,说白点,就是讨饭。
何仁一下子不知说啥好了,嘿嘿干笑几声。水烧开了,发出呜呜的响声,何仁
有些慌乱,忙站起身,脚在桌子边一绊,一个趔趄,往前一扑,这下倒好,结结实
实地摔在正朝水壶走去的陈媛身上。陈媛哪会想到有这样的事发生,重心一歪,手
下意识往桌上抓去,还是什么也没抓住,扑通声,两人都摔地上了,陈媛在下,何
仁在上,面对面,嘴对嘴,两人全傻眼了。几乎是本能上最直接的反应,陈媛扬起
手,对着何仁的脸就是狠狠地一下,一声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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