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我在镜子里看着她。镜子是古铜色的。手柄斑驳,镜面凹凸不平,样子有点 儿像《红楼梦》中出现过的“风月宝鉴”,但应该不是。最起码,里面没有人影, 只有一行行似有若无的字迹,在飞快地出现,又飞快地消逝。我有些好奇,便举 起着镜子对她说,你看。 她抿嘴一笑说,看见了。 她又说,你看见了吗? 我都想不起来她是如何出现在我身边的。不过,等到她出现时,窗外,已经 有蝴蝶在飞,顺风迅速往上飞,翅膀五彩缤纷,并随着阳光微微泛动,恍恍惚惚, 这个世界好像有烟花,有柔软的烟花在开放。 我抬头往窗外望去。 葱绿树梢头,白云悠悠,一圈圈涟漪把空气滤净。不知道是谁正在天空中踮 起脚尖婀娜起舞。一片片白云随着一阵阵风迅速变长变短变大变小,有趣极了。 她在房间里坐下来,音乐的声音似雨点纷纷扬扬,她微微笑,对着镜子微微地笑。 她为自己沏好杯清茶,双手握紧,双唇抿起。她握紧了手中的温暖。她说,女人 的美丽可酿制成酒,如那九九女儿红深埋于黑土中,待到某日,揭坛一看,十里 都香。她喝了口水,翻开尘封已久的日记,给我看。暖暖阳光从窗外吹来,这个 世界慢慢浮起,虽然有点儿混乱或无序,但我知道,这一切都很真实。我笑起来。 她也笑了。她忽然说,你愿意听我说话吗?她的声音可真好听。我点点头。我说, 愿意。 她嫣然一笑,那么你有耐心吗?听一个三十几岁女人没有逻辑的、支离破碎 的絮叨? 我愣了下,我不真没有想到她会问我这样的问题。我的手指在键盘上胡乱敲 击了一会儿。说句老实话,耐心可不是一个人人都有的东西。何况是在这个人人 急着追名逐利渔色的年代。我有没有耐心?我用手指按紧键盘上的“Z ”键,屏 幕上很快便跃出一行行字母。好像我现在也不能去干什么吧?我点点头,又摇摇 头,又再点点头。我终于咬了咬牙齿,小声说道,应该有些。 她乐了,笑意盈盈,腾身一跃,站在我的键盘上,冲我扮了个鬼脸儿,一头 扎进我的电脑里。 一行行文字开始涌现。 …… 那年,我十九岁。我住的屋子有块很大的玻璃,很多时候——尤其是夜幕来 临,屋内灯光亮起,整个世界仿佛就剩下我一人时——它就像一面非常大的镜子。 有一天,雨下得很大。雨打在玻璃上,当当地响,然后一滴滴滑落,仿佛泪, 仿佛是老天爷的眼泪在飞。老天爷好像也是一个女人。有哪一个男人的眼泪能够 “飞”成满空珠玉?我喜欢孟庭韦,她是一滴泪水,清澈而且晶莹。不过,泪水 会在空气中渐渐消失殆尽,因为生所以必须死,这或便是书上说的天道,但这种 玄而又玄的东西总是让我很易头痛。 我刚走上工作岗位不久,开始赚钱了,想买束花或个泥人娃娃给自己,已经 毋须再看别人脸色,更不用再眼巴巴瞧着父母的口袋流口水,这似乎值得开心。 于是,我买了一包黄豆,一粒粒扔入嘴里,咯吱咯吱咬着。书上说,嘴上无意识 的咀嚼动作能驱逐心中隐隐约约的不安。说真的,我并不感到高兴,反而有点儿 难过,这在别人眼里或是有些莫名其妙,但我自己很清楚,我失去了很多很多, 包括信心。工作虽然没多少天,可就已感觉对很多东西无话可说,对这个世界, 尤其觉得冷。我知道这样并不好,事实上我也没有经历更多什么,但我无法改变 心底这个念头。有人说,人生如戏。冥冥中似乎有人正对我说——听雨花,你的 一生是个悲剧。我心中微微一动,谁的一生又不是悲剧?就是喜剧,也是含泪的 笑。只是不知什么时候才是属于我的悲剧高潮?只能等待,不管是坦然或是不坦 然。我想起等到胡子也白了的戈多,想笑。 我叫听雨花,这名字是指一朵在听雨声的花还是指听雨溅起的水花?不知道 我爸在取名字时想起什么,总之,不管他给我取一个什么样的名字,我一样会永 远深爱他。我姓听,百家姓里没有这个姓氏,所以从小到大,在许许多多人的眼 里我是个奇怪的人,虽然我普通得就像一根小草。 