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第十六章
信纸在手指间悉悉索索响着,它们在默默地诉说着一个故事,陈媛渐渐陷入这
些奇怪的文字中,她恍惚就一直跟随在这个叫王八的主人公身后。……
夜象个浮起来的巨大泡泡。王八站在马路上看着那些正在四周漫不经心,冷冷
流淌着的黑色,忽然感觉脊梁背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地砸了下。他回过头,一片叶
子正从染满灯红酒绿的光中慢慢飘下。起风了。城市的街道上可也真凉。王八哆嗦
了下,用衣服把自己裹得更紧些。来来往往的人全也是缩着头,在匆匆行走的夜色
中,就象是群不愿伸出脑袋的乌龟。有些饿,饿的感觉,蚂蚁般咀嚼着那空空荡荡
的胃。王八都不记得自己多久没吃东西了。从床上爬起的那刹那,却真也是晕天黑
地。仿佛踩入个棉花堆,汗珠子从额头上不争气地一粒粒蹦出。还好,掉在地上却
也成了润滑剂。王八喘着气把脚拔出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定下神。潮湿的腥味已渐
渗入房间的每个角落。几个赤裸裸的女人正在墙壁上媚笑着对他挺胸送胯。一台蒙
满灰尘的挂钟则在房间的另侧聚精会神,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这些。屋子里唯一还
在发出响声的就是王八胸膛里那颗已经是疲惫不堪的心脏。似乎只有个两眼糊满屎
状物的老头在那里有一下没一下敲击着鼓。几条鲜红的胸围与三角内裤也就懒懒洋
洋地躺在地上。王八想了会,便决定走出家门。还好,现在没有小时候那高高的门
槛。所以王八在迈出家门时并没有摔跤,脊梁骨也还算是坚挺着的吧。
王八重重" 嘭" 地一声,把门合上。一只蚂蚁便随着这沉闷而又迟钝的声音从
门楣上滚落下来。翻了个跟斗,站稳身,它摇摇头上的那二根触须,认真思考了会,
还是下定决心继续往门里爬去。当然,这一切王八并没有注意。或者说,王八若是
在不经意间看见这只蚂蚁,那他绝对不会有任何想法,第一反应也就是一脚狠狠踩
下。都什么年代了,竟然还会有蚂蚁?这可真是荒天下之诞。
冰凉的风还在街道上象个巨大的拖把来回扫动。那些落在地上的灯光就象尘土
般不时地四处飞扬。王八看着自己的影子在奇怪地扭来弯去,象是在跳种莫名其妙
的舞蹈。伸出脚想去踩它的脑袋,可总也是够不着。良久,王八终于放弃了努力。
开始望着影子嘿嘿傻笑。不知道自己的影子是否会感受到饿?钱正在上衣口袋里舒
服地躺着,虽然不是很多,但也应该说是不少。但王八并不想去买什么东西来把这
种饿的感受驱逐。那从胃部逐渐弥漫全身的抽搐感就象针一般让王八觉得自己还算
是个真实的存在。饿是什么?巴莆洛夫摇起铃,狗的嘴角就流下涎水。这种最本能
的反应让王八品味不已,就宛若刚饮下杯" 深水炸弹" ,那些饿的火焰总也让心温
暖。欲望在火焰中慢慢凸现。王八一动也没动,就这样闭上眼,茫然立着。仔细地
享受着这些。
王八听着风声沙沙地响。也听见那些寒意正在肆无忌惮地四处流淌。既然睁开
眼是个冰凉的世界,那么又何必去睁开眼?而眼帘里那个黑色的世界呵却也是可以
随心所欲。王八在这个兴高采烈的冥思中渐然陶醉。就象根街头常见的电线杆。忽
然他听见身边有个尖锐的声音。这声音是如此猝不及防,以至于他差点就跳了起来。
一个人影正提着篮黑乎乎的东西站在他面前。" 先生,买花吗?" 买花,花可以吃
吗?王八有些恼怒。但也想起自己真的是应该去吃点东西了。人是铁,饭是钢。不
吃点东西,怕是连站的力气等会也是欠奉。王八转身就想离开。黑影伸出了手,拉
住了他的衣角。" 先生,就买一枝吧。算你二元钱,行不?这可是玫瑰呀。" 那黑
乎乎的东西就是玫瑰花?王八忽然觉得可笑至极。想了想,也就摸出拾元钱,递给
了眼前这个黑影。" 给我拿五枝吧。" 黑影走远了。那是个没多大的女孩子。看不
清颜容,但有一双黑闪闪的眸子。在夜里就象双粒黑宝石。王八拿起花儿,慢慢走
到亮处。都是些残花。这很正常,所有的花儿在被剪下来的那一刹那也就是残花了。
王八把花瓣一朵朵撕下,然后用脚把它们踩成再也看不出颜色的泥巴。王八心满意
足得意地笑了起来。这些花儿也算是真正结束了自己的一生了。不知道它们下辈子
投胎还会选择做花吗?
