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节 钟勇的口水四处飞溅。现在又不是春天,万物也不需要雨露,喷这么多口水 干吗?“马老板,我刚若说了一句假话,就是王八羔子生的。东西在这,你看看。” 钟勇弯下身,在沙发上找了半天,摸出是一把锁匙递给我,“我他妈的也想不通。 可她就这么干了。她是一个疯子。你知道吗?”钟勇的声音神秘起来,“没有谁 说她疯了,她自己跑到精神病院,把衣服脱的精光,然后看着医生直乐。人家哪 能好意思不再收?” 锁匙很沉,赤铜铸的,如果将它用力地握在拳头里,完全能给予对方更为严 厉的打击。我把锁匙往空中轻轻抛起,然后接住,“这东西怎么会到你手上?她 不是在精神病院吗?听你的口气,你好像不大会去那看她吧?”钟勇没作声了, 猛然一发狠,捡起沙发上的酒瓶就往屋里扔去。啪地一声响,我吓了一跳,“你 干吗?”钟勇忽然抓紧我的衣领,那些唾沫终于溅在我脸上,“马老板,你说说 看,我是个好人吗?”瞧他这凶神恶煞的样子,也能叫好人?我差点乐出声。没 乐出来,我忽然想到自己不是在舞台下看京剧脸谱。何况什么是好人与坏人?岳 飞爷爷是民族英雄,是好人;可与岳飞爷爷打仗的金兀术在金人眼里不也是民族 英雄是好人?这种形而上的思考本来还不能阻止嗓子眼里发出笑声,可惜衣领把 脖子给勒住了,我也就真无法笑出声。由此可见要征服一个人,在肉体上直截了 当地采取办法远比在思想上左钳右箍来得更富有成效。我咳嗽起来,脸一时通红, 钟勇这才讪讪地松开手,颓然往沙发上一坐,整个人都深陷下去,双手捂紧脸, 好半天才冒出句,“你不说,我也知道。我不仅不是好人,恐怕连人渣也算不上。” 这次我没敢笑。人家伤心,你开心,这不纯粹找死?这位钟勇先生看来也是 位暴力爱好者,虽然他此刻颇有点儿自知之明,但天晓得下一刻他会变得怎么样? 对此我有点儿经验,理性只是篱笆,当情绪把篱笆撕得粉碎,行为就会迅速扭曲, 然后我们便常不知道自己是谁。我小心翼翼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没敢再多刺激 他,“这里是二百元钱,你拿着。我走了。”他猛抬起头,两眼放了光,一把抢 过这二张老人头,急忙揣入怀里,“马老板,太谢谢你了。妈妈的,现在几点钟 了?”他打了个哈欠,眉毛一扬,再往下一搭拉,这张原本就奇形怪状的脸更显 得奇形怪状了,几块肌肉拧成一团,仍不肯罢休,还要拼命跳动。那些浑浊的眼 泪、灰白的鼻涕仿佛接到军令,一起齐刷刷涌出。原来还只是难看,毕竟还能将 就着看下去,现在简直就是惨不忍睹。我再也忍不住,一股酸水从胃部泛出,牙 齿用力往下一合,没吐出来,当场呕吐不仅不礼貌,说不定还有其他危险。我奔 出这个房间,没走几步,嘴一张,那些酸水笔直地扑了出来,这可真是口若悬河 啊。嘴里又酸又麻又涩。我是喝醉了酒?还是怀了孕? 好半天,我才渐渐恢复平静。阳光依然很好,依然是泛着清香。我刚刚便似 走入一个噩梦。噩梦会有醒的时候吗?我凝视着手上这枚锁匙。这里有太多的疑 问。世上有一把锁匙,则一定有把它能打得开的锁;反之,世上有一把锁,一定 会有把能打开来的锁匙吗? 我从城市中走过,人群在我身后。我苦苦思索。 一个乞丐拦住了我,伸出他脏兮兮的手。 我差一点就要撞入他怀中。他用这双脏兮兮的手毫不客气将我推开,“老板, 行行好,给一点吧。”我愣愣地看着这位乞丐,是个孩子,本来还应该是在学校 里上课,但这么小就要成为劳动人民。这是他的光荣?我的光荣?还是我身后人 群的光荣?我没作声,开始掏口袋。人群很远,那些嘈杂之声离我也很远。这里 只有一个孩子在静静守候。有点儿尴尬,刚给了钟勇二百块,口袋里还剩下五百 块,这是我一个月的零花钱,前天才刚从银行领来。我没带零钱。我小声问道, 你有零钱找吗?孩子眨眨眼睛,你会给我点钱吗?我点点头。孩子笑了,抽了下 鼻涕,开始掏口袋,很快,他手上就有了一大叠皱巴巴的钞票,孩子一五一十地 数了起来,我在旁边默默地看,我是在等待他的施舍吗?孩子仰起脸,给,这是 一百块。我继续点头,把手中那张老人头递给他。他接过钱,仍不走,眼睛眨得 更厉害了。我奇怪了,为何不走?他摇摇头,似乎对我的愚蠢失望得紧,可你还 没给我钱啊。我恍然大悟,赶紧从手中这叠钞票中抽出一张,递给他。他满意了, 向我挥挥手,走了。 夕阳沉下,城市浮起在一片巨大虚无中,一盏盏灯光相继亮起,无数针钱刺 痛了人们的眼睛,美丽总是闪烁不定。我微笑,我不否认灯光之丽,但若没有沉 甸甸的夜色,这世上还会有灯光吗?我在一个路边地推上蹲下身,挑了一根红绳, 把锁匙小心地串在上面,再挂在自己脖子上。我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么做,只是 觉得应该这样做。那个摆地摊的妇人不停地打量我。我知道,只有孩子与白痴才 会在自己脖子上系锁匙。我慢慢站起身,对她甚为抱歉地一笑,我辜负了她的猜 测。夜色飘飘荡荡,它们现在是回到了家,还是想回家?这天空与大地之间到底 是谁的家?我也想回家,却不知道哪里会是我的家。 ---------- 起点中文网