雨下得愈发密了,咝咝地响。屋内闷得很,我随手翻开高中毕业留言册,忽 然感觉往日的那些情谊正慢慢地从字里行间渗出,并一点点梗在喉间。眼前晃过 一张张同学的脸。胖、瘦、俊、妍,没有一张脸是难看的。我情不自禁用手指摸 了一会儿大家在留言册上的字迹。陈自立在上面写了“人一走,茶就凉”六字。 想来彼时那刻,他正是嘘唏不已。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但人终究是人,离别难 免依依,春花秋月何时了?小楼昨夜又东风。人之所以脆弱,或便是因此。 十九岁了,未来会怎样?空间无涯,时间无限。天似穹庐笼盖四野。我虽是 如此微不足道的渺小,但对于自己本身来说,“我”就是一切。世界变幻莫测, 很多东西都似是而非。我心中因为有点儿悲哀而显得很静,如古井之水,但井中 有月,月生涟漪,我无法不受影响。学生时代,感觉自由自在,蓝天白云,鸟悠 悠地飞,而今走上社会不过几日,却已暗自生凛几回,有些恐惧,如何才能保护 好自己?沉默是金,做别人眼中的一个淑女与一个无害的人,这或就是大家嘴里 常说的成熟。是这样的吗?我不知道,所有的道理都有各自的道理,每一句话, 尤其是老人叨叨不休的话、写在书本上张牙舞爪的话,在某个时候看来,都是那 样博大精深,都让人觉得害怕。 有种奇怪的感觉,自己现在所写下来的每一句话,都会在未来某一天让别人、 让很多人细细触摸,这种感觉如此强烈却又没有半点儿来由。究竟怎么了?雨还 在下。这个世界在雨声中嘈杂。我把手赤裸裸伸出窗外,雨很快就打湿了我黑色 的长发。 生命,常让我悲哀,如何才算珍惜?如何又算是挥霍?生命是轻还是重?昆 德拉是媚俗还是媚雅?我仿佛忽然明白了什么,但很快就又掉入另一个正在急剧 分裂的矛盾中。我想,自己多半有些呆傻。人有千百个自我,但哪一个才是我所 渴望的真正的“我”?我一直喜欢把任性,胡思乱想全部留在日记里,在别人眼 里,我很乖,有些可爱。小时候,我也总爱动脑筋去讨别人喜欢,可现在对此一 点兴趣也欠奉,这是否也算得上是某种意义上的失败?生活平静得冷漠,我不大 习惯这样的生活,但不管心潮多么澎湃,都无法把它说出口来。悠远的钟声在心 头撞响,我默默地数,整好一百零八下。 思想让人苦恼,让人不知如何是好。理想在现实中很快就成为幻想,幻想当 然用不了多久就会成为绝望。是什么东西在折磨我?一粒石子、一片绿叶、一束 鲜花……它们虽然依旧脉络清晰,颜色生动无比,却再也无法让我心惊心喜。它 们有什么意义?它们是自然,但我活在“人”的现实里。发自于内心真挚的情感 总是被人视为荒诞,我不明白,为何人们总是心满意足于整天忙忙碌碌的来来往 往?生命对他们来说,到底有什么意义?活着是否就是活着本身也就够了?就像 余华笔下的福贵面对着那头老牛?他们为何对活着的意义视而不见?难道这世上 根本就不存在“意义”这个词汇,又或者说难道他们只会在夜里无人时独自落泪? 神未给予我任何启示,只是陷我于无望中,路漫漫兮其修远,吾将上下而求索。 尼采说,上帝死了。也许真是这样。能拯救我的或只有自己。没有任何理由松懈 下去,尽管所能看见的远方仍在一片白茫茫的虚无中。虚无中一切都会很快地改 变。 没过几天,天燥热起来。我不愿做任何事,妹妹说,“忍无可忍”。我也是, 闷,喉咙里堵得慌,无法说清为什么,到了夜里这种情绪才渐为好转,可又觉得 窒息。夜色海藻般,一丛一丛,它们在天地间漫无目的地飘来荡去,我没有睡意, 眼睛里噙着泪水。夜穹下,流星飞掠而过,它们是要去追赶什么还是要匆匆躲避 什么?夜把我渐渐吞没,五脏六腑好像要消融于天地间,消融于这不可名状的夜 色。我闭上眼。 我想起于叔叔。我把自己辛辛苦苦写的诗稿拿给他看,他夸了几声,却又说, 我的诗文过于幽怨,个人的情感不管是如何个惟一法,毕竟还是狭隘……叔叔说 了很多,我听得很认真,文以载道,诗以言情。