前面有间酒吧。霓虹正在那得意地晃着脑袋。王八用力推开门。音乐的声音就
象根五彩缤纷的鞭子猛抽过来。王八下意识地往后退了步,然后咽下口唾沫,定了
定神,迈进门内。到处都是抖动着的身体与癫狂的欲望。一种湿漉漉的东西在刹那
间也就渗入肌肤里。王八朝吧台走去。感觉自己就象是猫,脚步轻盈无比。是不是
在某个时候,人都是可以飞?饿的感觉呵让整个身体恍惚都在飘浮。好象再朝前一
步,就能迈入梦里。五颜六色的光芒旋转着,一些破碎的羽毛正被人震耳欲聋地从
头顶撒落。身体很软,但饿却在燃烧。这很好。王八在快倒下去的时候,准确地把
自己扔入个高高的转椅上,就象抛掷枚石子,王八轻轻吹了声口哨。头低下,手却
伸了出去。也就眨眼间,一个冰凉的东西塞入了他的手里。王八用力捏了捏,冰凉
的总也是结实的。不用多说,这种酒吧只提供种叫JUMP的饮料。中文名字就是" 跳
"。跳,喝完了就跳吧。不管跳得多象只青蛙火鸡或是魔鬼上帝什么的,这个跳的动
作本身也就意味无穷。用不着使用脑袋那样复杂的东西,只也是每块肌肉与每根神
经都踮起脚尖来独自哆嗦。什么是哆嗦?就象是把河里的沙子弄到筛子上摇来晃去,
那些在筛上不停翻滚的沙粒就叫哆嗦。为什么会哆嗦?冷,饿,害怕等等所有各式
各样的感觉都会导致这现象产生。这种奇怪的现象总也是令人身不由已,难以自抑。
王八跳起来。不管这酒里放过什么,它有着让人想跳的冲动。或许真正让人想跳的
也只是这音乐灯光空间人声。但王八确也是在喝过这杯酒后从椅子一跃而下。
这个世界到处都是梦。在梦中也就是你感觉自己无所不能或一无所能的时候。
王八的身体在不可思议地折叠飞旋弯曲倒立。是这样肆无忌惮却又如鱼儿般灵巧无
比。在拥挤的人群中,竟没有撞上任何一具已近癫狂的身体。一切都是本能。不用
经过大脑。身体就做出了最直接的反应。又恍若疱丁解牛,游刃有余,酣畅至极。
灵魂浮起,在片不可言喻的透明中,渐然清晰。没有爱没有恨,只也是自在地舞蹈。
舞,风为曲,云击缶。王八并没注意到周围人群的脚步声已渐渐停下。大家似乎都
有点吃惊。王八身上那些高难度的动作呵充满了不可思议的魅力。人群不自觉地空
出个圈。也许圆就是最接近完美的一种形式吧。这世界本也就是由无数个正在膨胀
或坍陷的圆所组成。当王八单手轮流着地把自己弄成一个陀螺时,终于有人开始抱
以掌声。王八一惊,似乎什么东西正把脊梁骨猛地抽了去。所有的肌肉在刹那间忽
然僵硬。仿佛是从九重天又跌落凡间。王八苦笑着站了起来。头重脚轻,趔趄着,
恍若一个醉酒之人。王八咬紧牙关,没让自己摔倒,踉踉跄跄也不知撞上了几人的
肩膀,终于回到了先前的椅子上。
人群又转了起来。刚才的一切似乎并没有发生。细小的汗珠从王八额头一粒粒
疯狂地跳出。莫非它也饮了JUMP?王八抖抖索索从口袋里掏出包烟。手还在不停颤
动,努力了好几次才从其中抽出根已经有点变形的烟,叼在嘴上。为何手会这样不
听话?为何刚才却也是那样随心所欲?莫非先前那人不是我自己?王八的心不由自
主地又哆嗦起来。然后他听见" 叮" 地一声清脆的响。桔黄的火焰总有着让人觉得
温暖的颜色。王八把头凑过去,把烟点燃,深深吸上一口,再慢慢地吐了出来。王
八这时才看清了眼前这人。" 你好,可以认识你吗?我叫BULE。"BULE 是什么?王
八没有回过神来,便含糊地嘟咙了声:" 我叫王八。" 自己说的是王八还是王霸?
