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阳光依旧很好,但有点儿不大对劲。皮肤上好像有了许多蚂蚁在爬,我怀疑 是跳蚤,伸手进去,准备摁死几个来。忙乎了一阵,竟然没有找到一只,有点儿 失望,再把手拿出来放在阳光底下仔细研究,我的手又粗又厚又大,十指张开就 似一个丑陋钉钯。我前妻说我这双手是典型农民的手,说她当时怎么瞎了眼就没 看见呢?我说她胆敢恶毒攻击我们的领导阶级农民伯伯,真是活腻了,她就冷笑。 她的笑声让我毛骨竦然,我感觉到若不能证明自己不是个农民,她就要一脚把我 踹下床,于是我说我这双手很柔软,而且不论何时总在泛着红光,相书说,这是 大富大贵的手相,我觉得自己很厚颜无耻。 我的厚颜无耻明显没有取得预想中的效果,我前妻笑得差点背过气了,她说 这只能证明明你骨子里根本就是个农民,没去田里栽禾,手当然会柔软。手之所 以会红,是因为营养不差没有贫血。我前妻不无傲慢地举起她两只手让我欣赏, 她说你又何必这么辛苦把自己打扮成不是农民呢?你有本事就弹一首“多瑙河” 来听听。我傻了眼,那活我还真干不来,每每看见人家纤细的手指在钢琴上小鸟 般飞来飞去,我就晕头转向。 我前妻是学校里的音乐老师,所以我完全有理由相信,若她身上有了跳蚤, 一定能迅速敏捷地逮住它们。可惜我现在没有钱,如果有,我就跑到最好的医院 去,叫他们给我换上那么一双葱葱玉手,我之所以敢这样想,是有科学依据的, 报纸上说,现在都能把被女人剪下来的那玩意儿再接上去,那男主角因祸得福, 还能跑去拍小电影,换双手那还不是小菜一碟? 我不死心,又捉了许久,开始只在胸膛上捉,后来把手伸入后背,最后干脆 伸入裤裆,但还是捉不到一只跳蚤。我想我此刻的样子一定古怪至极,几个从我 身边走过的女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有些尴尬,我冲她们笑,就在信心差点崩溃 时,我忽然想起,昨天刚洗了澡,刚换了衣服,而我居住的那个房间在我前妻离 开后,经过我那一番苦心折腾,应该说是不大有可能还会有任何一种害虫。当然, 我是不是害虫,就不予以讨论。那么说,现在的问题不是我是否有能力捉到跳蚤, 而是我身上到底有没有跳蚤? 可我不敢在大街上把衣服全脱下来。人在洗澡时都是赤条条的,但这种赤裸 裸是不能出现在大庭广众下,那是对公众的羞辱。床在卧室里让人放心,没有谁 会对它说三道四指手划脚;但当韦小宝把床从丽春院抬出来招摇过市,四周立刻 人山人海。韦小宝是皇帝面前的红人,大家还不敢拿他怎么的,只能看个热闹, 把这种羞辱当成热闹看。可当张曼玉扮演的那个九世妓女坐在床上出现在街头, 大家要毫不客气地把香蕉皮,臭鸡蛋全砸过去。 没有办法在此刻证明身上有没有跳蚤,这让人失望,也让我伤心。我叹了口 气。这时我看见一个乞丐正悠闲地靠在堵墙壁边。墙壁上贴满各种性病广告。乞 丐蓬头垢面。他没穿衣服,衣服都在手上拿着。他不时地从里面掏出某种东西, 放入嘴里,然后一嚼。我听见咯吱一声。他满意地舔了舔嘴,然后又把手伸入那 堆黑乎乎烂絮般的衣服里。我从他身边走过,没有看清他的脸,阳光照在他身上, 发出一片蒙蒙的光,他双腿中间那玩意儿理所当然地笔直翘起,沐浴着阳光。一 切是这么从容、惬意、安静。我很羡慕他。但羡慕归羡慕,我还是不能学他一般 在墙边蹲下。他是乞丐,没有人认识他,我不是乞丐,这个城市里很多人认识我, 我若也想如是这般,怕不用一个小时,就得被送入精神病院,到那时连现在街道 上走动所能享受的这一点点阳光都会没有。 额头冒出些许微汗。我喘口气,在某幢高楼投下的一片阴影里站住。四周静 悄悄,人声离我很远。心中忽然有了一种明悟——让我浑身痒得难受的,或正是 头顶温暖的阳光。我皱起眉头,打量着空旷的街道,大家都在上班,我不用上班, 所以我看到街道并不如人们想像中那般永远是车水马龙。 城市里没有蚂蚁,水泥覆盖了每一寸地面,坚硬的水泥路面在阳光中微微摇 晃。我闭上眼,继续思考我为什么要生孩子,要娶她?这个问题显然比弄清她为 什么要生孩子要嫁我困难得多。因为我不能去问她,只能问自己。但人都得在别 人的视线下才明白自己是否存在,人很难明白自己。自己是什么?是风花雪月, 小桥流水?还是大漠黄沙,九霄鹤鸣? 人是上帝造的,可有人说,上帝只是一只色彩斑斓的甲壳虫,一脚就能踩得 稀巴烂。那么人是否不用踩,上帝迟早也会变成稀巴烂?尘归尘,土归土,是这 个意思么?我脱下外衣,天很热,我没有再脱下内衣,虽然心中一阵躁热。我不 明白我自己。今天阳光的确很好,但我仍像昨日般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这是 我的愚蠢,怨不得别人。我用外衣擦了下额头的汗水,想起了一些故事。 ---------- 起点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