对他的看法,我有些地方不同意, 但他是大人,我就得听他的,这道理很简单。 思路与视野的偏窄,我心里当然是茶壶里倒饺子,有数得很,不过不喜欢别 人这样说我。哼,我就是比叔叔写的好。不过,生气归生气,美学方面的书是应 该好好成系统地看看。人总是要肯学习才有得进步,则这世上有两种东西,一是 美,二是力量。诗是美的,若没有美感可言,那只配是个扔于舞台上的烂西红柿。 我对政治不感任何兴趣,它意味着征服、机谋、力量,那是男人的事,与我无关。 当然有人说过句很经典的话,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我无法活在真空中,但最起 码应能做到敬而远之。政治是英雄的玩具,但不朽的只会是艺术,是美。 生命是有意无意间的事,生活就是有意无意地消磨生命。我用文字消磨自己, 有种自虐的快感,仿佛是在堆火焰边行走,跌跌撞撞,却终于有了点意思。消磨 的自虐中,感觉到一丝令人欣慰的真实,虽然它痛,很痛,但有疼痛总比什么也 没有的好。而这个居住了太多人的社会给我的第一个印象就是假,不真实,很少 有真实的东西,几乎可以说根本就没有。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 利往,人只是欲望的符号,谁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 若是几月前,我想到这里时,或又会潸然泪下,但今天,我却心安理得。假 到真时真亦假,谁知庄生是蝴蝶?人生如白驹过隙,转眼即逝,应是毋须感怀, 一曲葬花呤,如何不消魂?黛玉也真是个傻瓜。适应虚伪与做作并不难,不在乎 真假,看见什么都笑呵呵,或者就干脆当没看见,莫不在意别人是否把你当白痴, 要做的只是在别人眼里展示一个“非我”,我非“我”,也就无所谓你如何看我, 这样也就自然而然。 有些遗憾,没有人在我走上社会时教我虚伪这一课,爸妈从小都说要以诚待 人,心地善良。后面四字犹可,前面四字在很多时候根本就是自取其辱。以诚待 人在缺乏诚信的社会里,只会让你头破血流,一次、二次、三次……还好,人会 汲取经验与教训。不撞南墙不回头,见了棺材始掉泪。 我忽然又想起任不舍,他还好吗?说不清楚对他是什么感觉,有点儿恨,但 这恨值得吗?我讨厌别人为我提男朋友,但有时又喜欢别人来提,因为这样,我 便可以理直气壮把他从记忆的疙瘩中找出。这真可笑,恨他,讨厌他,不想见他! 客厅里,冒出只小虫子,在嗡嗡地飞来飞去,它们不似我这般傻,只会闷着 发呆。夜很静,夜空中有云,飘飘渺渺,轻轻淡淡。黑夜拥有我的身体,却放逐 我的灵魂。真想大哭一场,真想不再被任何东西打扰,然后放声痛哭。我想奔跑, 在空中,随风一起跑;我想大叫,在云里,与云一起叫。白衣飘飘,天花坠下, 幽香湮没过头顶,一叶扁舟在威尼斯的水面泛动,一曲蓝色多瑙河在身边悠闲地 踱着步,然后在一场痛痛快快的发泄后,会有一种宁静让心灵不再骚动,会有一 种感觉如面对多年相默的朋友。可为何自己就无法控制得了自己?泪就在身体里, 总是无法流出。为何哭不出声?难道就是因为夜色?我真的有些愤怒,挥起手, 去打那只可恶的小虫。可怎么也打不着。我顿了下脚,又往外面望去。街灯很亮, 一圈圈光晕。这个世界好像就一直生活在梦里,而我也许天生就是个梦游者。 爸爸已从省城回来,事情办得还都算顺利。很多同学都到单位或家里来看我, 与我说话。只有他没来,不舍?不舍不得?这只是佛的诳语。他不来看我,我偏 偏只希望他来看我,我希望他向我低下头,只低下这么一次,我便会原谅他。他 为什么还不来? ---------- 起点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