没有听清。一股浓烈的劣质香水味就已如蛇一样缠了上来。王八感觉到自己的腰象
是被这个叫BULE的女人轻轻拎起。又恍若片叶子被风吹动。" 好雄壮的名字,嘻嘻。
"这名字有什么好笑的?王八有点不明白。不过这女人的笑声却也有这么好听。就象
个风铃儿在叮叮当当地响。王八眯起眼,开始打量起来。真饿呀。所有的面庞都是
浮起的花瓣。就象开始买的那些花儿样,全也是黑乎乎,让人看不清楚。而当那些
五颜六色的灯光撒落下来时,这面庞却又成了张涂满油彩的京戏脸谱。王八叹了口
气,胃隐隐约约痛了起来。王八听见自己在对这个女人说:" 走吧。" 有点奇怪,
这是我发出来的声音吗?为何喉咙里有火在烧?
坚硬的街道在一点点柔软。浮躁的人声光影如棉花般大朵大朵拍打着王八的脸。
女人的头轻靠在王八肩上,并随着王八每一个轻飘飘的步子有韵地跳动着。女人真
重呀,可不管怎样,你还就得扛着。王八下意识地挺起脊梁。虽说不分男女,这骨
头同样都是306 块。但它的心理结构却是大大不同。所谓雄纠纠,气昂昂。有些自
豪,脸上露出微笑。" 去哪?""你说去哪就去哪。" 等于没说。女人就是一大堆废
话。王八皱了下眉。" 你有地方吗?" 枕在王八肩上的那个脑袋又跳动了二下。一
股肉香夹杂在女人的发丝里悄悄溜入鼻子里,有些痒。王八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声
音很响,女人吓了一跳。有些惊慌。抬起头。" 你没有地方吗?" 有地方要问你?
不会这么白痴吧。王八想起了他的那个家。不对,那只是租来的一间房,不是家。
家里是不会有灰尘的,更不会有随地乱扔鲜红的胸围与内裤。不过,王八并不想把
这个女人带到那儿去。不管如何说,那儿总暂时还算得上是属于自己的角落,而并
不是辆公共汽车。再说王八也不敢确信自己是否还有力气爬上那六楼。虽说人本来
就是在不停地上着各种台阶,但王八现在只想把快要软下来的自己,早一点放入女
人身体里的某一部分去。舔了舔嘴唇。迎面的风很是干燥。曾被JUMP滋润过的地方
很快又变成龟裂的土地。也许只有那似水样的柔情才能让它恢复生机。但柔情真的
会是水吗?就算它是水,它们还会是清澈的吗?围绕着这座城市的河流早就成了条
臭水沟。翻着白眼的死鱼怕也难找着一只了,在那上飘浮着的只有各种垃圾与狗屎。
真饿呀。胃痛的象是有把小刀在里面不停地割来划去。
王八往四周看了看。有些犹豫,慢慢地停下脚步。" 怎么了?" 女人有点诧异。
"一起去吃点东西吧。"王八笑了笑。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因饿带来的
隐约之快感到最后一定会变成那把小刀。所谓心灵的享受总要向身之欲望低头。恒
心毅力志气等等,多就是可笑荒唐无知的代名词。你有本事十天不吃不喝不睡不撒
尿去干某样事吗?因为你不能,所以你就是没本事。道理就是这样简单。因为你是
人,所以你就一定是只王八。不管情愿与否,到最后,你脑袋上总也免不了顶绿油
油的帽子。当然你也可强辩那帽子是黄色的。可那重要吗?不管是什么颜色,你还
是得被那些帽子压成只扁扁的王八。更何况这个世界上谁不是色盲?你说它是黄色
的,可我却认为它是黑色的,而没开眼的老天爷却认为是绿色的。谁对谁错?王八
嘴边的笑容更是开心了。我为什么叫王八?而不是王霸王把王巴王疤王靶……?是
谁第一个叫我王八的?有点想不起来了,不过可以想象那定是个脑袋上没毛的大智
慧家哲学家思想家。也不知他死了没有。否则去为他烧烧香也算是略尽心意吧。"
啊。" 女人深深地吸了口气,情绪忽然有点兴奋。" 去ANNIL 。那儿的东西有品味。
我去过很多次了。" 说着话,也就扬手拦下辆的士。还没等王八想明白来,这个象
片叶子挂在王八身上的女人就已把两人成功地塞了进去。车子微微一颤。我的脊梁
骨不是一直挺得很直很硬吗?这是怎么回事?王八不敢确信在走出酒吧的那段路究
竟是谁靠在谁身上了。
女人总是很有主见。侧过头,就着车窗外匆匆掠过的灯光,打量起来。金属般
的光泽在女人脸上不时闪过,厚厚的嘴唇看起来就象是二块暗红色的石头。大片青
灰色的眼影让这张脸恍惚着,象是个指尖触上钢铁时那种冰凉的梦。感觉是如此迷
惑,王八忍不住把手伸向女人的乳房。用力捏了捏,是柔软的,恍若两块刚出炉的
面包。面包不咽下肚,最后定是如石头坚硬。乳房又是因为什么才会变得坚硬?这
是个比较困难而且麻烦的问题,当乳房从面包变成石头,你总得小心翼翼注意自己
的牙齿可别因此而崩坏几颗,又怎么会有时间与心情去仔细思索呢?王八想了想忽
然觉得有趣至极。婴儿的脸庞都是柔软的花瓣,是什么让他们在长大成人后不再柔
软?最后就象那些二元一枝的玫瑰被人用脚踩成泥巴。" 给我枝烟。" 女人象是在
自言自语。王八把烟递过去,手也轻轻滑入女人的衣衫里,然后鱼儿般游了起来。
不管是哪个女人,她们的身体呵却也都是一般熟悉。王八开始专心致志地享受起从
指尖传来的那些麻酥酥的感觉。黑色的花朵是不会在意自己最后飘向何处。海的潮,
在涨起落下一万次后,从第一万零一次算起也就毫无意义。但涨还是要涨起。不涨
起来又能去干什么?因为涨了,所以落也就仍要落的。王八把头埋入女人的怀里。
没有乳汗,只有点隐约的腥味。但吮吸本身也就让人沉溺。
王八闭上眼,眼皮很重,真的好想再去睡一会儿呵。女人没有动,似乎在想着
什么。几缕烟雾从嘴角漫不经心地飘起又渐渐散开。车子还在平稳地驶着,王八却
发出令人诧异的微微鼾声。巨大的河流在城市上空默默流淌,沉甸甸的空气随着风
声茫然地敲击着每一扇玻璃窗。从女人嘴里清晰地传出个声音:" 停车。" 女人径
自下了车。很快也就不见。车子又动了起来。就恍若这车上根本也没有过这么个女
人。只有个沉睡的旅客与另一个严格遵守职业手则的司机。王八醒来的时候才发觉
自己正蜷缩在一堆树丛下面。天已是蒙蒙亮了。几个早起煅炼的人精神抖搂喊着号
子从他身边跑过。没有谁正眼看他。摸了摸口袋,钱还在,似乎变薄了点,但这有
什么关系?自己确也是不大记得昨夜发生过什么了。王八笑起来,用力捋了捋头发,
然后在家小吃店里坐下来,开始大口大口咀嚼。就这么样,他一直努力吞咽着各种
食物。一个时辰后,王八象个孕妇腆着肚子艰难地走到垃圾筒旁,不可抑止大声呕
吐。也只有这个时候,眼泪与鼻涕才是这样真实。……真冷呵,陈媛恍恍惚惚地抬
起头,这个" 王八" 是谁,是眼前这个正聚精会神工作着的男人?也只有这个时候,
眼泪与鼻涕才是这样的真实,陈媛的心有些哆嗦,这是个一定要让自己饥饿的人,
是在写什么,那饥饿又是什么?是让自己知觉自己存在的存在吗?车上的女人独自
走了,王八抚摸了却又终未得到。他吃饱了,却在饭饱后又大声呕吐,这些又意味
着什么?一只蚂蚁从门楣上掉下来,一些文字在地上纷纷碎裂。陈媛的眼里蒙起层
泪光。她真的还没读过如此绝望的文字。文字是压抑的,字迹是工整的,这就是对
面男人的心灵与身体吗?她有些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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